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7、北隅筹谋东军当归

　　已到人定之时，帝都北隅，豪华精致的宅邸却依然灯火通明，照亮了府上“万俟”两个大字。书房中，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正伏案执笔，他浓黑的眉微蹙，不时喃喃自语，侍女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来，他接过茶盏，叹了口气，吩咐道：“去叫灏儿过来。”
　　不多时，一位年轻男子过来，明明年纪很轻，步态却沉稳干练，他敲门进去，躬身行礼：“父亲有什么吩咐？”烛火映出他精致眉眼和稳重神色。万俟颛望着自己的儿子，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自己身兼左相和万俟族长二职，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朝局不宁，族人不肖，而自己年岁渐长，再不如年轻时顾虑周全，面面俱到。幸好膝下有这么个早慧的独子，从小就颖慧过人，能为自己分忧。
　　遥想当年，灏儿垂髫之龄，万俟族丁泗部有反意，他去走了一圈，丁泗部长亲自过来向自己磕头请辞；灏儿束发之年，甲伊部的大小姐不知为何要死要活不愿入宫为妃，还是灏儿亲自相劝，她才安安静静坐上鸾轿，心甘情愿地在后宫中帮衬万俟一族；及至灏儿弱冠，自己莫名其妙遭到内阁四位大学士的联名弹劾，若不是听了灏儿的话及早布置，只怕早就身陷囹圄……
　　万俟灏见老父拈须微笑，似乎陷入沉思，便又低声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万俟颛醒神，见儿子依旧躬身侍立，忙命他坐下，喝了口茶，方道：“灏儿啊，今日你也见了，韶姁那小儿将一个烫手山芋一抛，皇上转手甩给了我，先不论韶姁不是我能动得，就说刑部那位缙云老儿，也不好相与。今日的行刺不成，说穿了本是可大可小的事，就是不知道有心人会不会拿它做文章，也不晓得皇上是什么心思。我儿，你且帮为父揣度揣度。”
　　万俟灏应了，略一沉思，从容道：“父亲，不管行刺的主使是谁，您看刺客一刺不成立即收手，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真的要皇上性命，只是借此做文章。韶氏落马，人人都能推测出，这件事十有八九交给您和缙云尚书，孩儿能想到的，皇帝自然也清楚，可他没有反其道而行之，反而顺势而为，可见他不仅在考校韶氏，还在考验您和刑部。如果此时趁机打压韶氏党羽，为难韶姁，只怕会令皇帝忌讳。孩儿觉得，父亲最好安分守己，专心审案，别妄动韶氏的人。”“我儿说得在理，那灏儿你看，刺客已死，韶姁又审不得，为父该如何审理这个案子？”万俟灏微微一笑：“这种无头无由的案子，本来也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依孩儿看，主使者——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空桐，只是不知道他们如何说动傅雪殊为他们摇唇鼓舌——是想借此动一动韶氏，顺带让您和刑部吃一点暗亏，分去皇帝一部分心思；皇帝的意思呢，借此压一压韶氏的风头，也看一看我们的心思。所以案件本身不是重点，却是个形式。您只要兢兢业业去查看现场、搜罗证据，作出忙于查案的样子，不需要什么结果，等时间久了，皇上自有定夺。”
　　万俟颛思考了一会，越发觉得儿子条分缕析，十分在理，郁结了一下午的事在一盏茶的功夫变得清楚明晰，接下来一阵子也暂时安宁，不由心中大快。接下来几日，万俟颛便依言查案，冷眼旁观刑部尚书缙云尘连同他那个在兵部的堂侄缙云篁，大刀阔斧地在朝中清洗撤换韶氏的人，连礼部尚书空桐鸰也掺了一脚，不多时，韶党官职最高的吏部尚书甄灿就被他们寻了个错处，外放到迢原做知府了。
　　这厢百里殇随着韶嬴，在马车里颠簸了几天，终于到了韶京。韶府坐落在韶京中心，位于最繁华的罗艳街上。宅邸精致秀丽，到处是绿竹幽萝，十分雅致。韶嬴引百里殇在西厅游览了一番，指了第三进的一间房间给她住，安排了丫鬟小厮，十分细致周到。末了他温声道：“百里殇姑娘闲来可以到刚才的园子逛逛，也可以到第三进的书房看书，第三进是我的。第二进是小姁的房间，姑娘可以过去看看，只是他人不在，可能不便进去。第一进是待人接客的前厅。东厢第二进是长姊的闺房，长姊身为族长，时不时便要归宁处理家事。第三进是二姊的房间，二姊性子有些火爆，如果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在意。”百里殇应了。韶嬴又道：“姑娘有事找我，可以让丫鬟通传，也可以在我的书房等我或者留字。”百里殇点点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了两步，她突然回过头来，笑道：“公子，那日在下觉得你家桃花开得好看，无意中走了进去，后来被傅先生踢下树，怕公子怪罪，情急之下冒犯了。”韶嬴笑道：“无妨。邀妍会上姑娘落下时，嬴便知是你了。姑娘放心，嬴和姑娘一样，都是爱花惜花之人。今日多谢姑娘回护在下，只是在下很好奇，那桃花林不是寻常人可以进去的，姑娘既然能够进去，说是‘无意’，只怕不然。”
　　“不瞒韶公子，我自幼学过些奇门阵法，看到这桃花阵，既美且玄，不禁有些技痒。再有，说出来只怕公子不信，我觉得设置这般阵法小心看护，林子里的桃子肯定特别好吃！”韶嬴闻言，似是忍俊不禁般浅浅一笑：“姑娘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只是这桃林是观赏的品种，结的桃子个小味酸，不过韶京的财记桃花酥味道却是一流，若姑娘悦意，改日嬴请姑娘尝尝。”百里殇殇忙露出喜色，道：“多谢公子了。在下乡野之人，不通规矩，那一日实在是唐突了。”韶嬴道：“百里殇姑娘既然是无心的，嬴自然不会计较。”见韶嬴似乎不再追究，百里殇殇松了口气道：“若无事，在下便先去歇息了。”
　　临走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公子，我很好奇，桃花林中你应该还没看见我的脸，后来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韶嬴一向正直谦和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坏笑：“那纤细不堪一握的腰肢，那柔软细腻的触感，那如同软云的秀发，那如风中青莲般的沁人幽香……嬴没齿难忘。”
　　百里殇一愣，面色一红，只做不闻，径自去了。韶嬴望着她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对着身后吐出一个字：“查。”
　　一晃四五天过去，万俟丞相还在兢兢业业却毫无进展地审着案，皇帝仿佛忘了这件事一般，淡定地处理政务。倒是兵部郎中缙云篁，按捺不住往天牢里跑。缙云篁虽是缙云嫡系这一辈唯一的男子，风头却被两位姐姐抢占干净，长姊是当朝威名远扬的二品大将军，一母同胞的二姊是后宫荣宠不衰的贤妃。而他自己，虽然武艺高强文采也不逊色，却还只是一个小小郎中。五大族同辈的其他男子，个个比他出类拔萃，尤其是韶姁，明明比他年轻许多，却官居一品，令他深以为恨。趁着堂叔缙云尘协理此案，缙云篁打算趁机羞辱韶姁几句。他进去时，韶姁坐在布置得精致高雅的牢房里，正在和自己对弈。明明已经从煊赫高位堕入尘泥，他却依然显得气质高华，从容不迫。见到韶姁，缙云篁不知怎的，酝酿了一路的威严突然烟消云散，气势也不由矮了半截，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韶相，哦不，现在只能叫韶公子了，这天牢比起您的相府，可还凑合？”韶姁拈起一枚黑子放下，头也不回地冷声道：“缙云郎中，若我没有记错，你是兵部库部郎中，未经允许是不能擅入天牢的。”“你……”缙云篁恼羞成怒，越发提高了音量，“我是见缙云尚书公务辛苦，代他来奉劝公子，早早将你那谋害皇上的狼子野心和盘托出，对大家都有好处。”
　　“哦？本官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托缙云侍郎前来奉劝？”低沉威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缙云篁心道不好，刚想开口解释，韶姁尚显稚嫩的声音再次徐徐响起：“缙云尚书，难得贤侄体贴，您就顺便一道来逼供好了，别辜负了他的美意。”缙云尘对着韶姁的背影鞠了一躬：“卑职不敢，小侄年轻不知事，多有冒犯，望韶相海涵。”“韶某早被停职，当不起尚书的抬举。听说缙云大将军快回京了，想来尚书和郎中该忙着迎接才是，没想到还有此闲心来看望韶某，真是荣幸。”缙云尘面色一变：“韶相说得是，卑职还有要务，告辞。”说完拽着缙云篁走出天牢。
　　“堂叔，他明明已经停职下狱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怕他？”出了天牢，缙云篁忍不住抱怨道。“莽小子！”缙云尘训斥道，“他只是停职！皇上的意思，万一咱们查不出证据，他很可能复职，堂叔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能得罪在天牢的人，这些都是大人物，万一出来了动动手指就能给咱们添大麻烦。再说了，你看他在天牢还能锦衣玉食，咱们还没有得到大将军回朝的消息，他就先知道了，可见他在朝中布下的线还没有断。你不抓紧动他的人，却跑进天牢来冷嘲热讽，你是想气死你堂叔吗！”“我在想办法撤换啊，可是咱们把甄灿拉下马伤了元气，而且那帮空桐妖怪表面上合作，暗地里使绊子呢，想方设法要补上他们的人，我也焦头烂额呢。再说了，谁知道那贱婢生的要不要回来，皇上还没下旨呢，说不定是那小子诓咱们的。”缙云篁辩解道。缙云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疯了！怎么说你姐姐呢！你再不喜欢她，也得藏着掖着，小心隔墙有耳！”“她不就是早年跟着父亲打了几场仗吗，论武功谋略，我哪里不及她，凭什么她做大将军我只能做一个小小的郎中？堂叔，我可是缙云氏嫡系正出的唯一男丁，三千里地一根独苗，您要帮我！”缙云篁金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深深的不平和愤恨。“你拿什么跟你姐姐比？别的不说，就你这急功好利，沉不住气的性子，就得打磨好几年！刚才见你的上司苏侍郎寻你整理军械呢，还不快回兵部？”缙云篁闷声应了，却在缙云尘转身离开之后，暗暗握紧了拳头。
　　回到兵部，库部侍郎苏钺看到缙云篁，忙忙地招手：“缙云兄弟，你来得正好，快点带人清点整理一下这单子上的短弓，你姐训练东兵回来了，要取用呢。”“什么，我姐回来了？苏兄，你这消息可准？我家里还没得到消息呢。”缙云篁十分惊讶。“皇上刚刚下的旨，这会估计旨意还没送到你姐姐那呢，也难怪你们不知道。皇上让我们先准备好，大将军训练的神兵，这兵器盔甲都要用最好的。”缙云篁兴致勃勃地应一声：“太好了，家里盼了这么久，姐姐总算要回来了！”他拿起那张单子，露出明朗的笑容，“小金，小佟，你们随我一起入库清点。”被点到的两位员外郎应了，跟在他身后走去。没有人发现他眼底的不屑和眉间深深的戾气。
　　如钩的明月挂在中天，照得宫中廊下一片清辉，宫中红烛高照，映出佳人云鬓花容。宫女望了望更漏，小心翼翼地劝道：“贤妃娘娘，夜深了，早点歇下吧。”缙云筝将那涂了丹蔻的纤纤玉指抬起来瞧着，曼声道：“夜深了，皇上怎么还不来？还在瑄肃殿处理政务么？”那宫女咽了口唾沫：“回娘娘的话，皇上已经在璎容殿歇下了。”“什么？”缙云筝抬起细细的眉，恨声道：“又是那个空桐贱人！那贱人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整日愁眉苦脸就知道写几句酸诗，真不明白她使了什么狐媚子，让皇上三天两头往她那里跑！”宫女劝解道：“娘娘宽心，娘娘艳冠后宫，无人能及，娘家又显赫，奴婢听闻靖国大将军马上要回朝了，皇上顾念功臣，肯定会多来看望娘娘的。”“哦？我那姐姐回来了？”缙云筝嘴角扬起一抹莫测的笑意，月光打在她艳丽的脸上，显得娇媚而又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