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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冬夜是如此的漫长、寒冷。

      沈识跟着祢赢出了太平县城,怕有人追来,向着镇上狂奔了一段时间,才缓下速度。又继续走了好久好久,走到两条腿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天还没亮。
      他受不了了,“祢赢,我走不动了,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

      祢赢回头看他气喘吁吁,腿脚打颤,便停下来,顺便吃点儿东西。
      水囊里的水早就冷了,冻人肺腑,让她想起彭杨的浊酒。

      沈识看她似乎在出神,也不自觉盯着她。
      祢赢察觉,“看我干什么?”

      沈识说:“我觉得你好厉害。不管是打猎还是打人,我从来没见过你犹豫,更没见过你害怕。县尉的儿子也在县学里读书,但我觉得他不如你。先生说,小时可见大。反过来,不知道你小时候经历过什么?”
      学堂里的同窗们聚在一起显摆家里吹嘘自己的时候,他被迫听见,就常常想起祢赢。他也说不出自己这么做比较的理由,只是长期地观察下来,他确信邻家姑娘的精神、气势都胜过他这些同窗。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祢赢旋上水囊的盖子,没有接着他的话头说自己,而是问:“休息好了吗?好了就继续赶路。”
      沈识一愣,讪讪地跟着起身,“你很讨厌和我交谈吗?”

      祢赢:“现在并不安全,侃谈会浪费体力,分散注意力。还是说,你害怕走夜路?”
      沈识立刻挺直脊背:“我、我不怕!”

      出生在乡下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跟着爹娘走过夜路。夏日农忙的时候,沈识也曾五更天就跟着阿娘上坡干活,到烈日灼背的时候,才回来烧早饭。
      他当然不怕走夜路,只是心中不安、下意识试图缓解,只是对面前的女孩子感到好奇、想要多了解一些……

      祢赢则没想这么多,把之前捡来的木棍递给他做拐杖,另折了根枝条握在手里,依然走前头。
      这根木棍犹带体温,沈识攥紧了,埋头踩上她走过的脚印。

      万籁俱寂,山野间唯有两道人影沉默而快速地赶路。
      直到月华流尽,晨光破晓。

      镇口灰蒙蒙的建筑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里,祢赢却突兀地止住脚步。
      “怎么不走了?”沈识差点撞到她。

      祢赢说:“不对。”
      “哪里不……”沈识说到一半闭上嘴,鼻间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不由仔细去嗅。

      那是一股浓重的、黏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沈识捂住嘴,随即想到阿娘和奶奶,立马就要冲进去。
      祢赢一把拽住他,“从小路走。”

      两人绕开大路,从旁边的小树林绕到小镇中部,穿过房舍间的窄道,打眼就看到一具倒在推车旁的男尸,脑袋上豁了口,袄子棉裤都被扒掉,只剩一层逢着好几块补丁的里裤。
      祢赢认得,是集市上卖炊饼的男人。他们是夫妻档,却不见另外一个女人。

      沈识也认出来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还买过他们的饼吃。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轰”地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跑到街上。
      “娘!”他放声大喊。

      祢赢追出去,扔了枝条,手伸进斜挎的药篓里。
      篓里有把镰刀,还有一把小药锄。

      沿街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的尸体,米铺、盐店和其他店铺都被洗劫一空,民居也都门破窗烂,被打砸得彻底。
      四下静悄悄,不见屠镇的贼人,不见幸存者。唯有沈识的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祢赢听得心里发冷,先一步奔至约定的旅店,闯遍客舍,最后在后院找到了说要等她回来的人。
      板车翻倒,拉车的驴子和车上的所有家当不知所踪,妇人静静地趴伏在地,衣裳背后绽着两道大口子,浸透的血仍然潮湿。在她的身下,躺着她的婆母。老母没有受伤,然而脸色泛青,已经冻没了呼吸。

      祢赢探过鼻息,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她们。
      她控制不住地想,自己昨天是否应该坚持让她们先走?

      “娘!奶奶!”沈识冲进来,扑跪到妇人身边,猛然失声。
      祢赢只能看到他不住颤抖的双肩。

      半晌,才见沈识抖着双手捧起他娘的头,别起散乱的鬓发,然后再去看他奶奶。他擦去奶奶脸上的脏污,抚摸过满是皱纹的凹陷下去的脸颊,突然将脑袋埋下去,和她们头碰头,痛哭出声。
      他的家没了,他的天不会亮了。

      祢赢不会哭,左右看了看,将板车翻过来。虽然车辕断了,车板也被砸烂了,但她从旅店厨房里找出了半个筛子和一截捆菜的绳子,和破车板拼凑拼凑,勉强还能一用。
      她说:“别哭了,这里不是能久待的地方,早些让你娘和奶奶入土为安。”

      沈识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仍然哭得要断气一般。
      祢赢说:“知道你娘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吗?她怕你出事,怕你回不来。她更想看到你活下去,难道你要违背她的意愿去死吗?”

      这番话犹如当头一棒,让哭声顿消。好一会儿,沈识背对着她用力抹了两把脸,吸着鼻子爬起来,和她一起将他娘和奶奶的尸身搬到板车上。
      因为没有车辕,一人把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出镇外,回村里去。

      沈识仿佛趟在淤泥中,整个人都恍惚得摇摇欲坠。
      祢赢看了他几回,他都没发觉。她只得直接叫名字:“沈识。”

      沈识怔怔地偏过头来,
      祢赢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沈识仍然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慢慢地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在采石场背石头,一天背二十趟,咬碎了牙齿,衣裳勒进肩膀肉里,所以他给我取名叫做‘石头’。我娘希望我能识文断字,不再做农民,所以去落户籍的时候,她把‘石’字改成了‘识’字。”
      他说到这里,又悲从中来:“我真的尽力去读书了,可如果我没了我娘,那我考中了功名又有什么用?”

      铁山县的刘厉造反好几天了,官府为什么还不来剿反贼?
      要是铁山县衙的官老爷们不那么过分,好好对待征来的役夫,是不是就不会有人造反?

      然而他想得再多,都是“如果”。
      他娘已经闭上了眼睛,永远不会再看他一眼。

      祢赢想找些别的话题,却起了反效果,干巴巴地说:“我也没有娘。”
      沈识思绪骤然中断,想起对方早就是孤女,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祢赢:“亲缘淡薄,那就早些放手。”
      沈识流着泪露出半个笑:“我做不到。”

      一番话谈完,没有人再开口。
      板车缓缓前进,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山头,照得四野都清晰起来。

      隔了一片田的岔路上,走来四五个提棍带棒的男人,也看到了这推车的两人。
      “嘿,那边还有两个活的!”
      “车上好像推着死人,真晦气。”

      “左边推车的那个是不是个女人?”
      “还真是,咱们兄弟有福了!”猥琐的男声大摇大摆地传过来。

      祢赢当即解下包袱扔到车上,拽着板车换了个方向,对沈识说:“你赶紧推车一直往前跑,我解决了他们再来追你。”
      沈识看到那些人,就想是不是他们害了他娘,浑身的汗毛都炸开,说:“你一个人怎么行?对面那么多人,你先走,我来拦他们!”

      祢赢低声喝道:“不行也得行!你不走,拖我后腿么?打起来又怎么看顾你娘的尸身?”
      她用足力气一推,板车飞快地向前滑出去,沈识不得不赶紧去追车,一边喊:“你等我去把车藏好,就回来找你!”

      祢赢没回答,就挎着药篓站在原地,等那几个流氓过来。
      对方以为她怕了他们,反而放慢了脚步,摆足架势,从下到上地打量她。

      看身形,像十六七岁的女子,正是最值钱的年龄。看脸蛋,虽然有些凌厉不讨喜,但调教调教就知道该怎么笑了。
      至于那个男的,留下小情人给他们,还算识趣,跑了就跑了罢。

      流氓们一边意淫,一边口头调戏。
      祢赢平静地算着他们与自己的距离,只剩三四丈的时候,她转头就往沈识的反方向跑。

      对方被虚晃一枪,顿时恼羞成怒,“追!”
      然而哪怕他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跑飞了腿脚,始终都追不上近在眼前的女人。

      祢赢吊着他们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渐渐感觉体力有些不支。
      她这一天一晚都在赶路,没有怎么休息过,疲惫挥之不去。

      流氓们也看出来了,更加卖力追赶。
      祢赢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奔向最近的河滩,没有片刻停留地下了水。

      流氓纷纷在河边刹脚,其中一个却哈哈大笑:“这个贱货!以为跳河就能逃出老子的手心么?老子可是‘浪里白条’!”
      此人脱了外裳,甩了鞋,就也跳进河水。

      剩下的在岸上叫好:“赵五,给那贱货一点儿颜色看看!”
      赵五擅长枭水,很快就追上那个女人。

      祢赢回身,深吸一口气,将窄口大肚的药篓转到背后,沉入水中。
      赵五正好游到她面前,也吸口气沉下来,伸手抓向她的胸脯。

      她没有去拦,反而挺身接近对方。
      赵五大喜,另一只手抓向她的肩膀。

      祢赢趁此机会,抓住对方的双臂往下一按,身子就往上浮。但因衣裳吸饱了水有些沉重,没来得及脱身,被反手抓住了一截小腿。
      赵五手上立刻用力,要捏折这女人的骨头。

      祢赢眉心一蹙,右脚踩上这个流氓的肩膀,身子借力一旋,转到他背后,双腿正好绞住他两只胳膊。
      几乎是同时,她手伸进药篓里,摸出了一把镰刀。

      水流涌动,赵五抓住她另一条腿,反复蹬水低头,试图将她掀下来。没想到刚好方便了祢赢,用双臂夹住他的脑袋。
      下一刻,赵五只觉脖子贴上了一排参差不齐的铁齿。他尚未想到这是什么东西,镰刀就割破了他的血肉。他顿时心生恐惧,挣扎起来。

      祢赢当然不能让他挣脱,用全身锁着对方的上半身,任由对方抓挠、撕扯自己的腿和手臂,带着她在水里上下乱冲。她只是反复地来回抽动镰刀,将镰刀一点一点往肉里面挤。
      就像掐着根割一大把薯藤或是水草,鲜血一丝丝蔓延开,很快染红身周的河水。

      抓住祢赢双腿的手渐渐失去力量,最终松开。她却不敢放松,割了最后一刀,才迅速踢开对方的身体。
      这场搏斗不算长,她吸的那口气却正正用尽了。她不再管赵五,将镰刀刺穿进衣服里挂上,奋力游向水面。

      可河流虽未结冰,但冷得彻骨,湿重的衣服仿佛戴在她身上的枷锁,拖着她沉向河底。
      长发散开,发带犹如一尾游鱼,旋转着离她远去。

      不!
      她使出全身的力量伸手去抓。
      就这么向上的一游,让她重获生机,踩着水浮出水面。

      阳光重新照耀她,她披散着头发,大口大口地呼吸,等着肺腑撕裂一般的疼痛缓过去。
      而后取下镰刀,和发带一起高高举起。

      岸上的流氓们先是惊讶,“怎么就这个女人出来了,赵五呢?赵五在哪儿?”
      找来找去,发现在那女人不远处的河面,浮起了一个人影,细看却是面朝水中,顺水漂流。

      “赵五死了!”这帮人的惊讶变成惊惧。
      赵五是最擅游水的人,怎么可能死在水里?

      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在水里杀掉赵五呢?

      “她一定是鬼!”一个流氓大叫道:“她一定是水鬼化的女人,想诱骗我们进河里送死!”
      剩下的流氓们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对方的恐惧,反过来加深了自己的恐惧。

      “有鬼啊!”另一个流氓也叫嚷起来,回头就跑。
      其他人也争先恐后,生怕落在最后被女鬼拖下去。

      祢赢浮在水上,眼前的光影一阵恍惚。她摆了摆脑袋,慢慢看清自己的双手,镰刀和发带都还紧紧握在她手中。
      只是,她拿镰刀的虎口被磨破了,正渗着血。

      血色鲜红,就像曾经点在她眉心的朱砂。

      她看向那些屁滚尿流的背影,又看向随波飘远的尸体。
      然后她笑了,喘一口气,笑一声。

      原来杀掉想要作践她的人,是件如此畅快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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