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6、“不可说”一生不可说

　　且说穆忘我、穆忘忧二人，能被穆无尘从族中数百人中选中，自然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穆忘我五经六艺无一不通，本该子承父业成为治世之能臣，却不得不归隐山林求全苟活。归隐之后，也非全然与世隔绝，仍与极南陆地上的村镇偶有往来，换取衣食药物。穆忘我才华横溢，风姿飒然，在彼时尚未开化的极南之地，如同谪仙，竟引得一些乡野之民仰慕教化，自请同隐。穆忘我便择根骨非凡、聪明灵秀者引渡。天长日久，桃源气候渐成，整个岛屿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岛民皆以慕容为姓，不与岛外人通婚，这才彻底与世隔绝。百代之间，仍有高人逸士仰慕“桃源谪仙”的风采，想要共同归隐，抑或有天地难容的孤绝之人祈求一片容身之地，都会经由族长以及摆渡之人的考核，择卓尔不群者引渡。因此，桃源虽然与世隔绝，桃源中人却依旧能保有卓越的血脉，掌握当世的朝局和各行各业的先进技术。
　　“对了，插叙一句，桃源历来有个规矩：只进不出，只出不进。意为生于桃源之人，倘若决心入世，便再不可复归桃源；而避世入桃源之人，余生便不可复出。话虽如此，即便不算上钟离氏与慕容氏的暗中往来，桃源之中也多有破戒之举。例如，某朝某代某位高官因某弥天大案不得不归隐桃源，临行之际劝挚友百里某人同归。百里某人自来不信天命，且尘缘未了，不愿避世归隐，因而婉谢了挚友的好意。谁料当朝皇帝追究了个连坐之罪，想要百里一家数口的性命。百里氏逼不得已，只能携妻子同归，去投奔彼时已更名为慕容的挚友。”
　　慕容氏动用积累多年的人才和人脉，为新加入的慕容氏和百里氏平息了此案。祸患平息之后，百里氏倾尽一身才华与家中累世家财，自认为偿还了桃源的恩义，便携娇妻幼子告辞，想要复归红尘。慕容氏苦劝，言族中极擅占卜的长辈立下只出不进，只进不出的规矩，钟离氏的神女更是为其批命，言说百里氏必得留在桃源，倘有违背，则有性命之忧，必不得善终。
　　百里氏素性洒脱，有游侠之风，从不将扶乩卜卦之说放在心上，唯将“侠道恩义”四字奉为圭臬，谢过挚友与恩公的好意之后，便畅游山水之间，除奸邪者，管不平事，好生快意。谁料一语成谶，也不知是卷入了江湖事，还是遇到了朝中人，百里夫妇横尸荒野，真落得个“不得善终”的谶语。只余下一个独子，名唤“百里殢”。
　　说到这里，筱天顿了顿，去查看慕容坤的表情，却见慕容坤眉心微蹙，似乎不明白这横插一脚的故事与慕容氏的百年大计有什么关系。筱天暗暗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
　　与百里氏相交的慕容氏，也不知从何处听闻此噩耗，五内俱焚，不顾“只出不进，只进不出”的清规戒律，毅然出世，为挚友收敛骸骨，收养了那小小遗孤。那遗孤虽不在桃源出生，却在桃源长成，被慕容氏教养得文治武功无所不通，性子却没能扭转过来，仍与过世的父母别无二致：不信天命，不信占卜之说，只将“侠道恩义”四字奉为圭臬。
　　慕容氏尝叹息云：“你父母便是不顾仙人之卜，应了悲谶，不得善终，你若仍不把钟离氏神女的批命放在心上，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你的父母交待！”谁料百里殢三言两语将养父驳得哑口无言：“无妨无妨，您当年义薄云天，不顾戒律出世收敛椿萱遗骸，如今福寿双全长命百岁，便是破了不得善终的谶语了。可见天理循环，仍遵循‘侠道恩义’四字，又何来‘命运’之说？”
　　故而百里殢长成之后，便出世游历，倒也在朝在野留下了些许美名，甚至以一人之力带起了四小家族的繁盛，更是与最最神秘“说不得”的钟离氏相交甚笃。想来此人所为，必是奉行了“侠道恩义”四字，以此偿还慕容氏的教养之恩了。
　　见慕容坤眉头蹙得更紧，似有所思却未有所悟，筱天叹息一声，只能把话说得更透：“皇上怎的还不明白？这百里殢易容更名，以徐泽郢的身份在朝数年，皇上就没想过查一查他的身份？”慕容坤讶然道：“徐泽郢是百里殢？为何姑……为何钟离氏不曾跟朕说过？”筱天冷笑道：“钟离月有了私心，说话行事自然不尽不实。她隐瞒你的何止这一件事，百里殇是你的嫡亲妹妹，你不也照样被她哄得违背人伦，连亲妹妹都想娶？”
　　仿佛被太过炫目的光芒照耀，半生的狼狈都无处遁形，慕容坤的瞳孔惊恐地缩小，浑然忽略了“百里殇是你的亲妹妹”这一句，而将全副精神都放在了“亲妹妹都想娶”这句话上。
　　看着他的样子，那些被刻意封存到记忆角落的痛苦回忆纷至沓来，筱天很想平静地把故事说完，却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还是傅雪殊接过话头，将事情说清了。
　　慕容氏绵延百代，族中每有孩童降生，都要请族老占卜，为孩子批命，直到这一代，慕容氏、钟离氏百年的积攒气候已成，生出了能够夺走君不让天下、向五大氏族复仇的天命之子，慕容坤。为了辅佐这个孩子，慕容氏和钟离氏不惜一切代价。钟离氏派出了族中最擅长占卜的神女入宫，以妃子的身份陪伴在君王之侧，为君王占卜和出谋划策；慕容氏则以两个亲生女儿为棋子，帮助慕容坤在朝堂和后宫收回五大氏族的权力。幼女慕容筱天为明棋，自幼历练江湖，积累武功、才能和人脉，养成坚毅果决的性子，于慕容坤执政前期襄助他排除异己，掌握君权；次女百里殇为暗子，借早夭长女的命格暗中送出，由承了慕容氏教养之恩的百里殢教养长大，养成擅权谋、重情义的性子，于慕容坤执政后期襄助他破而后立，彻底灭绝五大氏族。
　　钟离月本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除了为慕容坤占卜和出谋划策，她还有着拨乱反正的职责：当局中人因个性作出了偏离“天命”的决策时，钟离月便需要拨乱反正，通过任何手段让命运回归穆无尘所期望的方向。例如，百里殇喜欢兵行险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太过冒险，一旦身死便会破坏计划，就需要一个行事周全，又与百里殇有着深厚羁绊的百里殢一同入仕，助她化险为夷。百里殇能够自由变换身份，任意混入御林军和梨笙徐氏，皆是由钟离月为其行的方便。再如，慕容筱天对万俟氏情根深种，倘若两人偕老，万俟氏血脉不绝，便需要钟离月煽动起慕容坤的嫉妒之情，或是以占卜促使他下灭族的决定。
　　谁知天算不如人算，谁也不能想到，钟离月对百里殢起了绮思，得知百里殢与百里殇有情，甚至不惜隐瞒其血统，诱导慕容坤娶她，来为自己扫清障碍。但是人算终究又及不上天算，韶嬴出于对百里殇的感情，又不惜以权柄为筹码，换得慕容坤收回成命。居然再一次拨乱反正，仍让命运之轮驶向穆无尘所卜算的方向。
　　而知晓前情后事的百里殇与慕容筱天二人，悲叹自己兄妹三人被家族当作棋子操纵一生，只是为了一个虚幻可笑的执念，一场密谋百年的报复。
　　“如今这幕绵延百年的戏剧即将谢幕，在下不过一局外人，尚有一疑问不能看清，不知皇上是否有以教我？”故事讲完，傅雪殊收扇抚掌，望向慕容坤。
　　慕容坤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眉目间满是沧桑，听闻傅雪殊发问，也不过是略点了点头。
　　“在下的问题便是：穆氏到底是否有每卦必中之能？”傅雪殊顿了顿，又补充道：“穆无尘占卜出尚书之子之死，到底是卜卦灵验，还是穆无尘为了确保灵验，将身体有所好转的公子爷鸩杀？夙郡疫情，到底是占卜出时疫的卦象，还是穆无尘为了缓解朝堂上的僵局，命人污染水源导致疫情来圆自己的卜卦？荧惑守心，到底是五大氏族真有不臣之心，想要排除异己，还是穆无尘为了专宠于君造的谣？《瞑目歌》是预言还是诅咒？百里殢的父母，是不顾卦言执意离开桃源被仇人追杀，还是慕容氏为了利用百里殢，买凶杀人施恩以挟？五大氏族，是咎由自取，还是某个家族为了应验某首歌谣，而为其精心设计了一个又一个圈套？慕容氏的长女，究竟是意外因病早夭，还是为了让次女有一个能让百里殢教养长大的理由？”
　　“既然钟离月能够因为自己的私心，为百里殢下桃花黯淡，无妻无子的批命，那穆氏的其他人，有没有可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作出有利于自己的占卜呢？既然钟离月的职责是拨乱反正，让命运顺着占卜发生下去，那么穆氏百年来作出的不可胜计的完全应验的占卜，有多少是真的灵验，又有多少是穆氏子孙为了维护神权的正确性，人为地去拨乱反正呢？”
　　“不过，假设这一切全然是人的一己之私，又为何生发出种种违背常理之事？譬如，慕容氏看中百里殢重情重义的性子，希望由他来教养百里殇，好辅佐慕容坤成事，为何不直接将孩子送到百里殢门下？为何要伪装成长女的情状，借了长女的命格？难不成还真的是为了避讳百里殢克亲的批命？如此麻烦，不若当初批命时收回这一句‘克亲’，直接将百里殇送去便了了。又如钟离月动了私心之事，倘若真是人定胜天，怎么又被韶氏拨乱反正了呢？”
　　傅雪殊语毕，见慕容坤脸上现出淡淡笑意，不免有些吃惊。只听慕容坤答道：“不可说。”
　　是啊，天命所归也好，人定胜天也好，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早就不可一一辨明了。当一份执念代代相传，绵延百世，被每个人坚信、传承和发扬，它迟早成为一种信仰、一股力量。
　　只是身为局中人，辛劳半生后蓦然回首，发觉红尘往事中每一个自以为出于胸臆的抉择背后都被命运的手掌翻弄，每一条披荆斩棘的路都通向血脉至亲为你铺好的枯骨王座，你的所有悲喜歌哭都非自己所有，而是为了一人、一族的百年执念，又岂是区区一句“不可说”便能盖棺定论的。
　　而今后要走的路，到底是心思澄明后为自己所想，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还是又懵懵懂懂被预言摆弄，再次身不由己地走向先祖所期望的道路呢？
　　“那你们呢？”
　　不愧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身后是兵临城下的韶军，正鹰伺狼顾于其身下的王座；身前是讲述了一个荒诞不经却足以推翻其观念和信仰的故事，手中又掌握着足以影响眼前局面的能人异士的，他爱而不得又隔着血海深仇的妹妹，慕容坤竟然还是迅速吸收并接受了一切，已经调整好心态开始为自己争取了：“在听完、讲述完这样的故事之后，你们又打算做何选择呢？”
　　他口中说着“你们”，眼中却唯余一人。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仿佛眼前人不是至亲至疏的妹妹，只是一个普通的、能够和韶嬴有一战之力的大臣，而他希望以礼贤下士之诚，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对方归入自己的阵营，再一次逆风翻盘，将这天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筱天仿佛终于从巨大的哀恸中缓了过来，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我自然是来平乱的，只是不知平定之后，哥哥有何打算呢？”
　　从她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以来，她一直称呼他为“皇上”，“哥哥”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让他心头一热。果然，“血缘”这回事，是什么也斩不断的。慕容坤喉结微动，很想同她一诉衷肠，但还是忍住了，先说起了正事：“平乱之后，首先自然是要为先祖正名的；其次是休养生息，近年来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便该轻徭薄赋，与民将息；再有便是招贤纳士，要偏劳妹妹与诸位贤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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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呆呆的身世也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