《成年礼》庶忘兮

22、微妙的变化（一）

　　1、
　　很难想象，到处乱跑的骆然，方向感超级差，从虎跑到下沙，她走错了好几回，居然用了两个半小时，看着她远远地走过来，老毅首先发现的，虽然还是肉嘟嘟的婴儿肥，但好像胖了很多，穿着也不再像个小丫头，像个小大人了，而且还化了妆。
　　骆然卷曲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只有手指粗细的小抓揪，她掀起这个松松的小抓揪，老毅看到后脑勺上跟狗啃的一样横七竖八的剪痕，原来她在寺庙里真的差一点剃光头。
　　老毅给骆然做了杯咖啡，小丫头感叹着“好久没喝到大哥的咖啡了”，但是老毅觉得，实际上虽然现在的手艺又精进了很多，但是店里的咖啡远没有原来他在小镇做的好喝，因为咖啡豆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的手艺再加上原来的豆子，那就应该用“无与伦比”来形容了。
　　骆然在老毅这里，从中午一直待到下午六点他下班，老毅每个班中间只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他也没办法招待骆然什么大餐，只去吃了顿还算是挺正宗的螺蛳粉，下了班两人溜达了很远到地铁站，又去甜品店吃了点东西，骆然才往回赶车。这一下午时间，足够把骆然走后尘芥发生的一切都说清楚的了，对于他们的短暂相处，交集也只有在尘芥这么一点，对于在那之前骆然怎样生活的？他在尘芥就没有打听过，现在就更不会去打听。骆然也问了很多关于这间花店很多类似于工作时间啦，薪水待遇啦之类的问题，老毅隐隐觉得骆然这是在探营，想看看能不能来工作
　　骆然在虎跑路找了一个民宿前台的工作，每天工作14、5个小时，做二休一，虽然时间长，但工作倒还不算繁重，一个也就只有十来间房的小民宿，客人少，要求也少，绝大多数的时间就是坐在一个小小的收银台里，也不要求仪态，只要不怠慢了客人，自己做什么倒也没人管。只是这样的工作想有很高的工资也就不太可能。骆然在寺庙里都可以待那么久，她对生活确实就没有太高的奢望。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一技之长，虽然年轻靓丽，但自身条件也不足以去做一些所有女孩都艳羡的青春饭的工作。所以她很务实的去做着这些很基层的工作。但所有的女孩都会有个公主梦，曳地长裙、鲜花、城堡、白马王子，，，，，，除了白马王子，其他的一切她并不想由白马王子来提供，虽然收入微薄，但她还是始终坚持要自己来完成这些梦想，对于白马王子，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帅”。不过可悲的是，她却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否定自己，就自己这个条件，要多神奇的鬼迷心窍，“帅哥”才会看上自己。
　　骆然读书不多，从小家里重男轻女对她的关心实际上也不多，骆然却有着隐而不宣的文艺心，这个文艺心其实也确实不能以读书多少来划分，“心”这个东西，更多地是与生俱来的，没这个“心”，读多少书培养出来的，那也叫做“矫情”。比如说，Eliza看了4000部电影，对于人性、人生的理解和思索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她也不“文艺”，她还是个“糙女汉子”，因为她从心里接受不了那个酸酸的“调子”，如果她在生活中和别人谈话特意运用她的所看所学，那就会让人特别不舒服的造作。老毅是公认的“文艺男”，因为那些精致细腻的感动由“心”而发，优美的语言从他口中出现在日常对话中，就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不舒服。骆然可能连英语有多少个字母都搞不清楚，老毅在店里播放Zee Avi的音乐，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一下子她感觉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及了。不过如果在一个优雅的环境中，端起一杯红酒或咖啡，沉浸在一曲感性而优美的音乐中，只是有“感觉”而没有试图去解读理解，那就只是一个初级阶段，那叫做“小资”，骆然这样年龄的女孩，可能也就能达到“小资”的境界了吧。但对于骆然那颗从小被冷落，后来又漂泊许久的“心”，温柔而甜美的情愫，却不是“小资”能描述的。
　　对于老毅这样的“文艺大神”，还有恃才傲物的Eliza、大乌苏等人，骆然是略略的有一些自卑的，不过“自卑”这个问题，首先是自我评价有一个结果，然后再拿去对比，才会让自卑显现出来，假如骆然身处于一群比她还要不堪的人群之中，那她就不仅不自卑，反而会自负起来，如果有自负的资格又不愿意凌驾于其他人之上，那人就会希望完全平等的对待，这也就是骆然总是希望呆在寺庙里的原因，因为佛祖总是平等的对待众生的。她愿意留在尘芥实际上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老毅身上，她在工作上归阿兰管，指挥命令是难免的，偶尔她会被老毅抓去帮忙，但是老毅待她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与老毅的沟通一直在不断地让她重塑她的自我评价，也有了充实自己的愿望。
　　比较尘芥的四个男人，胖子叫平凡，大乌苏叫张扬，老板和老毅叫做帅，但是老板那种帅比较吸引迷妹和年龄稍大一点的成功女性，老毅的帅就有点复杂了，比如自己最近在追的明星王一博，那个叫做帅，帅得一目了然，吸引力也很直接，老毅就有一些太隐性了，似乎总是隐藏在一团迷雾中，似乎很帅，但又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尘芥的人，男的女的都算上，对自己最好的无疑是老毅了，宠着自己就像一个小女孩，从小骆然不太被父母关心，老毅和她的叔叔同岁，从老毅这里，她得到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像父亲吗？不像。像个大哥哥吗？也不像。很温暖，又绝不像男朋友。
　　其实这三种情绪骆然肯定是对比不出来的，如果从小父爱爆棚，那她就能明确比较那感觉是不是父爱。她没有哥哥，也不知道哥哥护妹是什么感觉。她更没有谈过恋爱，那温暖的感觉就更可笑了。她只知道，如果老毅也在杭州，就会让她不再有孤身一人的感觉。因此她在杭州一安顿下来，就急不可待的想见到老毅。
　　2、
　　第二天一上班，安徽美女就说“昨天来找你的女孩看起来好小啊”老毅说“就只比你小一岁”。也许是因为她们不认识，所以骆然在别人眼里仍然是个小丫头，但是老毅觉得，这么久没见，骆然的变化不能说微妙，而是有一个很大的变化，虽然囿于见识和文化的原因她对于未来和现实的逻辑依然有一些粗线条，但骆然显然不再无忧和简单，她的眼睛少了一些清澈，多了一点小女人的疑惑。
　　既然大家又都聚在了杭州，老毅联系胖子和阿兰，想趁休息的时候聚一下，胖子下午四点上班，显然只能选中午，那也就是大吃一顿的时间。凑好了休息时间，结果去吃饭的只有老毅、阿兰和骆然三个人，胖子实在起不来，大乌苏刚找到工作不敢请假。
　　吃饭时间成了老毅和阿兰的吐槽大会，除了骂尘芥的老板和乌鲁木齐尘芥的店长立姐，也吐槽杭州的生活，老毅阿兰Eliza等人，应该归类入这几年兴起的一个词，叫做“疆漂”，他们从第一次去新疆叫做“去新疆”，后来再去就都变成了“回新疆”，这一“去”一“回”，便是心理认同的巨大差异，很多喜欢新疆的人不管去旅游了多少次，仍然还叫做“去新疆”，而他们这几个人喜欢新疆的一切元素，新疆经济不发达，合适的工作不好找，他们也没有能力在新疆创业，但是新疆似乎永远都是阳光灿烂，在乌鲁木齐随便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博格达峰的雪顶，而每次看到博格达峰，老毅都莫名的激动。看着闻歌起舞的维族美女，吃着香得能让人头发都立起来的烤肉，再加一杯甜甜的“卡瓦斯”，他们生活里有这些，已经别无他求。
　　他们的生活计划惊人的相同，那就是存一点钱，能够支撑三四个月的生活，就回到新疆去，其实他们还不知道，与此同时Eliza也正在做这样的准备。但这就是杭州让他们伤心的地方，他们完全感受不到传说中的杭州捡金子一样的轻松，大乌苏频繁地换工作，基本上没什么工资，还要还很多原来的饥荒，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几乎完全在依靠阿兰的工资，根本存不下钱。上一次一起吃午饭是老毅买单，这次阿兰执意要买单，要知道这一单实际上等于老毅三天的花费。扣除掉房费和通勤费用，平均到每天老毅可支配的大约只有不到90块钱，烟总要抽吧，饭总要吃吧，咖啡总要喝吧（虽然是咖啡师，拿铁也不是想喝就喝的，还得接着喝雀巢），还有“借呗”无论如何是得还的吧，就算一个月能存1000块，那也得五个月才能把“借呗”还上。更何况，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还真就存不下1000块钱。要存够去旅行那两三万美元，那岂不是要到60岁了？中间还不能有任何变故，比如说请人吃午饭就可以算是变故了。还有上次咽炎咳嗽，连医院都不敢去，只是在街边药店买了点药就花了一百好几。
　　老毅一直都觉得借钱是个挺丢人的事，尤其是不能跟儿子或者小回回说，虽然小回回问过他很多次需不需要钱，在外面千万别亏待自己，他总是说“还没有山穷水尽”，救急不救穷，靠借钱过穷日子不是办法。他不想让儿子或朋友知道他在外面混得有多惨，因此他在交完了房租之后，不得不借了“借呗”，期待着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能还上，可是第一个月算是试用期，只有3000多块，连糊住自己的嘴都成问题，第二个月发现，要是现在还了那就依然挺不到下一次开工资，借呗就这样一直拖下去了。
　　新疆人招待客人，你如果没有吃撑到扶着墙走出去，那主人就会觉得很没有面子。因此新疆的饭馆，大盘子大碗量都大得惊人，曾有一个维族兄弟请老毅吃抓饭，那份抓饭里的两大块羊腿肉足足有一斤，还有库车缸子肉，每一份绝不低于7两肉，店家还会送一整个大馕搭配缸子里的肉汤，再饕餮的人也会感到满足。这是浙江人可能永远都享受不了的，杭州无论大饭店小饭店，还是外卖，一小点一小点的实在小家子气。这顿午餐花费不菲，却也只是勉强果腹。老毅自己一个人总是没兴致做饭，外卖又总是吃不饱，再多叫一份又实在太贵了，因此他在杭州的时候总是可怜兮兮的处于半饥饿状态。想想自己只要稍微一不注意锻炼，就永远都控制不住的体重，嗨，就这样吧，饿一点健康。
　　吃完了饭才下午两点，阿兰是下夜班无论如何坚持不住了要回去睡觉，老毅终于有时间去逛一下西湖，骆然俨然成了导游，显然，对于杭州这样的城市，怎样省钱又能到处玩，骆然明显比老毅有办法，她办了一张杭州旅游年票，一张寺院年票，基本上把杭州要门票的景点逛遍了。不过说实话，杭州和新疆比起来，只能用一个字，“小”！小家子气，小情怀。如果看过天山、阿尔泰山，喀喇昆仑山，杭州这样一花一木，一廊一桥随便就成了网红，让人趋之若鹜，感觉就有一点太精致，太乖巧，太“作”。但任何人也不得不承认，西湖确实非常漂亮，而且在精巧漂亮之外的千年沉淀也充满了文化气息。
　　围着西湖走一圈距离还真的不短，骆然这样的肥宅，走不了多远就要在湖边坐下休息一会儿。老毅上一次像这样和一个女人在公园闲庭信步，是在3年前和静在乌鲁木齐的时候了。静也是北方人，但也没有见过整个湖面被冻结，虽然面前的忧患重重，那一刻40岁的静也还是像小孩子一样欢快的溜起了冰，结果乐极生悲，四仰八叉的摔了个大跟头，磕到了后脑勺，老毅像哄小姑娘一样背着她一直背回白桦林。后来这几年他真的是收敛了很多，不然他走到哪里都会是“妇女之友”。即便如此，在喀什那一段时间，依然有漂亮的小姑娘跟他说“讲讲嘛，一看你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在伊斯法罕，甚至有个伊朗迷妹让他当着面安装了whatAPP，把自己加为好友，很唐突的让他到设拉子的时候去家里住。但是和骆然一起，他完全不必有戒心，如果不是逛公园，而是走在大街上，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是在领着女儿出门。
　　走在湖边，骆然说到大乌苏的车太低了，连自己这么小的个子，都觉得车顶就压在头顶，老毅突然发现，原来在小镇的时候，一起出去次数最多的，居然还真的是和她一起，甚至骆然唯一的那一次坐大乌苏的车，也是老毅开着去县城那次。无怪乎骆然和他总是说“咱们如何如何”。甚至骆然还说“攒一点钱，咱们还回到小镇去，再把咖啡馆开起来”。一会又计划“咱们弄个摩托车，骑着去色达。”还唱起了一支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歪歌“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到哪里都不会堵车。。。。。”
　　没错，老毅是很喜欢那个小镇，是很想再回去开咖啡馆，但什么时候这个计划变成“咱们”的了？他又什么时候答应过小丫头“咱们”去旅行的？“咱们”的咖啡馆，这在他的意识中，能想象的合伙人除了小回回，还真的没有第二个人。而旅行，那余生中更加只是他自己的事。老毅对女孩不是不敏感，而是要有心才能触发敏感，他对骆然无心，现在也就确实猜不透她到底怎么想的，但这个距离一下子突然的接近，还是使他感觉有点措手不及。
　　更甚者，骆然似乎还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不过转念想到遥遥无期的“借呗”，他又不得不嘬嘬牙花子，经过尝试，杭州不是没有高薪的工作，只是自己，，，，，，“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生不逢时，又或者说，人生的悲哀，莫大于“要是早知道。。。。。。”，还不如当时卖身给农产品网呢！
　　两人就这样慢慢溜达着，走出苏堤时天色已暗，离骆然工作的民宿不远，老毅就又陪着骆然慢慢往那边走，而这一段路，两边密布高大的杉树，虎跑路就在树林中安静的蜿蜒着，车很少，夜幕下，每一盏黄色的路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都是一团迷雾，这让他想起西奥.安哲罗普洛斯《雾中风景》深夜分别的那一幕画面，老毅兴奋起来，这才是杭州的美丽嘛，他好羡慕骆然居然是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工作，他打算以后只要休息了，就过来骑一圈自行车。
　　骆然也没有直接回民宿，而是带着老毅走到街对面那一片，骆然说那里有一个杭州一景，叫做四眼井，这种小景点当然是没有什么准确来历或者小故事，老毅虽然喜欢历史，但就好像上学偏科一样只对感兴趣的历史有兴趣，杭州，在今天虎跑路之前，应该说他是毫无兴趣的，就像吃饭时他和阿兰提到的计划一样，他们是被困在杭州了，而不是因为喜欢才留下来。骆然是有一点喜欢杭州的。我们喜欢一个地方，一般都会首先说出这个地方有什么，骆然实际上是说不出杭州有什么的，她的喜欢基本上是基于她去过的城市之间的比较，杭州算是个挺小资的地方。老毅刚好相反，他能如数家珍的说出从古越时期到今天杭州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和历史纪念地，但这并不是他关心的历史，只是一些记问之学，他无法从这些“有什么”之中喜欢上杭州。实际上，真正的喜欢，就是关心到“四眼井”这种对历史进程毫无影响的细节之中去，对于四眼井这样的“没什么”的追根溯源，才会开始有了归属感。说实话，这短短的1.5公里，确实让杭州在老毅心里彻底变了样子。
　　四眼井旁边有一条小路盼盼转转的向山上延伸，骆然说“这边我还没去过”，他们又一起慢慢的散步上山，凭感觉，老毅觉得他们来的很是时候，这条小路入口处不起眼，后面坡度很大，但稍稍深入，路的两边就鳞次栉比的都是别具风格的民宿和酒吧，而这些民宿大多带点洋味儿，在入夜灯火亮起的此时，才真的充满了魅力。骆然感叹着这迷人的气息，同时也深感只有和老毅一起在此处流连才是正确搭配，换一个人在畔便无法彻底溶解进这“万恶的小布尔乔亚”（老毅说的）
　　老毅觉得如果能在这里工作，那就真的不算是被“困在杭州了”，他还很冒失的走进一家很别致的民宿，问人家需不需要一个会英语的员工，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什么，人家还真的留下了他的微信，说老板回来了问一下。老毅走出来，拉起骆然的手兴奋地转起了圈子。
　　周围没有什么像样的饭店，他们在一家很简陋的沙县小吃草草的吃了点东西，骆然陪着老毅直到他坐上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