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47、佳节长春良将远征

　　韶嬴此言一出，瞬间打破了方才殿中的死寂，群臣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瑄晟帝脸色变了又变，既惊且喜，既喜且忧，久久沉吟不语。
　　除去远在天邪的缙云笄，放眼朝堂之上，韶嬴许是最适合担任主将的人选。先前出使极西的时候，他便与空桐氏打过交道，比起朝中众人，韶嬴无论对于空桐氏行兵布阵的风格还是西扶、极西的地势都更为熟悉，此人隐忍多谋，面对如今不利的战局，不会沉不住气，且定能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出奇兵让兵行诡道的茜芙军队自食苦果。而且韶嬴本身会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因为谦逊温和的处世之风人缘颇好，不用担心他在军中能否服众，韶嬴与李元飞有魏氏这个共同的仇人，与马胜旭又是故交，主将副将偏将之间的配合也不成问题。而且瑄晟帝不愿御驾亲征的最大原因是不放心韶嬴待在帝都，唯恐他趁机造反，若是韶嬴带兵，至少在他班师回京之前，他都不必担心帝都有人敢反。
　　但是倘若韶嬴真的怀了不臣之心，若是在平叛之后，韶嬴倒戈相向，纵使在天邪的缙云笄立马率兵勤王，王子狷和宁无求的残兵也能共同拱卫王都，只怕也不敌韶嬴一人的无双智计。又或者韶嬴与空桐鸾达成共识，反戈一击，先灭了□□再逐鹿天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因此让韶嬴率兵，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瑄晟帝思来想去，还是不愿在朝堂上立马拜韶嬴为将：“韶卿忠心为国，朕心甚慰。但卿位列文官之中，又鲜有行兵布阵的经验，若贸然将大军交与你，朕着实放心不下。如此，你朝后先写一篇分析战局的策论交给朕，若果有平叛之能，朕便拜你为将，率王师西进平叛。”
　　退朝之后，瑄晟帝独自坐在御书房，仍在思考此事。韶姁辞官之后，便回到韶京打理韶氏家业，甚是安分，衣食住行并无半分僭越，既没有大肆购置产业，也没有广纳门客或是与在野的高人结交。后宫之中，韶嫄以养病为名，终日闭门不出，安静得他快要忘了这个皇后的存在。他依律每月三次去看望她，韶嫄除了不似往日那般欢喜和热络，也并没有任何异样。魏熙晗去后，苏冰卿独自打理六宫，倒是井井有条，没有辜负他和百里殇的信任。许是情知自己绝了子嗣，她并无野望，安安分分地做事，从不邀宠，也再未露出荏弱自怜的模样。天长日久，瑄晟帝对她也淡了绮念，而是将她当成女官或是钟离月一般的存在。苏氏的兄长苏钺为人正派，也不会因为妹妹的得势骄纵放肆。韶嬴在礼部呆了月余，面对魏庭渊的为难和折辱，总能大事化了，让魏庭渊总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甚至不时自食恶果，吃下暗亏，久而久之也无暇再磋磨他了。
　　此刻若是韶氏在朝堂后宫有任何一点实权，瑄晟帝倒是可以说服自己果断拒绝韶嬴的请愿，但恰是因为韶氏姊弟三人都被夺权，又并无半分异动，才让他越发沉吟不决。
　　正思忖间，小福子来禀，说是韶侍郎求见。瑄晟帝道：“来得倒是很快，命他进来。”不多时便见韶嬴进来，手中拿着一卷纸，想必是瑄晟帝所要求的策论了。
　　瑄晟帝望着韶嬴，淡淡道：“韶卿真是博学多才，短短几个时辰便将策论写完了，呈上来罢。”韶嬴便将那卷纸呈递给瑄晟帝。瑄晟帝甫一打开，脸就黑了，怒道：“放肆！韶嬴，你呈上来一张白纸是要戏弄朕么！”
　　韶嬴神态自若，面对皇上的雷霆之怒没有丝毫惧色，淡然道：“臣情知皇上的忧虑，也知道皇上见臣毛遂自荐却迟疑不决的原因，皇上需要的并不是一纸策论，而是臣的忠君爱国之心。皇上担心臣勾结茜芙反了□□，或者在平叛之后居功自傲，危及帝位。”他顿了顿，目光落到被瑄晟帝掷下的那张纸上，“臣呈上这张纸，不是为了给您看臣的策论，而是想向您讨一个恩典的。”
　　瑄晟帝定了定神，掩饰住被看穿心思后的杀意，韶嬴对他开诚布公，又有所求，虽然语气不善，但姿态放得很低，若是给他一个恩典便能打消他的司马昭之心，让他尽心地为自己驱驰，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遂问道：“你倒是坦诚，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你的心愿于国祚无害，又不违反祖制，朕可以考虑答应你。”
　　瑄晟帝的回答十分谨慎，基本堵死了韶嬴觊觎皇位或是封王封爵的可能，银月施行禅让制，新一代的继承人由现任皇帝和五大氏族共同商定，但是新帝的人选不可出自五族之中，若是韶嬴得胜后想要瑄晟帝禅位于他，这念头便要落空了。
　　韶嬴道：“这个恩典，臣希望在凯旋之后再提出，您放心，绝对于国祚无害，又不违反祖制。”瑄晟帝道：“若卿所言不虚，朕可以答应你。”韶嬴再次将纸呈递给瑄晟帝：“皇上金口玉言，千金一诺，但臣还是想讨个凭据，好作为征战沙场时的鞭策和动力。”瑄晟帝瞥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接：“你这是在与朕讨价还价？”韶嬴笑了笑：“您错了，臣不是在讨价还价，臣是在给您一个安心。这个凭据是臣忠诚的代价，有了它，您才能相信臣对您有所求，才能相信臣不会在拿到虎符之后与空桐氏里应外合反戈一击，不会在班师回朝之后对您刀剑相向。”他缓缓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笑容：“您大可放心，若臣要的是什么您给不了的东西，臣不必费心讨这个凭据，臣可以自己动手去拿，不是么？”
　　“放肆！”此时此刻，唯有愤怒才能掩饰瑄晟帝心中的屈辱，面对韶嬴赤裸裸的威胁与挑衅，他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还只能顺应他的心意行事！
　　他咬了咬牙，打消了自取其辱的念头，没有再发出什么斥责，提起朱笔一挥而就，承诺在韶嬴班师回朝之后，给他一个于国祚无害，又不违反祖制的恩典，在上面用了印。
　　韶嬴接过那道圣旨，眼中一瞬间闪过一丝堪称温柔的神色，他将圣旨小心收好，道：“多谢皇上恩典，待皇上赐下虎符，臣便可即刻开拔，为君平叛。皇上若仍不放心，可下诏命韶姁入京伴驾，以安君心。”
　　煊嵊十七年十一月初一，瑄晟帝拜韶嬴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率八十万大军西赴洹河，收编王子狷与宁无求手下残余的兵力，共同对抗茜芙叛军。如今，戍守在帝都的王军唯余五万。十一月初三，韶嬴开拔后的第三天，皇后韶嫄病重，瑄晟帝下旨命韶姁入京长住，以安皇后之心。
　　时至今日，百里殇终于明白了当初令她感到匪夷所思的点点滴滴。韶嬴之所以不计后果地任由一时之怒将魏若姮杀死并挑衅瑄晟帝的颜面，与当初邀妍会设计行刺将韶姁送入牢中异曲同工，都是以退为进。以暂时的放权换得瑄晟帝的安心，日后提出领兵平叛之后，瑄晟帝就不会担心他权势过高而拒绝。先前韶姁辞去右相之职，只怕也完全不是因为那句半真半假的“不想见你嫁与旁人”，而是为了近日请兵铺垫，想必纵使没有魏氏送女入府的事情，韶嬴也会想别的计策同时削弱自己和韶嫄的权柄。魏氏的自掘坟墓之举，不过是加速了韶嬴所求之事的进程罢了。
　　只是百里殇尚不知道韶嬴向瑄晟帝讨恩典的公案，倒是纳罕于韶姁甘心入京为质的举动，韶嬴与韶姁之间，倒是有几分货真价实的亲情的。瑄晟帝扣下韶姁，定能掣肘韶嬴。韶嬴心存反意，早在共同出使极西时，百里殇就略知一二了，如今他兵权在握，平叛之后又岂会甘心偃旗息鼓归还权柄？
　　还有韶嫄，虽然明知“病重”只是瑄晟帝要求韶姁入京的借口，但百里殇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如今韶嫄怀孕约摸三个月，该显怀了，瑄晟帝那边只怕瞒不下去，也不知韶嫄作何打算。
　　寒冬腊月，帝都降下初雪，天地间银装素裹，恍若琉璃世界。韶嬴所率王军已经抵达洹河，与茜芙叛军短兵相接，韶嬴令马胜旭为先锋，李元飞断后，自己亲率主力与黑杀军鏖战，初战告捷。韶嬴虽是文官，却武艺精湛，弓马娴熟，作战时身先士卒，悍然无畏，飒爽之姿令士卒心折。朝堂之上，群臣传阅着暌违已久的捷报，瑄晟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喜色。银月各地的百姓骤闻捷报，一扫低迷惶恐的气氛，振臂奔走于大街小巷，谈及韶嬴，人人都要盛赞一句“经天纬地韶将军”。尤其是与西扶接壤的杜崆和千虹二郡百姓，终日生活在国破家亡的恐惧之中，如今暂得一夕之安，无不感佩韶嬴之勇。
　　煊嵊十七年十一月廿二日，宫中传出喜讯，淑妃微生氏有喜。
　　腊月十四，皇后韶嫄病逝，帝大恸，辍朝十日以为悼，举国同哀，谥为端惠悯皇后，命德妃与礼部共同主持皇后丧仪。
　　自煊嵊元年瑄晟帝即位，迎韶嫄为后，帝后二人齐眉举案，迄今十七载，伉俪情深传为佳话。皇后贤惠宽和，妙手仁心，泽被天下，深得百姓爱戴。丧仪之上，合宫举哀，瑄晟帝扶棺痛哭，断食二日，亲书诔文以为祭。
　　煊嵊十七年腊月二十八，瑄晟帝晋封德妃苏冰卿为皇贵妃，掌六宫事，并下诏，此生不复立继后。煊嵊十八年正月初一，内外命妇入宫拜见并宫宴诸礼，皆由皇贵妃接见和操持。
　　虽然年节的喜庆因为皇后的薨逝而笼上一层愁云惨雾，但正月初二，前线再度传来喜讯，韶嬴于西扶千叶山埋伏骑兵，佯败于山前诱敌深入，将黑杀军五万大军困于山中尽数歼灭，大大鼓舞了□□低迷已久的士气。
　　今年，百里殇顺理成章地和百里殢一起过年，如愿以偿地让百里殢为她洗手作羹汤，吃到了各种心心念念的美食。她身边有良人为伴，倒真是应了那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二人虽无鸳侣之盟，却早已心有灵犀。韶嬴为国征战的日子，虽然帝都充斥着山雨欲来的气息，但她还是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放眼朝堂之上，昔日熟悉的面容皆不复见，百里殇从煊嵊十五年的一个小小女官，一步步走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一品丞相，明明不过两年，内心却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虽然举国上下都感叹瑄晟帝对皇后的一片深情，但她这个知情者却觉得颇为讽刺——韶嫄并没有死，微生酊也不可能怀孕。韶嫄显怀之后，与瑄晟帝达成共识，二人各退一步，韶嫄失去皇后的尊荣，保下腹中的孩子，瑄晟帝放弃了让韶嫄身败名裂甚至堕胎的念头，换韶氏护身符的陨落。韶嫄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被记名在微生酊这个母族凋零但位份尊贵的淑妃膝下，韶嫄本人也秘密迁居到淑妃的琉昭殿居住，终其一生，都要作为一个不见天日的影子生活在深宫之中。
　　今日是正月初三，百里殇入宫探望淑妃微生酊。她备了三份礼，分别给微生酊、韶嫄和丁念离。丁念离如今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满殿中乱跑，口齿不清地唤着“娘娘”，逗得微生酊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韶嫄坐在一旁，望着他活泼的模样，双手温柔地放在肚腹之上，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和惆怅。百里殇知她所思所感，便道：“皇后娘娘，臣给您送了些上好的羊绒和绸缎，以后可以给小皇子或是小帝姬做些衣衫，您瞧着可好？”韶嫄点点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道：“百里大人，本宫多谢你。”百里殇知道韶嫄这一谢不止是为了那些布匹绒线，她笑了笑，坦然受之。
　　瑄晟帝虽然薄情冷性，但却不是出尔反尔之辈，韶嫄能够在她的提示下从迷梦中清醒，及时止损，也算是为自己、自己的孩子谋得平静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