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55、《瞑目歌》至死不瞑目

　　最初起事的时候，万俟鸣空、微生桂、缙云龙、空桐锦簇、韶颂五人，对于这个君临天下的宝座，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不管中间发生过什么，最终尘埃落定的时候，五人还是止歇了心思，因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战事了。
　　穆无尘出现的时候，在朝堂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各怀治世之能的五人，不至于看不出君不让的制衡之策。除了些许兔死狗烹的悲凉之外，并无嫉贤妒能之意。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点点滴滴的小事，终于累积成不可弥合的裂隙，酿成了有我无你的局面。
　　穆无尘深夜面君之后，“荧惑守心”的谶语成了整个朝堂上的不传之秘，虽然君不让为稳人心，在朝堂上并未提起，但接连几日在朝堂上削弱五大氏族权力的举动，却似乎昭示着他对这一谶语深信不疑。
　　就在众人本以为能够坐山观虎斗，再看一出五位王爷与国师水火不容的好戏之时，五人一反常态地缄默了。他们近乎荏弱地接受了削权的调令，忍气吞声地偃旗息鼓。面对同僚的打探，也三缄其口。只有武将出身的缙云龙心直口快，酒后漏出了一句“荧惑守心，吾等当自削锐气以避其锋，万事以大哥为重”。一时间五位王爷深明大义的美名，倒是传遍了大街小巷。
　　也不知是削弱五大氏族势力的举措有了效验，还是穆无尘的预言本就是无稽之谈，过了近一个月，天下并无大事发生，在帝都风靡了一个月的“荧惑守心”渐渐淡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刑部尚书屈韩居然敲响了自家衙门的鸣冤鼓，状告国师穆无尘借占卜之名草菅人命！
　　原来，屈韩的独子屈窦一个月前得了不治之症，奄奄一息，六神无主的屈韩求医问药不得，走投无路求到了国师门前，国师亲自占卜，得出了“药石无医”的卦象，宣告屈窦时日无多。屈韩爱子心切，不愿放弃，重金悬赏，居然真访得一位江湖郎中，开出灵丹妙药，令屈窦神清气爽，起死回生。眼看着屈窦一日好似一日，谁知七日前，屈窦刚服下药，病情竟急转直下，七窍流血不止，是夜便呜呼哀哉，恰好应了国师的占卜。屈韩痛不欲生，道是庸医害人，说那江湖郎中用了虎狼之药令屈窦回光返照，好骗取高额诊金。谁知那郎中重刑之下依旧不肯认罪，坚称自己的药方没有问题，甘愿退回诊金，也不肯污了医者的声名。屈韩细细查访之下，竟然发觉是家中婢女受了国师的好处，偷换了药物，才导致爱子早逝。屈韩击鼓鸣冤，就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质问穆无尘：二人无冤无仇，在朝中也从无往来，为何要下这般毒手！
　　穆无尘自然将此事视作无稽之谈，任凭屈韩在朝堂上哀号泣血，他总是一问三摇头，咬定自己没有做过此事。
　　一边是判冤决狱的贤尚书，一边是占星扶乩的慧国师，君不让自是左右为难。此案尚且囫囵着没个定论，谁知夙郡郡守刘安稳递了折子面圣，又闹出另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去岁春，国师夜观天象，占卜出南地将有瘟疫，君不让遂提前延请良医，准备药物。果然，盛夏，位于南方的夙郡爆发瘟疫，幸而朝廷准备及时，迅速控制了疫情。彼时由于五大氏族的攻讦，穆无尘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因为瘟疫一事，让君不让重拾对穆无尘的信任。
　　夙郡疫情止息之后，郡守刘安稳奉左相万俟鸣空之命细细查访瘟疫的源头，如今有了结果：此番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早在初夏，有流民入夙，因前年北地干旱歉收，流民被迫南迁，因此夙郡人不以为异，接纳了流民。而正是这伙流民，将染上瘟疫而死的尸体丢进了夙郡几处重要的水源，导致瘟疫大范围爆发。刘安稳将最初入夙郡的几伙流民分别羁押审问，他们都称是受人指使，根据流民描述的容貌特征和提供的证物，指使者俨然是帝都一家镖局的镖头。追本溯源，镖头收人钱财替人做事，始作俑者竟然是当朝国师穆无尘！
　　一个是刑部尚书之子横死的奇案，一个是关乎数万黎庶性命的疫情，两件大案竟然都跟穆无尘扯上了关系，一时之间，“国师穆无尘”五个字成了坊间最津津乐道的关键词。大家纷纷猜测国师为何要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
　　也不知是哪位籍籍无名之人道出了关键：国师如此行事，是为了维系自己“极善占卜”的名声！自从国师出现在百姓的视野中，他便一直是无所不知的形象，占卜无不应验，从未失手。正是凭借这手出神入化的占卜之术，让国师获得了声望、财富和皇上的信重。这些东西仿佛建筑在砂砾之上的雕梁画栋，一旦他的占卜不灵了，这一切都将荡然无存。为了维系着一切，国师的占卜只能应验，不能失灵。
　　那么如果失灵了怎么办——很简单，用人力让“预言”应验就可以了：本该顺应预言死去的人被救活了，那就给他换个药材，把他毒死；本该顺应预言发生的瘟疫没发生，那就派些个人卫生和健康都得不到保障的流民去“传播”瘟疫。
　　这样的猜测一旦被提出，便如同燎原之火，在街头巷尾迅速蔓延。陇海胡同的李婶家的传家玉石丢了，得了国师的占卜从家里小宝的床底下找着了，谁知半个月后有货郎敲门说是李大郎在闵北做生意时落在铺子里，人托货郎送了回来，两块玉石一对比，货郎送来的那块上有个豁口，是当年李大郎他爷爷失手磕的，小宝床底下那块却完好无损。可不就是国师根据李婶的描述做了个仿制品藏在小宝床下么！观月巷钱大叔家的闺女丢了，国师占卜说是被人伢子抱走了，钱大叔找遍帝都的人伢子，还真让宝贝闺女失而复得。可巧三日前国师府还找了同一个人伢子，说是要买几个丫鬟，可不就是那会子吩咐人伢子办下的事么！
　　留言甚嚣尘上，凡是得过国师占卜的人纷纷回忆起占卜的前因后果，但凡有些玄乎，定然是国师在装神弄鬼，如此这般，无甚疑点的也显得疑云重重起来。偏生穆无尘广施恩义，平日里几乎有求必应，无论大事小事，无论贵人还是平民，力所能及的占卜他都愿意帮上一把，倒是无端平添出这么多话柄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到一旬的功夫，整个帝都，甚至整个银月的舆论都换了个风向，之前被百姓成为真人、神仙、活菩萨的穆无尘，转眼间就成了术士、骗子、大恶人。百姓私底下给他建的生祠推翻了，塑好的金身被掷上了烂菜叶子臭鸡蛋，甚至穆无尘本人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胁，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迦南十七年八月十一，万俟鸣空、微生桂、缙云龙、空桐锦簇、韶颂联名上书，请求珈楠帝废除穆无尘国师尊位，打入刑部大牢，依律处置。珈楠帝萧然长叹，将折子留中不发。
　　八月十二日，国师穆无尘被废除尊位，打入大牢，由刑部尚书屈韩主审夙郡疫情案，由左相万俟鸣空主审屈窦中毒案。
　　八月十六日，穆无尘犯下的罪行证据确凿，罪无可恕，着抄没家产，满门抄斩，穆无尘本人被判五马分尸。
　　八月十七日，行刑。穆氏一族百余口人悉数问斩，血流漂杵，血腥气三月不绝。穆无尘受刑之时，无喜无怒，不悲不怨，肢体断裂气绝仍不瞑目。
　　是夜，行刑之地忽而传来幽幽悲歌，彻夜不绝，声音苍凉哀戚，满怀悲愤，似乎正是已经死去的穆无尘的声音：北旭万俟，诅之以首：死生无契，情深不寿；南明韶氏，诅之以心：君临盛世，绝命绝情；中昭微生，诅之以身：昔年繁盛，片瓦不存；西曜空桐，诅之以手：御天以龙，遁地为狗；东映缙云，诅之以足：子孙不驯，零落败卒。吾死不瞑，荧惑守心，天地有灵，终而得应。
　　到得天色晶明，有胆子大些的到刑场查看，却发觉空无一人，尸体也已经被人收殓。一夜之间，这首《瞑目歌》已经传遍帝都的大街小巷，也被人们解读出了许多版本。最广为接受的一种便是：穆无尘本是无辜，却被五大氏族联手陷害，伪造证据、引导舆论，令他落得家业凋零、身首异处的下场。穆无尘死不瞑目，以自己被分尸的躯壳诅咒五人。
　　八月十八日，夜，新上任的钦天监夜观天象，称荧惑留于心宿，珈楠帝大怒，将该钦天监左迁至不毛之地，从此废除钦天监和国师的机构和职位。
　　“那国师穆无尘，可谓成也天命，败也天命。他因为一手出神入化的占卜扶乩之术功成名就，却也因此落得分尸灭族的下场。倘若这真是一场说书，看官便该问了：‘那穆无尘到底是真有异能还是假有异能？倘若五大氏族所查为真，穆无尘真是个招摇撞骗之人，为何死后还能留下《瞑目歌》传世，又为何……这《瞑目歌》，在百代之后逐一应验了呢’？”筱天看着慕容坤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嘴角近乎不屑地一挑，又道，“倘若穆无尘真有几分本事，又为何不能预先占卜到五族的构陷，防患于未然呢？”
　　片刻的沉默之后，慕容坤涩然开口了：“因为穆无尘确然有占卜扶乩的异能，也确然占卜出了五族构陷、灭族分尸的悲惨未来，天命如此，人力无法更改，只得……姑且顺应天命。”
　　“啪，啪，啪”，满室寂静中，筱天的掌声突兀地响起：“不愧是您，骤然听闻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居然可以这么快看破走势，仿佛穿过时间的罅隙，身临其境。那筱天便有一问了：穆无尘笃信天命，却也信奉‘人定胜天’的法则，面对不尽如人意，又难以改变的占卜结果，该怎么做呢？”
　　慕容坤闭了闭眼，道：“若一日无法改变，便耗百日；若一年无法改变，便耗百年；若一代无法改变，那便世世代代，穷尽人力，也要拨乱反正，将天命改写成……公正世道该有的样子。”
　　筱天再度抚掌浅笑：“不愧是您啊，皇兄。不愧是穆氏百代以来最杰出的子孙，不愧是天命所指的骄子，一语中的地说出了先祖最坚决、最诚挚的宏愿。”她的声音轻渺，再度娓娓道来。
　　在察觉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含冤而死的命运之后，穆无尘制定了一个长达百年的报复计划：穆无尘将自己的嫡长子穆忘我和远房族侄穆忘忧秘密送了出去，另选形貌相似之人替死。穆忘我被送到极南之地的岛屿，利用自小所学之术，将小岛改造成非请难入的隐蔽之地，娶了前朝权贵遗腹之女为妻，绵延后嗣，确保穆氏一脉不绝。穆忘我长子名容，字难容，喻义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天理昭昭冤情不容。此后桃源一脉，遂以“慕容”为姓，以勉后人不忘先祖之怨。
　　而穆忘忧被送到九泽，更名改姓，以“钟离”的姓氏生活下去，喻义先祖黄钟毁弃，众叛亲离的悲惨境遇。穆忘忧将穆氏占卜扶乩之能传承下去，却由于朝廷禁止占卜之术而只能转向暗中。就是由于珈楠帝时期对于占卜讳莫如深，一旦提及占星卜卦之事，人人只能摇头叹息，道一句“说不得”，故而即便到了后世，此类事项不再被明令禁止，提及钟离氏之能，众人还是以一句“说不得”来指代。
　　慕容氏与钟离氏明面上互不往来，暗中却代代相交，共同为实现先祖夙愿而努力：以《瞑目歌》为铭，报复五大氏族，将穆氏子孙送上皇位，颠覆君不让的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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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君不让：我是个矜持的皇帝，但我矜持不过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