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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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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识将板车停在一片荒林里,就回头去找祢赢。
到他们分开的岔路口,他犹豫片刻,选择一直往前找。
没走多远,就看到那几个流氓火烧火燎地跑回来。他心下一突,想到可能发生的事,血充脑门,攥着木棍就冲了上去。可流氓们看到他,却像看到了鬼一样,直接从田里绕过他跑了。
沈识不明所以,但肯定祢赢就走的这条路,也顾不得其他,拔腿继续往前找。
“祢赢!”沙哑的声音在山水间回响,他一路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在心中求遍所有认识的神仙佛祖。
他爹没了,他爷爷没了,他阿娘和奶奶也没了,他所在乎的,就剩这一个人。
只要她没事,拿他的命去换也可以。
苍天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求,山路尽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回音。
“怎么了?”
沈识听见,心中巨大的担忧被狂喜取代,立刻奔向声音来处。
山路不平让他跌了一跤,他不觉得痛,爬起来转过山坡,看到人影才松口气。
祢赢一手提着袄子,一手提着药篓,都显出被水打湿的深色。
她浑身湿透了,只穿着贴里,头发也散着。一绺湿发从颧骨黏到下颌,将脸颊衬出如弦月一般的弧度。
沈识眼圈一下红了,“你怎么……”
他说着就想哭,赶紧把长袍脱下来给她,把湿袄子和药篓接过来。
“那些人追得太紧,我就跳进了河里。”
祢赢把他的棉袍披在身上,顺手摸了把头发。她上岸就拧干了,但冬阳不够热烈,仍然是湿的,只得放弃束发的想法。
沈识一听,忍不住带上了哭腔:“河里多冷啊,万一风寒怎么办?”
祢赢看着他又要流泪的模样,自醒过来以后,第一次叹气:“你是水做的吗?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哭的男子。”
又说:“我死不了,你娘和你奶奶的遗体在哪儿?”
沈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转身带她去那片荒林。
走出一段路,他又和祢赢说话:“我刚刚遇到了那几个流氓,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怕我,怪得很。”
祢赢不以为怪:“我杀了一个人,他们就吓破了胆。”
“什么?”沈识惊住。
祢赢:“你觉得不该杀?”
沈识眸中蓄起恨意:“该杀。我若能杀人,就把他们都杀了。只是我打不过他们。”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擅长打架,但是祢赢打架就又快又狠,还能杀了那些流氓当中的一个,吓退他们。
这是普通的女孩子能做到的吗?他忍不住看她好几眼,想起乡里认识的同龄人,在心里摇摇头。
只有她,只有祢赢能做到。
祢赢倒是有些意外,这个邻家少年竟没有心软。
不过也好,不会莫名其妙地心软,爱哭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两人找到板车,人和包袱都还在,就各自从包袱里取了干爽的衣裳,背对着换上。
祢赢检查了一下药篓,药篓是竹编镂空,不积水。镰刀和药锄是木柄铁头,不怕水。浸了水的药材则需要摆在板车上,重新晒一晒。
篓里还有两条月事带,她先前忘了,但此时摸到,就还是拿出来,拧干了摊开搭在药篓口子上,希望它们自然风干。
沈识刚想说要不搭在车杆上,忽然看清是什么东西,立马脸颊发热,移开眼。
祢赢不在意这些,问:“你想把你娘葬在哪儿?”
沈识黯然道:“我想回家,把我娘和我爹葬在一块儿。不知道还能不能……阿嚏!”
他捂住嘴,发觉自己竟然先受凉了。
祢赢见状,说:“那就回去。”
铁山县暴乱,太平县城也有人举事,隔壁的新宁县是否仍然风平浪静,她们无从得知。既然如此,不如先回到最熟悉的地方。
东乡山田遍布,原本随处可见乡邻。他们这一路回去,却一个人也没遇到,死寂得仿佛没有人在这里生活。
回到家中,却发现有贼人来过的痕迹。
祢赢和妇人昨天走时,只带了吃食和部分细软,留下的东西能搬走的几乎都被搜刮走了。
沈识感到愤怒,然而无处可发泄,怄在心里将他娘和奶奶安葬好,人已咳了许多回。
月上中天,偶有虫鸣,原本熟悉平淡的景色在今夜十分陌生。
祢赢问:“你们家里还有锅碗么?”
沈识回想起家里还有个藏在废弃的牛圈旁边的地窖,过去一找,发现里面不止有一些锅碗瓢盆,还藏着许多萝卜和白菘。
他看到这些就知道,他娘的打算是避一阵风头就回来。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
祢赢看他蹲下身埋住脸,没有打扰。她独自提着锅碗出去,在板车上晒的药材里,找出一些川芎、桂枝和干姜,捡柴打水,架锅熬药。
沈识抱着几个萝卜出来的时候,她坐在火塘边打瞌睡。他踮起脚,去屋后就着井水洗干净萝卜,用小药锄砍成几截,端过来,再叫她:“祢赢,醒醒。”
祢赢清醒后脑袋仍然有些昏沉,她吃了些萝卜,对沈识说:“你要去找你舅舅一家吗?”
沈识不去,“他们对我娘不好,不是我的亲人。”
祢赢:“那你以后怎么办?”
沈识:“不能跟着你吗?我不想读书了。”
“我要去京城。”
“那我也去。”
“不给你娘和奶奶报仇?”
“我当然想,但我找谁报,拿什么报……”
干柴哔啵燃烧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药熬好了。祢赢分一碗给沈识,自己灌一碗。
两人一个疲惫得睁不开眼睛,一个头疼得不行,把长袄合起来铺在松毛和茅草堆的干草堆上,再各自盖两件衣裳,倒头就睡。
第二天,太阳透过破窗照进来,沈识忽地惊醒。他一咕噜爬起来,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就连嗓子也没有了灼烧感。
再回头看祢赢,她仍然没醒,侧躺着,身体蜷成一团。
沈识觉得不对,仔细一看,她脸颊通红,嘴唇发白,额头鼻上更是布满细汗,赶忙叫她:“祢赢?祢赢!”
祢赢犹陷梦中。
似乎是在锦绣闺房,又似乎是在辉煌的厅堂。许多个场景轮番闪过,唯有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一直困在当中,一遍遍重复:“我不想去京城。”
最后画面定格在层层牌位与灵案香火前,鬓生银丝的贵妇人声泪俱下,嘴唇张合无数次,只听得见一句话,“我的儿,你听劝罢。”
被罚跪的女孩子仍然不愿服软,举手发誓:“如果一定要我嫁到京城去,我出嫁之后,一定会杀了和我成亲的那个人,将那家人搅得天翻地覆,谁也别想得个‘好’字。”
然而家中的大人们并不在意她的威胁赌咒,或者说,认为她不敢、她做不成。
送亲的队伍从金陵北上,锣鼓声声、唢呐喧天,犹如魔音一遍遍折磨马车中被当作准新娘的女孩子。
就在她忍无可忍拔出匕首的时候,蓦地听见天顶灌下的一声喊。
“祢赢?”沈识叫不醒她,用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祢赢!祢赢!”
祢赢半掀起眼皮,“别吵,我听得见。”
“你发烧了,风寒严重,我带你去看大夫。”沈识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抱起来。
她扯了扯对方的袖子,“现在去哪儿找大夫?”
才从县上出来,镇子被屠,乡人四逃,能找得到大夫怕也没命医治。
祢赢说:“把我放下,去熬药。川芎,柴胡,桂枝,有什么,熬什么。还有,我晒的衣裳,晾干了,就给我收好。”
沈识听她拿了主意,赶忙把她放下,跑出去拿药。
他七岁时就会烧火做饭,利落地熬上药,在火堆旁煨上几只装满井水的陶碗。回头见祢赢将盖在身上的衣服拿开,知道她发热难受。他赶紧撕下一截衣摆做帕子,浸了冷水拧干,敷上她的额头。之后就一边照看着火,一边反复拧帕子给她冷敷。
如此许久,祢赢才感到好受一些,再次开口:“有水吗?”
“有。”沈识端了碗煨在火边的水,摸着温度正好。他便吹去浮在上面的草木灰,将她半抱起来,慢慢喂她。
祢赢觉得不够,抓住他的手,一口气将整碗水喝完。再喝一碗熬得极浓的药,就再次闭上眼。
沈识看她睡过去,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端着碗,手腕被她抓着,许久没动。
直到屋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大喊:“谁在里面?出来!”
沈识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冷下去,随即沸腾起来。他将祢赢放到草堆上,孤身走出去。
外面站着一群人,都是布衣,各带着棍棒锄头之类的家伙什。
沈识看厌了这样的人,嫌恶道:“这是我家,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站在前面的一个高大青年说:“你小子这是什么态度?我们老大亲自过来,你不先报上家门,还敢质问咱们?”
沈识:“原来是反贼。”
青年怒道:“你这把上没毛的小畜生说谁是贼?咱们太平教向来嫉恶如仇,只伸张正义,从不欺压百姓。你给我道歉!”
沈识冷眼以对:“是吗?所谓‘不请自来,是为贼也’,你们不是反贼,又怎么会一来就喊打喊杀。”
“你还文绉绉地拽起来了!”青年说着就捋袖子,被他身边一个中年男人抬手拦住。
中年男人笑道:“年轻人火气就是大,都退两步,小事化了。”
青年“呿”了声,背着手不争了。
中年男人走向沈识,说:“小兄弟可能被隔壁铁山刘厉那厮吓到了,此前也不知道咱们的存在,所以连带不喜咱们。但我要说,咱们和刘厉不是一路人,一回事。”
视线却越过了他,探向屋里,“里面草堆上躺着的,好像是个姑娘?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沈识左移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说:“那是我妹妹。有些着凉,所以在休息。”
中年男人伸指向隔院的单独一间土房,“我打听过,这一家是镇远关总旗符纯义的老家,他有个孙女。而他隔壁那一家,有个独子,就是你,对不对?”
沈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中年男人继续笑道:“鄙姓魏,在夔州府境内的几个县来往,做些米粮生意。魏某早听说过这位符总旗的事迹,钦佩已久。现下某有了些倚仗,不怕那些恶官恶吏报复,故特来凭吊一番。如今看过他养老、逝世之所,为他大感遗憾之余,只觉朝廷实在不公啊。沈小兄弟,你觉得呢?”
沈识沉默不答。
对方仍然不紧不慢,透露出目的:“如今四面都乱得很,刘厉那边儿更是惨不忍睹啊。你和里面那位祢姑娘,还有你的家人,若是不嫌弃,都可加入我太平教,和大家守望相助,撑过这段乱世。”
沈识直觉不是好事,毫不迟疑地拒绝:“不必了,我和我妹妹有手有脚,正打算去投奔我舅舅。”
中年男人:“真的吗?不知沈小兄弟的舅舅是何许人也,有你这样镇定稳重的侄儿,想必做舅舅的也不差。小兄弟可否介绍给魏某认识认识?”
沈识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脸”,五指紧握成拳,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
却在这时,屋里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当即转身进屋。
祢赢半坐起身,闭着眼说:“答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