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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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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在做梦。
梦境很清晰,触感真实。每次都是这样,反反复复好似一台破旧的唱机,嘶哑地播放着同一首曲子。那个幽魂早已死去很久,却在他的记忆中永远徘徊,不得离开。仍然是最喜欢的姿势,双手环过他的脖子,下巴用力压在他的肩上。却没有熟悉的重量和温暖,没有呼吸和心跳。好像那只是轻飘飘的一团云气,一个鬼魂。只是血,流不完的鲜血,从掌心缓缓流下来,粘稠滚烫。
你还记得我。还记得我。永远是甜润的少年的声音,柔软温暖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每次抚摸,都会发现一条新的皱纹。
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额头在手肘上压得太久了,视线一片模糊。阿历克斯坐在窗台上,嘴角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并没有看着他,侧像在傍晚灰蓝的天光下是刚峻的冷色调,只是烟头在明明灭灭地闪着一点红光。
“早,爸。”阿历克斯看到他已经醒了,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我刚到。”
“早。”他看看腕表,下午四点二十分。刚才菲利克斯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他在桌前看报纸,不知怎么的就趴在桌子上迷糊了过去。“小心被警察当成撬门贼。”
“我是从排水管爬上来的,撬的是窗户。”
金发年轻人在烟灰缸里按灭了还剩一半的香烟,拉开椅子坐下。“我累死了,也饿瘪了。——还有吃的吗?你买的那点面包卷太少了——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糟糕的,先听哪一个?”
博士没有回答,却向侧边一扬脸。菲利克斯正蜷缩在两把并排起来的椅子上,这几天的逃亡生涯使他疲惫不堪,下巴都明显地尖削起来,眼睛下面有明显地两抹灰影。这时他总算睡着了,以一种看上去极不舒服的样子蜷缩在那小小的一片平台上。床上的被子被拉开过,但又被一种能感觉到的暴躁推到了地上。博士叹了口气,轻轻地走过去将自己的外套盖在男孩身上。“随便,好的吧。”
“到目前为止还一切都在计划之内。”阿历克斯看到桌上的棋盘,高兴地拆开来,摆上棋子。“来一盘吧老爹,好久没和你下棋了。”
他有二十五岁了吧?马什用力地揉了揉额头。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是人类和所有动物的天性,而阿历克斯带给他的感受却不同于有史以来任何一个父亲。他顽强地继承了来自他母亲一方的美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像当年的莱因哈特。而他们之间又是如此的不同,就好像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苹果,只有切开来品尝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差异。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推动己方的棋子。“坏的呢,这一半才是最关键的吧?”
他们连下棋的习惯都是如此相似。阿历克斯似乎不需要任何思考时间,总是在他刚刚走完一步的时候就迅速推动一枚棋子。“坏消息就是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对头。这次派来的克格勃灰狗都不好对付,今天早晨要不是巧合我早就被那个组长掐死了。但总是巧合,不可能这么巧。”
“有时候过分地多疑也不是什么好事情。”马什沉思,按着C3格上的一个马。思忖许久,才缓缓地推动了它旁边的王后。“阿历克斯,你要是栽跟头也一定栽在多疑上。”
“阿尔德里希——阿尔德里希•埃姆斯,就是我们在华盛顿的人,他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阿历克斯岔开了话题,边打呵欠边向嘴里塞着马什刚从抽屉中取出来的奶油小甜饼。“据说是个好姑娘,叫什么莉莉还是玛丽还是凯莉的,博物馆的解说员。我打算——我打算结婚之后就不干了,找个安生点的工作,省的老婆和我妈一样跑了。”
“好吧,但愿你这次能结婚成功——别动那个马!”马什一把拍开了阿历克斯的手。“走哪儿去了?!”
“车二平五,正好把那个马踢掉。”阿历克斯耸耸肩膀,把吃掉的棋子从棋局上拿下来。“等他醒了你们和我一起走,我带他到郊区,找个小火车站你们连夜赶去波兹南。我去准备点东西,以便你违反国际公约。”
“要水银,我不习惯用甘油。”马什皱着眉将黑王向左推到边界。
“很好,看来如果将来我被政府炒鱿鱼之后可以干军火贩子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阿历克斯随手扔下白象。“将军了——喂喂,天亮了,起床干活了!”他推了推正蜷缩在椅子里的菲利克斯。“和我出去遛一圈,去找人借点东西。”
菲利克斯本来睡得久不沉,被他一推惊跳起来险些摔到地上。“你……怎么了?”
“去帮我个忙,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去找点老头子要用的东西。”阿历克斯飞快地穿上外套,在领子下面压了一条厚实的格子围巾,随手又将棋盘上一个卒子向前拉了两步。“不用看啦,博士,您已经被逼到死角里去了。——快点,我们得在一个小时之内回来,你们最好在天黑前就上火车,天亮就到波兹南了估计还要折腾一场——”
他拽着还在迷糊的菲利克斯出了门,马什揉揉额角活动一下僵直的脖子,慢吞吞地收拾着棋子。“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胡下棋!”
此时正值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当菲利克斯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冻透了之后他们终于拐到一座俄式建筑门口。“你要……找什么?”菲利克斯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用词。
“体温计,五个或者六个,最少四个。”阿历克斯看了看手表,摘下围巾挂到菲利克斯脖子上,他自己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他搓了搓手指,一手拉着菲利克斯走向大厅里的平面图。“来,小子,我来给你找点事情干干。”他差不多和菲利克斯一样高,步子却跨得要大得多,菲利克斯被他拖着一路小跑。
“我可不会……找东西。”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抗议一句。
“是‘clepo’,——或者,干脆露骨点,‘aufero’。”阿历克斯根本不回头。菲利克斯注意到他走路时几乎不发出脚步声,轻飘飘的似乎全无重量。“你还没大学毕业,压根儿没资格在我面前装学究。”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用语的过分尖锐,伸手拍了拍菲利克斯的后背。“得啦,活到老学到老,没什么东西是搞不会的。体温计都放在护士站旁边的消毒间里,你放风,我进去摸一把就走。”
“你要是一个人怎么偷?我的意思是,怎么搞?”菲利克斯好奇地看看他们刚刚拐进来的这条昏暗走廊,隔壁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小孩大概是刚打了针,哭得撕心裂肺。
“在门框上粘镜子或者玻璃纸。”阿历克斯推开走廊里的窗户,凉风嗖嗖地灌进来。菲利克斯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阿历克斯满意地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塞给他。“不是用来擦鼻涕的。拿着它站在走廊口,有人来你就咳嗽,然后想个办法给我绕开他。就两分钟,要卸他们的离心机用不了多久。”
那是两张已经揉得看不清上面字迹的处方笺,菲利克斯感到又好笑又兴奋。他踮着脚走到走廊靠楼梯的入口,看着阿历克斯将消毒间的门推开一条细缝,嗖地钻了进去。
阿历克斯抽了抽鼻子,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工具包。里面是一套钟表起子和配套的小拆卸工具,专门对付精密的仪器和定时炸弹。医院用的体温计全都放在带有消毒装置的离心甩脱机里,上面的锁对于他而言只是半分钟的工夫。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明明可以在药房买到的东西为什么行动负责人一定要他到医院来偷,而且一定要带上菲利克斯这个绝对是个包袱的家伙。
或许拿到什么东西根本不重要,只是这个过程罢了。他决定不去猜测博士的想法,卸下了离心机开盖处的一个螺丝。这东西本不为保密所用,除了一个锁别的地方都不堪一击。掀开盖子下面是一排排裹在纱布囊里的体温计,倒不出来。
他刚找了把镊子一根根向外夹,外面传来菲利克斯的咳嗽声。他连忙将已经到手的战利品向裤兜里一塞,扣上盖子来不及再锁就从门缝闪了出去。随手用一根特制钢丝一钩,门从里面锁上了。来检查的护士顶多是认为门被风吹得关上了,自动碰关了扣锁。时间太紧,他只够夹出来四支体温计,估计够了。他只需要里面的水银来制造水银达姆弹,博士总喜欢在手枪里放上一两枚这种缺德的东西。
“有人?在哪里呢?”他一把将还站在走廊口探头探脑的菲利克斯拖进阴影里。
“没人……刚才他们用消毒水喷走廊,呛得我直咳嗽。”菲利克斯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揉着后脑。
“你真是个战场上的意大利人!”阿历克斯火冒三丈,恨不得将这个累赘当场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