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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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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奥尔加拉开书房的窗帘,昨夜下的雪将院子里榛树的树枝都压弯了。十一月的莫斯科,正是滴水成冰的严冬。上天仿佛对于这片土地特别苛刻,让夏天极为短暂。长达十个月的冬季仿佛笼罩在头顶的冷战阴云那样,永远盼不到尽头。
走廊里传来了手杖点在硬木地板上的响动,笃,笃,笃。节律如她两年来听到的完全一样,时间久了却能隐约感觉到这脚步声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那个人年纪已经太大了,而且他在年轻的时候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斗争和磨难。奥尔加在尚未从401学校毕业的时候便开始崇拜克格勃历史上最伟大的侦查员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将军,而在成为他的秘书的时候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将军因为内部的叛变而被美国人逮捕,直到两年前才因和被击落的U-2侦察机驾驶员交换而被释放回国。
“早上好,将军同志。”奥尔加为老人开门,将军的爱犬“比姆”也从桌子下站起来,冲他摇了摇尾巴。
“早上好,奥尔加。”老人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将手杖靠在书架边上。比姆在他脚边的小地毯上躺下,这是一条良种肯特猎犬,全身白色,只有左边耳朵和右前腿是黑色的。伊萨耶夫将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在从美国被释放回国的时候得知,他的妻子也在那几年中去世了。他为克格勃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奥尔加熟练地将桌上的文件分类,整理到架子上。老人静默了一会儿,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胶囊。对着光看了看,合水咽下。常年过大的精神压力早已摧毁了他的健康,年轻的女秘书甚至觉得他就像一棵被经年风雪吹弯了的老松树,一待春天冰消雪融就会彻底支撑不住而倒下去。
“有瓦洛佳在波兰的消息么。”老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嗓音却依然是圆润柔和,像老旧的俄式茶炊,在壁炉火苗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
“没有,将军同志。瓦洛佳没有与我们联系。”奥尔加翻看着一本绿色硬皮笔记本。“我们的柏林情报站和维也纳情报站也没有最新消息发送过来。”
老人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这简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间谍工作永远需要大量的思索,不停的与自己争辩,这是一盘下不完的国际象棋。,并不像长跑那样一旦挺过一个极限便可以由惯性带动双腿,而是需要不停的进攻,防御,拼杀,直到有一方被逼进死角。奥尔加没有说话,她在等待着这个身经百战的老侦查员判断出准确的形势。可是这次他沉默的时间真的是太久了,她简直以为老人已经睡着了。才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将军?”
老人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制止她的话。随即按住了领口,手指收紧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许久才又一次开口。“瓦洛佳那边暂时不必过多联系,但一定要与‘浮冰’保持联系。”
“他也没有消息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期间我们的情报站与他联系过一次,但是没有回应。”奥尔加用铅笔在小笔记本上写了几句。克格勃的特工通常没有代号,在外行动时都以编号相称呼。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指挥伊萨耶夫竟然给行动的主角起了一个临时代号。
“你觉得,在海面上漂浮的冰山是什么样子的?”老人又闭上眼睛,仰面坐在椅子里。比姆蹲坐在他脚边,老人伸手揉着它那只黑色的耳朵。“它绝大部分隐没在水面下,在海平面上的部分也慢慢融化,变小,消失。”
“它越飘越远,有时候我也在想,它总有离开我的视线的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它很渺小,在海面上只是那一个白色的小点儿,但它的力量是难以控制和预料的……”伊萨耶夫摇了摇头。“或许我们都错了。”
奥尔加合上了笔记本,老人的话语在她脑内构造出一副不祥的画面。与她在科尔夫见到的雄伟银蓝色冰川不同,这幅景象中只有漫无边际的黑色海面。一块浮凌摇荡在浓厚的黑暗中,孤独,随波逐流,是一点单薄纯粹的白。
“你总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好像一个从沼泽里爬出来的老妖怪?”博士从打字机上抬起头来,看着桌子对面的菲利克斯。灰色头发的年轻人正用一支铅笔在便签簿上乱画,怎么都抹不出像样的形状。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冒出头来晒晒太阳吧,小伙子。”博士将打字机推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副便携式的国际象棋。“有没有兴趣和我来一盘?”
“我……从前很少下象棋。”菲利克斯觉得手心有点出汗了。
博士熟练地将棋子摆上盘面。并不如菲利克斯所想那样,他们的行程并不紧促,仿佛是在绕一个大圈子。菲利克斯总是躲在旅馆里很少在外面露面,甚至有时候博士也不在,只是将他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慢慢地他不再害怕,或者说是已经开始麻木了。就像一架被扔出去的纸飞机,只能被风托着向前飞去。他执黑先行,很规矩地摆开了西班牙开局。
“我只是对您有点好奇。”他抬起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对面的中年人。“……没法说。我……就是好奇。”
“没什么可好奇的。”博士随手推动棋子。“这是我的工作,就像教师,医生,邮递员一样。只是一份职业而已。”
“并不是职业……而是,您本身。”菲利克斯有些慌乱地摇摇头。“我很好奇您怎么才能做这样一份职业……”他想起了什么,迅速补充了一句。“老纳海姆先生说您在毛特豪森集中营救过他,您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
博士将自己面前的白车向左推动了两步,踢掉了菲利克斯刚刚走出的一个卒子。“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争,无论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小伙子,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你瞧,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家伙。没有家,常年在欧洲晃荡。”他揉了一下自己的左手。“不用看,我十多年前就离婚了。”
“……对不起。”菲利克斯一手托腮,用指甲划着刚从棋盘上拿下来的一个黑马玩。
“职业病。”博士撇撇嘴角,看不出是笑还是自然反应。“女人总是希望,也应该拥有一个安定和平的家庭。谁都不愿意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丈夫脸色苍白地站在窗帘后面,手里握着打开保险的手枪。”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叹息。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回忆了,过去的记忆总是不那么愉快,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长越大,越结越硬。而回忆的时候脑子里似乎也不会再乱流翻滚了,他只是平静地叙述这些事情,因为他对它们很熟悉。
菲利克斯当然不会知悉博士的这些心理,他正埋头研究棋局。想了半天才将黑后向左推了三步,伸手从衣领中拉出一根挂着圣母像的银链子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我父母……他们很早就不在了,他们说我母亲是右翼分子。……这是我妈妈给我挂上的,您还记得吗,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畔的纤夫》?里面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学生就有一条这样的圣母像……”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整个欧洲仿佛都被分成了两部分,有一半的人成为了各种□□:共产党,托派和毛派。而另一半的人也就相对变成了右的一边。在法国或意大利,如果父母逼着一个叛逆期的年轻人去教堂做礼拜,那么他或者她大体都会宣扬自己是属于某一派的共产主义者。而在华约国家,波兰,捷克或者罗马尼亚,这就会成为一个与人身安全切切相关的问题。菲利克斯短促地抽了一下鼻子,博士安慰性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挪动一下己方的王后。“你想没想过今后要怎么办?”
菲利克斯点点头,又慢慢地摇摇头。“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我现在只觉整个世界都乱套了,我觉得我得用很长时间才能安静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中年人。“谢谢。”
“你为什么要谢我?”博士收回按着对方肩胛的手,皱眉看着桌上的棋局。“倒是有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说‘谢谢’了——实际上,”他用右手食指的指节蹭了蹭额头。“没有任何人愿意对我们说任何话,我们就是飘在这老欧洲的影子。——你看看,是不是快要将军了?”
菲利克斯伸出手指按着己方的黑王,博士的一个车停在距离它不远的G6位上,后面白后正好封死了去路。他应了一声。“是,我输了。”
他重新摆好了棋子,双手十指交握,灰眼睛明亮得像银子。“我这一局打算赢您。”
他没有看到博士——麦克尔•马什深蓝色的眼睛底层突然闪过一丝暗色。回忆总想一块糖,不去舔它就感觉不到它的味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回忆总是海潮般涌上来,国际象棋黑白相间的棋盘,午后的阳光,纤细洁白的手指,领口挂着的银链子在阳光下的闪光,明明面前这个孩子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又一次推开了一个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