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48、朔风飞雪背水一战

　　正月初三，西扶牧风。正是一年中最肃杀的季节，凛凛朔风锐利如刀，划破安详的天宇。西域的飞雪较之帝都，虽是一般的纷纷扬扬，隐隐似又有不同。帝都临海，空气湿润，雪便多了些妩媚情致，而西扶的雪更加干燥，更应了那句“撒盐空中差可拟”的打油诗。若是站在高处极目远眺，见四围白皑皑一片却依旧覆盖不住血色之殷，仿佛在忠实地记录着一日前的血战，心下定然要生出壮阔苍茫之感。
　　然而景象的凋敝肃杀丝毫没有影响□□将士的士气，在千叶山大获全胜之后，王师顺利杀入西扶，为了犒赏三军，韶嬴包下整个牧风最大的酒楼，烹羊宰牛以为乐。韶嬴骁勇善战，深谋远虑，赏罚分明，又极善笼络人心。麾下将士们跟着他大获全胜，又得了犒赏，无不愿为他肝脑涂地。今日犒赏三军，韶嬴更是展现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与普通士兵同桌而食。先前败绩连连而心中惶惑的王子狷与宁无求，也得了他的安抚，封为左右将军，与李元飞等人共同征战厮杀，得了新的战功洗刷昔日之耻。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兵将尽欢之后，猛然念起时值元月，却不能与家人共贺新春，心中陡然升腾起羁旅之思，便有几个士兵哼唱起故园之歌，或与同乡谈起家中的慈母老父，或击节而歌，或对着一窗飞雪默默思念心上的姑娘。
　　众将士散去之后，韶嬴止了宴饮，独自凭栏而望。楼外飞雪连天，弦月如钩，凝目细看，及至双眼酸涩疼痛，也望不到帝都恢宏壮丽的皇城，更望不见心心念念之人的倩影。韶嬴低下头，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一张明黄的绢帛，轻轻地抚过上面用黑金绣线刺下的文字。
　　那正是瑄晟帝赐下的圣旨，韶嬴命绣娘绣在绢帛上贴身携带，原件则交由韶姁亲自保管。出征远行的时日，或寝或食，或战或止，这张绢帛从未有一时半刻离了他身边。包裹绢帛的荷包已经沾染了烽火血腥的气息，绢帛却依旧完好无损，只是那黑金色的字却因为被频繁摩挲而有些黯然失色了。
　　那是他全部的动力和信仰。
　　纵使明知道这是下下之策，明知道和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明知道这样的抉择背后的代价有多么沉重，但当他看见她和那个不知面目的人携手并肩的时候，他便顾不得许多了。
　　“将军在看什么？”许是今夜的风雪太过聒噪，许是心中的情愫太过喧嚣，韶嬴一时不察，竟不知道王子狷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韶嬴将绢帛收好，方回过头，对上王子狷俊美邪肆的面容。
　　此人将将弱冠，便立下赫赫战功，昔日便得帝姬青眼，如今虽然铩羽于唐飞卿的手下，却绝非可小觑之辈。
　　韶嬴淡淡道：“是嬴出征之前，舍弟为嬴求来的平安符文。”王子狷点点头：“新春佳节，韶将军思念家人，末将省得。”韶嬴被人打断了思绪，心中不悦，不欲与他多攀谈，便道：“王将军可有事？若无事便早些歇下，茜芙折兵损将，不会就此罢休，明日定会有一场恶战。”
　　王子狷道：“将军在千叶山设下奇兵，决胜千里，末将佩服，只是不知您是如何定下这‘瓮中捉鳖’之计的，望将军有以教我。”韶嬴淡淡道：“不敢。不过是从前出使极西时，险些在千叶山附近折了性命，又在山中寻觅过靖国将军的军队，对此处地形比较熟悉罢了。”王子狷点头道：“从前迟校尉谈及将军，对您赞赏有加，颇为推崇，末将近来算是见识到迟校尉所言不虚。”
　　这是意指他已经知道迟近楠实为韶党了么，韶嬴不置可否，没有接话。他如今所求早于昔日大相径庭，王子狷就算看透了他从前的谋算，也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事情，更何况迟近楠已然马革裹尸。
　　王子狷又道：“将军今日以庆功为名诱敌偷袭，又命宁将军在广业设伏，末将不才，主动请缨，愿领兵前往千虹正面迎敌。”韶嬴望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已经本能地浮现一丝杀意，此人竟然聪慧至此，仅仅是因为今日庆功宴没有宁无求的身影，就见微知著，看穿了他的全部计划。
　　从表面上看，韶嬴的计谋不过是恣情宴饮诱敌偷袭，又在黑杀军到牧野的必经之道上设伏。但他真正设下的是连环计，宁无求的军队根本不会在黑杀军的来路上现身，而是等他们“偷袭成功”的归途上再现身，他们的任务也不是正面迎敌，而是歼灭残兵罢了。
　　真正的重头戏在千虹，面对黑杀军的偷袭，他会“措手不及”，连连败退，不仅将刚吃下的牧野吐出来，还会退出西扶腹地，回到千虹。那里才是真正的主战场，他原本的计划，是亲自率兵痛击黑杀军的，不过既然王子狷主动请缨，他倒是可以将这个功劳让给他。
　　王子狷借迟近楠之事与自己套近乎，看破计划也没有擅作主张贪功冒进，可见是存了向自己示好之意，这位年轻的将军，无论是对战局还是时局都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若不是谋略上尚欠历练，又遇到了唐飞卿这样的将才，他定是可以在银月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帝都之中，百里殇离开皇宫后，并没有回府，而是径自向百里殢的尚书府走去。借着春假的休沐，百里殢明日要回碧落山，百里殇此去，既是为他打点行囊，也是为了送行。
　　她原本打算同行的，但是如今朝中庶务繁多，瑄晟帝非但不肯放行，还将她的春假折半了。最迫在眉睫的是军队的粮草辎重，前些年极西极北的战事将国库消耗得厉害，偏生天灾人祸，旱涝之灾又吃掉不少赈济粮。茜芙之战事关国祚，瑄晟帝极为看重，将后勤工作交给了她，她不仅要费心筹划王师的粮草，还要打叠精神打点运粮之事。这是头一件，此外，今冬大雪，虽然应了“瑞雪兆丰年”的吉兆，但雪势过大，全国各地倒了不少房子，她还要主持赈灾之事，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一件则是那人撂下的挑子——百里殢美其名曰回去准备聘礼和嫁妆、布置婚房，要在碧落山滞留一段时日，因此开春之后的春闱也要劳烦她代为费心。此外，岑跃新近接手大理寺，似乎不大妥当，被弹劾了一个“御下不严”，虽然最近年节里没什么刑狱之事，但她还是得好生关照一番，未雨绸缪。御史台倒是被吴玉霖操持得不错，她南下的一月，也不知道百里殢是怎么对待梅英的，竟然让她心灰意冷辞官回乡匆匆嫁人了。
　　而后宫之中，虽然苏冰卿并不曾出什么纰漏，但琉昭殿中韶嫄的事情，为了避人耳目还要百里殇亲自打理。虽有微生酊照拂，但微生酊良善有余才干不足，许多事情做得不周全。韶嫄的产期在六月，寻找接生娘子和奶嬷的事情也要早早开始留心。
　　新年伊始，百里殇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将来的忙碌生涯，如今她最期待的是茜芙的战事尽早结束，在最后助瑄晟帝一臂之力确定江山稳固之后，她便可以与百里殢一同归隐了。
　　在桃源之行后，百里殇意识到自己当初会当凌绝顶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在慕容氏的谋算之中，便渐渐歇了醒掌天下权的心思，决定“退而求其次”地醉卧美人膝了。自从和百里殢互相表明心迹之后，他虽然时不时还要嘴贱手贱地气自己，但更多的时候温柔得判若两人，让在他的压迫下生活了十几年的百里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越发眷恋和向往不谈家国大事，只谈儿女私情的生活。
　　此时此刻，她还没有料到茜芙的战事会那样迅速地结束，但她“携美归隐”的美梦，也远比计划的更为艰难坎坷。
　　且说牧风的战事尽在韶嬴预料之中，黑杀军果然不甘心接连的溃败，欲趁王师大胜之后的懈怠之际发动偷袭。是夜，黑杀军的一骑精锐之师取道广业，马裹蹄，人衔枚，悄然接近毫无防备的王师，纵火烧毁四处酒肆，打得众人措手不及。为了让唐飞卿中计，犒赏三军之时韶嬴确然赐下酒水，因此敌军突袭时，不少纵情豪饮的士兵仍在酣梦之中，被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但王师曾经由靖国大将军缙云笄亲自训练，多数人行事谨慎而自律，欢宴之际依然没有恣意，因此面对偷袭，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在韶嬴的指挥下且战且退。
　　谁料那偷袭之师只不过是黑杀军的前锋，鏖战了半夜之后，好不容易退到牧风的边界，王师方有了喘息之机，正欲反扑，黑杀军主力杀来，为首的正是飞卿将军唐岐。唐岐多智而近妖，韶嬴拟定战术之时，并无十成把握令黑杀军中计，但此时此刻，眼见唐飞卿携重兵前来，韶嬴意识到眼下或是将唐飞卿赶尽杀绝的千古良机。韶嬴大吼道：“传令变阵，前队变后队，留下三万人随本将军殿后，余者随李将军前往千虹向郡守求援！”
　　韶嬴一声令下，军队立刻依将令行事，唐飞卿狞笑一声：“想跑？”他向身后副将道：“义山，你率大军追赶李元飞，切莫让他们跑到千虹。千虹郡守虽然是个废物，叵耐千虹地形易守难攻，城门固若金汤，务要将贼寇截杀于道中，为我五万男儿报仇雪恨！至于这个韶嬴，待本将军亲自将他挑于马下！”
　　无论是行兵布阵的谋略，还是上阵厮杀的才干，唐飞卿与韶嬴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唐飞卿师从黑木崖，本是空桐鸑的师弟，又蒙空桐鸾依赖信重，一生战功无数，历尽艰险，素来自负，如今在韶嬴手中连连吃亏，便觉心中意气难平，誓要将韶嬴枭首示众一雪前耻。此刻看□□军队变动阵型，往千虹方向奔逃，唐飞卿虽然不知千虹有王子狷的伏兵，却也知不能让他们顺利逃跑，因此将计就计，仍派了副将去阻拦。
　　而李元飞听了传令官传达的消息，心中感念韶嬴身先士卒的男儿血气，他以身为饵殿后，却将率兵求援的机会给了自己，更是愿肝脑涂地以为报，当即依言率兵且战且退。殊不知在韶嬴的计划中，李元飞带的这一支惶惶之军，才是真正的“饵”。
　　且说这厢，唐飞卿的两万黑杀军已经与韶嬴身边的三万大军开始厮杀。正统黑杀军本是以一当十的战力，叵耐茜芙建国仓促，麾下军队多是收编了当初的极西军队，少数则是在西扶招募的新兵，并未受过长期的正统训练。面对韶嬴这个劲敌，唐飞卿亦不敢托大，点足了兵马才敢留下厮杀。
　　韶嬴布局完毕，便一骑当先，直取唐飞卿而来。唐飞卿毫无惧色，提着长刀应战。只听“锵”的一声，韶嬴手中的长枪与唐飞卿的长刀相撞，发出一声清越的激鸣。唐飞卿虎口发麻，心中暗自纳罕，挑眉道：“素来听闻韶将军擅使判官笔，倒不知一杆长枪也使得出神入化。”韶嬴将长枪一横，暗自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冷笑道：“托贵军的福，当年韶京行刺险些要了嬴的性命，嬴痛定思痛，决定练一种大开大合的武器来弥补判官笔近战的短处。”他口中如是说着，手中长枪却不停，直刺向唐飞卿面门。唐飞卿挥刀格挡，一夹马腹，下盘去势不减，上身斜斜后仰，卸下格挡的力道，手中长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斜刺里斩向韶嬴侧腰。这是唐岐的成名之技，当初迟近楠就是丧命于这招之下。
　　韶嬴虽然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但练习长枪毕竟是在成年之后，尚欠火候，招式不够娴熟，只凭千钧之力横扫千军，虽然适合上阵杀敌，但对上唐飞卿这样的武功高手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此时身侧是唐飞卿长刀将至，身后是喊杀震天的军队，韶嬴手上还维持着刺向唐岐的姿势，眼看招式用老，就在避无可避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