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球母

104、禅钟

　　世界在倾斜，在颠倒，人和泥石一起积聚，江河湖泊在干涸，山峰就要亲吻大地，地平线追逐着落日。

　　不过谁又知道这世间的本来面目，或许这世间本来就是这样的呢，没有黑白，没有上下，没有善恶，就像他一样…都说他生来如此，可谁又知道他生来是何模样，他自己都不知道。

　　谁又会知道。

　　正如此刻，带着镣铐的手腕与握剑的手腕重合了，脖子上是温柔的衣领，还是又重又沉的铁索。

　　“云峥，你的剑诀怎么还没背熟？”

　　“谋逆之人，理应判以车裂之刑。”

　　“师兄快来看看！云湘的猫儿下崽啦，足足六只呢！”

　　“午时已到，行刑——”

　　很难说灵魂和身体被撕裂何者更痛，在高悬的烈日下，士卒在挥鞭，马蹄声踏在石砖上扣扣的响，

　　冥界的渊水簇拥着没有生命的躯壳，冰冷的力量流入肢骸，当躯壳再次醒来时，他会是谁呢。

　　紫徵看着手上缠绕的黑雾，眼睛睁得很大，头深深地低着，“...我想起来了，祝音…那个来自灵虚仙洲的逆徒，她是阿楹吧，所以她一直想杀了我，殿下，你为何从不让她如愿呢。”

　　灵筠看向渊下，眼睛微微眯着，“帝星，你想明白你是谁了吗？”

　　“我？”，紫徵诧异，总算是抬起了头，“我是镇守紫微星殿的星君——”

　　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失声道，“殿下，难道你想不明白吗？”

　　灵筠脸色一沉，寒风骤起，将紫徵连同其脚下的山石一同扫入谷中。

　　“紫徵！”，赤逍惊道。

　　灵筠回过头，五指在空中一捉，寒影剑倏地回到手心，赤逍见势不妙，身上烛龙之火大盛，瞬间将两人淹没，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巨大蜿蜒的黑影，眉心的神瞳在明亮火焰中更显夺目。

　　烛龙长啸着横扫身躯，刮起千堆山石，灵筠厌烦地以衣袖遮挡碎屑，烛龙趁着此时，俯首将悯泽衔在口中，转而往天上飞去。

　　灵筠抬眼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追上去，亦没有令黑雾继续追击，他似是陷入了一种古怪的静默里，眼神逐渐变得空荡荡的，眼前的世界颠倒又颠倒，许多画面涌了上来，以至于脚下踉跄了几步，双膝一软，跌坐在崖边，瞳孔无端地放大。

　　已许久未曾察觉的寒冷一点点爬上皮肤，很快就被冻得嘴唇发青，面无人色，不对，他早就不是人了，所以他现在是个什么，只会毁灭的怪物吗。

　　丝丝黑雾从泥土中沁出，先是慢慢地，然后越来越快，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身体，他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了，嘴巴一张一合的，“失了鬼珠，若非这身远古邪气，还如何聚得神魂…”

　　“何必再反抗呢，你已经回不了头了。”

　　好古怪啊，到底是谁在说话，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明明只是在安静地听着。

　　地上的雾气一点点地在他面前堆积起来，直至长成一张只有五官的巨大人面，恍惚中，他开口，人面也一并开口，那声音嗡嗡作响，“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周身腾绕的黑雾一顿，再忽地全部涌入他的躯体，他被这股冲击逼得仰起头，眼睛呆呆地看着天际，嘴巴大张，好像在尖叫一样。

　　河水湍急，忘川河底层层叠叠的尸骨都不知道被冲刷了多少年，多少代，现在慢慢地露出来了，那些或完整或破碎的骷髅眼眶对着被峡谷夹成一条线的夜空，或许这便是忘川的源头吧，死人不知为何而流的眼泪。

　　紫徵猛地惊醒，他被落下的巨石挡住了，但河水依旧源源不断地拍打着他。与地面上烟火撩天的喧嚣不同，这里有种悠远的静谧，紫徵扶着巨石站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涉水而出，淌到忘川中央。

　　“居然是你”，身后一个声音冷道。

　　紫徵停住，指尖忍不住发起抖来，险些就散了人形仓皇逃走。

　　身后的冷气逐渐逼近，紫徵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转过身，看向这个多年来的梦魇。

　　许多往事，他早就记不清了，有时回首前尘，总觉得陌生，许多事亦不似自己所为，司空有时倒也会说些有的没的来开解，“依我看，任是谁生为那位皇子，都是心狠手辣的”“想必故人也早已投胎，也非原本模样，何必耿耿于怀？”

　　这时候，帝星只要冷撇一眼，司空就会忙举起双手讪笑，“嗐，不过随口一说，帝星不要介怀。”

　　当初也有几位飞升成神的显贵，比如那位烂好人司户，就做了地府的小官，紫徵本不记得他的模样，直到那一日，徐司户捧着卷籍来到御殿，一看到他，张口就是“陛下，你就不想知道元兰的今世？”

　　云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就和祝音一样，他的皮肤白得发青，黑色的脉络顺着颈侧蔓延到脸颊，眼里是刻骨的怨毒，人性荡然无存，他现在显然不是那个望涯峰弟子，紫徵也叫不出元兰这两个字。

　　“动手吧”，灵筠从云峥身后的阴影走出，捉过他的手，一点点地展开五指，将一把随手捡来的断剑放到他手中，轻声道，“这可是祝音都没有的机会。”

　　紫徵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且失魂，“我会让你报仇的，但不是现在…”

　　云峥没再说话，他表情愤怒怨毒，动作却像呆滞的木偶，双手直直地捉起断剑，喉间发出含糊的声响，千百条藤蔓就从断口迸发，竟似一张大张的恶魔之口，要将他吞噬殆尽。

　　紫徵飞身避开，他的灵力正在涣散，眼看就要聚不成人形了，脚踝一紧，竟还是迟了一步，被雾气紧紧缠上。紫徵暗道一声糟糕，身体猛地炸出白光，随着一声嘶吼，近三人高的白虎从亮色中跃出，一口将追缠的黑雾咬断。

　　云峥身形一滞，灵筠眯了眯眼睛，伸手轻轻按在他后背上，“去吧”

　　深谷里的水流越来越湍急，远方的高处传来沉闷的响声，不断地有巨石滚落，这条因地裂而崩开的渊谷，竟然也要塌了。

　　紫徵跃到松动的崖壁上，身后的黑雾转瞬而至，正想纵身跃至不远处的裂缝里，爪下的岩石唰的碎了个一塌糊涂，还没反应过来便眼前一黑，被张狂的黑雾裹得严严实实，再无一丝亮光。

　　云峥眼瞳放大，显得一双眼睛都是黑漆漆的，极之骇人，他垂下捉着短剑的双手，慢慢地往那团挣扎不休的影子走去，一丝黑线从他的后背沁出，晃晃悠悠地，与灵筠的指尖相连。

　　你为什么要逼他，你到底在在意什么？

　　他听到自己在桀桀的笑着，语气嘲讽，“这些尘世恩怨情仇的戏码，你不觉得有趣么。”

　　….真叫人难过

　　“闭嘴”，他嘶声警告。

　　他不是你，你的师兄正常而完整，你渴望的戏码怎么可能发生呢。

　　灵筠冷哼，猛地催动灵力，河水里这幅的黑气如猛兽般扑向云峥，尽数没入他的身体。

　　“你…你罪该万死——”，云峥忽地尖叫起来，高高地举起短剑，狠狠扎入那团黑色的雾气中。

　　血色飞溅，留下漫天血雨，灵筠微微仰起头，感受温热的神血落到脸上的触感，这一刻他很想大笑，又很想静谧，再睁开眼时，他却又回到了那片玉砖铺砌的旷野。

　　那把断剑在他手上，不住地绽放出雪花，眼前是绞杀了帝星的黑雾，这一团东西扭动着，还发出细细的尖叫。

　　“你为什么从来都做不到”，他自言自语，雾团随着血液的流逝逐渐散去，露出了里面血渍斑斑的人体。

　　竟然是玄毓。

　　他愣愣地说不出话，心里难受得像被捅了几千刀，可紧接着，这张脸又变了，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对方缓缓睁开眼，看着他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当——

　　沉闷的钟声石破天惊，也把他从无稽的幻觉中砸醒了，他依旧站在忘川水里，云峥就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白老虎。

　　当——

　　又是一下，云峥清醒过来，眼睛越睁越大，无数前生的画面争先恐后地往他脑子里钻，他不禁双手抱着脑袋，痛得嘶声惨叫。

　　灵筠无暇顾及他，脸色在看到天边一丝佛光后彻底沉了下来，惹得身边的河水也结了冰霜。

　　那是凤鸣山传来的佛钟，居然让那群鸟儿拖到西天秃驴前来，真是无用至极，无用的东西，自然也不必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