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16、祸起萧墙倒因为果

　　次日一早，百里殇便奉诏入朝。百官一见到她，便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一个个对她侧目而视。有相熟的官员便问道：“百里大人，你这只是普通的入朝听事吧？”百里殇苦笑着摇摇头：“不，今日是奉诏入朝，本官自己也不知道皇上有何吩咐。”她环顾四周，发现万俟颛和万俟灏都在，又看看韶嬴，眼下分明挂着青影，也不知道和瑄晟帝商议了多久，商谈出怎样的结果。
　　昨夜潜入玥仪殿后，百里殇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帝姬派宫婢前去瑞庄殿打探消息，只听闻德妃烫伤了皇帝，吃了禁闭，如今正在抄写《女则》思过。如今除了小福子说出来的林婉容落水事件，她们并无其他信息，虽然知道皇上欲对万俟灏不利，却也无从防备。百里殇唯恐瑄晟帝派人监视，通报消息后就匆匆回去了，临别前答应帝姬，尽力为万俟灏谋算。
　　清晨，接到瑄晟帝的诏书，便知皇上打算走弹劾问责的路线。虽然还是不知具体情况，但百里略松了口气，就怕此事不经她的手，只要经了她的手，她便有回旋的机会。
　　不多时瑄晟帝便来了，百里殇打点起精神，只听瑄晟帝道：“今夏虽未有旱涝之灾，中部望川郡却发生蝗灾，万俟爱卿，赈济之事，是谁在负责？”万俟颛出列道：“回皇上，是户部度支侍郎蒋义山。”
　　蒋义山是在户部任职多年的清流，做事也素来谨慎，就算出了问题也应该牵扯不到万俟氏身上，百里殇想道。
　　瑄晟帝道：“昨日望川郡守王慎禀奏，称派下赈济粮数量与朝廷拨粮数量不一致，少了近四成。派往望川指导除蝗工作的特使杨度，更是公然讨要‘孝敬银’！”说着，将一本奏折掼在地上。
　　户部尚书微生醨挂冠之后，一时并无人选补入，细算起来，六部之中，除了兵部、工部的尚书尚且健在，其余四部的尚书都因党争左迁或者乞骸骨，吏部和刑部各有一位侍郎暂代尚书之职，礼部和户部则处于群龙无首的阶段，都是由左相万俟颛代理一应事务的。因此此番赈济之事，便是交由万俟颛总领的。
　　万俟颛拾起奏折看了，道：“皇上息怒，臣定会彻查此事……”“不必了！”瑄晟帝打断他，向百里殇道：“百里爱卿，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置，务必查明蒋义山、王慎、杨度三人，究竟是何人在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若追查到其余官员涉事，无论品阶职衔，一律秉公处置！”百里殇忙上前应下。她有些同情地瞥了万俟颛一眼，皇上并不给万俟颛弥补的机会，而是直接将此事转交给御史台，分明是在打万俟颛的脸面。
　　瑄晟帝又道：“朱虹御安在？”群臣之中，便有一人出列，百里殇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此人是礼部膳部侍郎，司仓廪和宴飨的。瑄晟帝道：“此番赈灾之事，由朱爱卿接手，先开国库，将亏缺之数补上，待百里殇查清贪渎之事，追讨回钱粮，再纳入国库。”朱虹御应了。
　　百里殇哀叹一声责任重大，除了检查三位官员，还要追讨贪渎的财物，看来有得忙了，未必有时间帮帝姬关注万俟父子的安危。莫非这是皇上的调虎离山之计？先将她这个耳报神支使得团团转，然后再雷厉风行地发落万俟氏？
　　其余诸事倒是都不曾牵扯到万俟氏和百里殇自己，下朝之后，群臣难免就今日之事议论一番。原本万俟颛成了帝姬的公爹，众人皆道凭借皇上对帝姬的宠爱，万俟氏从此地位稳如磐石，只要万俟颛无甚大过，说不定到了致仕的时候还能得个享太庙的荣耀。可是今日瞧瑄晟帝的态度，令万俟颛下不来台，又听闻昨夜德妃因为伺候不周被禁足，似乎风向又变，这万俟氏倒是有盛极而衰之相。
　　在赶往御史台之前，百里殇走到万俟灏身边，笑道：“万俟侍郎，你不在帝都的时候，本官可是为你代理了好多政务，如今你春风得意，要迎娶本官的至交好友了，于公于私，怎么说也要请我喝一杯啊。”万俟灏当即笑道：“本官早有此意，既然百里大人肯赏脸，不如就今晚醉月楼小酌一番？”百里殇笑着摆摆手：“醉月楼太高端了，本官消受不起。不如就百悦酒家，又干净又便宜。”万俟灏笑道：“主随客便，那么今晚酉时末，百悦酒家见。”
　　与万俟灏约了饭，百里殇便回到御史台。要想查明贪渎之事，亲自去一趟望川郡是在所难免的，她先查阅和整理了蒋义山等三人的履历、资料，又点了徐泽郢陪她一同前去调查，最后将御史台的其他琐事安排好，命新提拔上来的中丞梅英暂代。梅英是此届秋闱的第十二名，也是唯一的一名女子。虽然此次秋闱，瑄晟帝开了女子入仕的恩科，但多数人对于女子的固有印象还是难以改变。安排官职时，万俟颛与韶姁纷纷避嫌，不愿意接纳梅英入内阁或是六部。因此，殿试的时候，梅英毫无争议地被安排到了御史台。入职之后，百里殇本将梅英安排在察院，经手了几件政事后，梅英因出众的才能得到她的赏识，破格提拔为中丞，只比徐泽郢低了半阶。
　　晚间，万俟灏不负前诺，在百悦酒家治酒宴请百里殇。万俟灏将酒席安排在二楼的雅间，百里殇进门便笑道：“自从朝中同僚知晓在下是为女子，便对在下退避三舍，避嫌不迭。万俟兄与帝姬有婚约，竟然在雅间约谈女子，倒是不怕这悠悠众口？”万俟灏笑道：“百里大人请坐，莫要打趣在下。在下以为，百里大人同在下原先不过神交，今日叫住在下，许是有要事相谈，所以才选了清净的雅间。”
　　百里殇坐下来，举起桌上酒杯饮了一口，道：“万俟兄的确是个聪明人，倒也不枉筱天倾心所托。如此，在下便也开门见山了：德妃娘娘被禁足于瑞庄殿，绝非烫伤龙体这样的原因……”忽然，百里殇似乎于门外的万千嘈杂声中听见极为琐碎的脚步声和刻意收敛的呼吸声逐渐靠近，她果断住了嘴，凝神细听。万俟灏见她戛然而止，也心领神会，大步上前，猛然把门打开。
　　门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的店小二险些与万俟灏撞个满怀，店小二倒退两步，稳稳地端住菜肴，笑道：“客官需要什么，只要吩咐一声，不必亲自出来。”万俟灏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道：“麻烦换一种酒来。”“好咧！”小二放下炖菜自去了。万俟灏回到座位上，问道：“百里大人可是觉得这小二有什么不妥之处？”百里殇道：“先前在下听到的脚步声，十分琐碎。店小二每日送往迎来，忙得脚不点地，岂会这般小碎步靠近雅间？”万俟灏接道：“除非他是敛气屏声，想要偷听？”百里殇点点头：“再有，方才万俟兄开门的时候，小二倒退两步，手中滚烫的炖菜却不曾泼出半分，可见他若非对于你的突然开门早有防备，就是下盘极稳，是个练家子。”万俟灏赞叹道：“百里大人非但武艺高强，隔着门都能听到些微动静，还心细如发。”
　　百里殇闻言，却是一愣。她这武功，当初就只学了一些花拳绣腿，后来入朝为官后，几乎没有用得着的地方。虽然她没有因此荒废，每日坚持睡前的调息和复习钟盟给的心法，却也没对自己的武功抱有什么期望。今日听闻万俟灏的夸赞，她才意识到自己五感已经较常人更为灵敏，显然是因为武功进益了。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欢喜的时刻，她放低声音，快速道：“既然已经被盯上了，那在下便长话短说了：帝姬要遵循礼数，婚前不便与你见面，因此托我代为传递消息。昨夜皇上离开瑞庄殿后，大发雷霆，连夜宣召在下听事，待在下抵达，却又命在下退下，改召大理寺卿韶嬴议事。似乎是昔年林婉容落水的旧事重提，但尚且不知皇上雷霆所向。帝姬唯恐皇上对万俟氏不利，嘱托在下小心着。只是如今在下奉命监察，今夜便要启程，只能转达帝姬的意思，请万俟兄千万小心。”
　　万俟灏苦笑道：“多谢百里大人通传提点，皇上不满在下迎娶帝姬，在下早有所察，只是不知缘故。如今皇上禁足德妃，封锁消息，又将大人外派出去，显然是不欲帝姬和大人参与。请大人自己小心，切莫因万俟氏族之事受到连累，如若方便，也烦请大人转告帝姬，自行珍重，勿因灏之事与皇上失和。”
　　离开百悦酒家，百里殇便与徐泽郢会面，乘轻舟连夜赶往望川。百里殇抵达码头的时候，徐泽郢已经到了。
　　登舟之后，徐泽郢看着她：“先前是微生氏，如今是万俟氏，大人又要多管闲事了吗？”百里殇一愣，随即道：“你在说什么？”徐泽郢抱臂道：“你也不是贪酒吃的人，平日与万俟氏也并不相熟，如何会主动约万俟灏？想必是山雨欲来，你为帝姬传话罢？”百里殇笑道：“怎生连你也知道我今日约了万俟灏吃酒？”徐泽郢道：“万俟灏端庄持重，若不是你主动相邀，他断然不会做出婚前单独约见女子的事情。”百里殇道：“我是女子不错，但阿泽别忘了，我也是朝廷官员，与同僚约饭议事再正常不过，我们只是接洽考功和春闱之事罢了。”徐泽郢道：“你我共事多时，你也不必瞒着我。先是德妃禁足，再是万俟相被当堂扫了颜面，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欲对万俟氏不利，只是眼下还差一个爆发的契机。帝姬心系万俟侍郎，自然要为他谋划，你呢？你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此行监察，你又打算向皇上呈递一个怎样的结果？”
　　百里殇被他问得张口结舌，自动忽略了前面的话，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这话奇了，本官自然是秉公办案，查到什么结果，就给怎样的结果。”
　　徐泽郢叹道：“你不是已经看过蒋义山等人的履历了，怎的还不明白？”百里殇奇道：“蒋义山是清流，做事又素来谨慎，从未出过大错。王慎和杨度都是此次春闱擢选的举子，履历平平无奇，有什么值得细思的吗？”徐泽郢道：“杨度是万俟相的门生，也是他亲自擢选的赈灾特使，更重要的是，他是万俟相亡妻的嫡亲侄子。”
　　万俟颛一生用情至深，先妻在世时，府中从无侧妃妾室，亡故之后，万俟颛也不曾续弦，宁可子嗣单薄引得旁系窥伺，也不愿另娶旁人。而这杨度是先王妃的侄子，想必万俟颛也会视同亲子，提携教导。
　　百里殇意识到万俟颛对杨度的看重，心中一凛，不过口中还是为自己辩解道：“那杨氏并非名门望族，我只知万俟相爷与先王妃伉俪情深，却并不知道她的姓氏。”徐泽郢继续道：“这三个人，蒋义山是人人知道行事谨慎的清流，王慎是你自己擢选和分配的望川郡守，杨度是万俟相爷的侄子。如今赈灾出了问题，非要在三人之中问罪，若说是蒋义山中饱私囊，首先文武百官无法信服，其次，万俟相爷会因为用人不明被问责。若说是王慎贪渎且诬告朝廷命官，你身为王慎的恩师，便是自打脸面，也会受到株连。若说是杨度狐假虎威，万俟相更是难逃其咎。”
　　他顿了顿，看着神色凝重的百里殇，又道，“你该明白了，皇上这是在逼迫你不要卷入此事。你若想自保，必须向皇上呈递杨度贪渎这样的结果。”百里殇攥紧了衣角，低声问道：“若查出的结果并非如此呢？”徐泽郢蹙眉道：“大人还不明白么？赈灾出现偏颇并非果，而是因；官员贪渎并非因，而是果。”百里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因为官员贪渎导致赈灾粮食亏空，而是……皇上想要看到官员贪渎这个结果，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