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8、中庭闲话西轩续断

　　百里殇在韶府天天闲逛着，也算把西厢几进房子给摸熟了。她容貌昳丽，性格活泼随和，没有大小姐脾气，不仅和韶嬴套了近乎，还很快和西厢的丫鬟们打成一片。这天她揣着一兜瓜子和廊下绣花的丫鬟们聊天，“你们二公子喜欢吃什么？”“不清楚诶，二公子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可好伺候了。”“这样啊，那小公子呢？”“小公子喜欢冰糖酥酪。”“还有酸笋鸡皮汤！”“在吃食上小公子也不挑，和二公子一样，很好说话。”“我看着你们韶府，从皇后娘娘起，公子小姐们人都很好呢。”“也不是这么说的，庶出的吃过苦，性子随和些。嫡出的身份尊贵，这气性也大，皇后娘娘那是涵养好，虽然气度威严不怎么笑，好歹做事公允，”那小丫头朝东边努努嘴，悄声道，“东厢那一位可不好伺候呢。虽然不是嫡出，却是大夫人的族妹二夫人生的，从小在大夫人膝下长大，娇惯得不得了。有一点不高兴就摔东西骂人使性子，和我一块进来的小姐妹运气不好被分到东厢，受了好几顿训斥呢。听说邀妍会上被人压了风头，再加上微生族长向别的美人示好，这几天她发了好大的火呢，已经摔了两套茶盏了。”那个丫鬟没有跟去邀妍会，并不知道这两件事的主人公都是百里殇。
　　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大，百里殇消化了一下，问道：“微生族长向别人示好，你们小姐为什么不高兴呢？难道说……”小丫鬟撇撇嘴：“她喜欢微生族长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连同那个空桐大小姐，据说喜欢雪殊先生，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奔放不才，嘻嘻，所以才叫双銮呢。”难怪邀妍会上微生醴奉酒之后百里殇总觉得有人拿小刀眼挖自己，原来是这个原因，百里殇笑道：“都怪微生族长太过美貌，红颜祸水呀红颜祸水。”另一个蓝衣丫鬟笑道：“百里小姐，若论美貌，微生族长是男子第一，你是女子第一，他祸水你不也是祸水？”“咳咳，不说这个，刚才听小小妹妹的意思，皇后娘娘是嫡出的，两位公子是庶出？”那个叫小小的丫鬟点点头：“是呀，皇后娘娘连同过世的大公子是嫡夫人所生，二小姐是二夫人生的，二公子和小公子不是一位夫人生的，不过二公子的母亲过世之后，由小公子的母亲照顾过一阵子。所以两位公子感情很好。”“一阵子？”百里殇敏锐地发现了重点。“因为后来大公子过世不久，五夫人也过世了……”“哦……对了，说起来，你们大公子可是传说一般的人物呢，他人也很好吧？”“我进府的时候大公子已经过世了，我也不清楚，昭昭姐姐，你呆得比我久，你应该知道吧？”“大公子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我娘亲说……”那个叫昭昭的丫鬟压低了嗓音，百里殇正想凑过去，掌事大丫鬟秋毓的声音响起：“是哪一个在嚼舌，妄议主子长短？”小丫鬟们吓得全都噤声，百里笑道：“秋毓姐姐来得正好，我正和她们讨论公子小姐们喜欢吃什么，她们居然连二公子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姐姐是府上的老人了，听二公子说做事细致妥帖，再周全不过，你一定知道，快说给我听听。”秋毓听到主子夸她，不由面露得色，也不再抓着小丫鬟们不放，转身跟百里殇聊起来：“百里姑娘真是细心人，二公子若知道你这么关心他，肯定会很开心的。上次我听见二公子的小厮在嘱咐厨房，说要……”
　　百里殇从秋毓那里又探得一堆八卦，正说得合契，韶嬴过来了：“小殇，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秋毓笑道：“二公子，百里小姐在问您的……”百里殇忙打断道：“我在和秋毓姐姐研究昨儿的绣花样子呢。阿嬴你来找我，可是得空了，那你接着同我讲银月的风物好不好？昨儿讲了帝都，今儿就讲韶京吧？”百里殇声音本就动听，现在心情愉悦，越发显得莺声沥沥，格外悦耳。韶嬴笑道：“好，你随我到我书房来，秋毓，你去厨房取一点桃花酥送过来。”秋毓应了一声，转身向厨房走去，走了两步，眼前现出一幅绣工精致的水蓝色裙摆，和半露不露的一点天青色鞋尖，秋毓不敢抬头，赶忙行礼：“二小姐。”韶嬴和百里殇听得动静，便也转过身来。
　　韶娈既不看福着的秋毓，也不看闻声走近的韶嬴和百里二人，抬手掐了假山旁一朵新开的山茶，放在鼻尖嗅着，曼声道：“秋毓，这才没几日你就认下新主子了，我在这站了半日，你也不奉茶也不准备椅子，只做瞧不见，却巴巴的跟人家讨论绣花样子，忙忙地去取人家爱吃的点心，倒是把我这旧主人轻慢了。”秋毓听得话锋不对，赶忙跪下：“秋毓不敢，方才没看见二小姐，是秋毓该死，秋毓时时记得二小姐是自己的主子。”“是么？忘了便罢了，不敢忘最好。脑子清醒些，别忘了自己只是出身低贱的一条狗，吠也不要吠错了主人。下去吧。”秋毓磕了个头，紫胀着面皮下去了。百里殇听了那些指桑骂槐的话，看了一眼韶嬴，他面色如常，笑着上前向韶娈问好。百里殇也上去打了个招呼：“二小姐今日好兴致，莫不是过来西厢赏春？”韶娈也不看她，只顾将手里那朵山茶花瓣一瓣一瓣扯下来，“从来只有家里下人才会叫我‘二小姐’，百里美人这样叫，我可当不起。这一整个韶府都是我的家，我要到哪里去干什么，也没必要跟一个外人汇报。”百里殇不怒反笑：“韶娈姑娘最近火气大了些，这脸上的痘痘连脂粉都遮不住了，莫不是邀妍会上岔了气，到今日也没顺回来？”韶娈被踩了痛脚，不由抬起头来，对百里殇怒目而视。
　　百里殇今日穿了一件家常的鹅黄色长裙，只在衣角绣了几朵小小的银色蔷薇，不施脂粉，却比邀妍会那日见到的更加清丽动人，自己明明精心打扮，却还是远远逊色于她，心中妒火更盛。她转头向着韶嬴道：“韶嬴，你邀请别人来韶府最好知会我一声，别不管不顾地把什么人都往府里拉，没得降低了韶府的门槛。”韶嬴温声道：“二姊放心，韶府有二姊这样的主人，门槛绝对没有降低的可能。”他一语双关，表面赞扬韶娈治家严谨，实际暗讽她格调低俗。百里殇听出来了，不禁“扑哧”一笑，韶娈却没有听出来，一脸倨傲地继续道：“如今韶姁停职下狱，皇后姊姊又有伤在身，你刚好被停职，成日闲着，不说想办法救韶姁，也不去帝都向皇后请安，倒是陪着不相干的人踏青冶游吟诗作赋，成什么样子？”“二姊这话差了，百里姑娘是我的贵客，嬴承父亲教导，邀请客人过来却抛之不顾不是韶府的待客之道。况且嬴成日忙着找匠人修补砸坏的桌椅地板，唯一一次陪百里姑娘上街，还是一起去买了几套茶盏和瓷碗。虽不像二姊那么辛苦，整日忙着代皇后料理族中事务，好容易得空还要亲自教训丫鬟，但嬴也确然没有整日闲着。”韶娈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她张了张嘴，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从小到大，这个弟弟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整天只知道跟着哥哥姐姐学习、玩耍，一家人多么快乐。自己生母早逝，被大夫人养在膝下视若己出，父亲虽然有好几房小妾，却和母亲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直到韶嬴那个妖里妖气的母亲带着沉默寡言的韶嬴出现在家里，家里的气氛就变了，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笑容越来越少，父亲对母亲却越来越敷衍。大姐心软，大哥却常常带着她偷偷教训这个弟弟，他不反抗，却也从来不哭，幽蓝色的眼睛如同鬼火，暗暗地烧着。他并不会去告状，但是每一次父亲都会“偶然”地发现小儿子身上的伤或者吃过的亏，然后再加倍地惩罚到大哥的身上——大哥每次都护着她，只要有大哥在，父亲的藤条永远甩不到她身上。
　　后来……后来韶嬴的母亲终于死了，她看着母亲端庄的脸上舒展开的眉眼，看着他在那个女人的灵位前哭泣，尚且稚气的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被寄养在韶姁的母亲——那个说话甜糯举止温柔、小心翼翼俯首帖耳的女人那里，过不了多久，韶姁，那个胆怯的、一碰就哭、话都说不连贯的孩子，却突然展现出惊人的才华来，无论是成才的年龄还是成就都直逼声名远扬的大哥。后来父亲也去世了，长姊掌管了这个家，没有多久大哥就“突发心疾”去世了。呵，心疾，莫说世人，她自己都不信。哪一个突发心疾的人，会流出那么多的血，那血那么红，那么腥，连枕头都浸透了，把她的噩梦都染红了。她在战栗，韶姁在哭泣，韶嬴薄薄的嘴唇开闭，她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最后是长姊一锤定音，冷静地解决了所有问题。她恍惚了好久，直到大哥头七祭礼完毕，她才终于慢慢地理清了真相，他——韶……停！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这注定是腐烂在他们姐弟四个心底的秘密。
　　韶娈一个激灵，从回忆里挣扎出来，韶姁和百里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手中的山茶已被揉碎，自己带着的丫鬟婆子屏声敛气地望着她苍白的脸。不远处韶嬴的书房里传来一阵风铃般清脆的笑声：“你还说韶京地形像一片贝壳，我看明明像个大蒜……”韶嬴低低的笑声也传出来：“从来没有人打过这么鄙陋的比方，也只有你想象力这么丰富了。不过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你看萃州这里像是大蒜的蒜苗……”韶娈的脸色更加难看，身边的大丫鬟秋陌小声问道：“小姐，你看二公子这样，苏家那边……”她拂袖转身，冷声道：“还能怎样，下次苏家的人再来，领过来见我，我亲自和她们说。”
　　银月东隅，缙云本府，门口两个小厮正踩着梯子，给匾额挂上红绸，地上的小厮比划着：“左，左边一点……哎对，就这样，咱们要挂得好看点，大小姐回来可是大喜事。”在挂的那一个应了，笑道：“大小姐每回回来，皇上都有赏赐，连带着我们下人脸上都有光，我那兄弟在水涛巷孙老爷家里做事，月钱也不少，就是没有我们风光，好生羡慕我哩。”地上的笑着呸道：“就你个夯货还有人羡慕？你快些吧，前日大小姐已经入宫面见圣上了，大小姐的马快，估计不多时就要回来了。”“这么快？也不晓得西轩的家宴准备得咋样了？哎，大小姐回来，西轩夫人可要高兴坏了……”“对诶，西轩夫人这几日还不知道怎么盼着望着呢。你说西轩夫人也真是个有福的，能生出大小姐这样的人才来……”“西轩夫人先前吃了太多苦，亏得心善，这是她的福报……”
　　这厢缙云府热热闹闹地准备庆贺大小姐归来，帝都瑄肃殿中，一身戎装的缙云笄正在向瑄晟帝汇报军务。她身材高挑矫健，浓密的棕色长发扎束成利落的马尾，光看背影就英姿飒爽气势逼人，却偏生生得秀丽，烈日严寒、战火硝烟都摧残不了的乳白色肌肤，两道秀气的柳叶细眉，棕黑色的杏眼，小巧秀气的鼻下两瓣浅粉色的樱唇，虽无十分颜色，笑起来却宛若东邻娇女，观之可亲。她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东军的训练情况，同皇帝商定了阅军的日期，瑄晟帝含笑听着：“爱卿辛苦。”听得此言，缙云笄露出明朗的笑容：“末将不辛苦，愿为皇上分忧。”“想来你的家人还盼着你回去呢，你先回缙云府安心歇几日，赏赐随后就到。过几日你再回帝都将军府准备阅军，得闲入宫看看你妹妹，她很想见你，央了朕好几次。”缙云筝想见自己……上次是为了篁儿的官职，再上次是东轩夫人的封诰，这一次，又是如何呢？缙云笄心底生出一丝嘲讽，面上却依旧应了，谢恩归去。她知道，缙云府西轩，她温柔慈和的母亲还在盼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