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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季孙之忧由爱生嗔 ...

  •   只是,像她这样温柔懂事的女子,是做不到勇敢地宣告自己的愿望,并不顾一切地追求的。她也知道,族长既不会同意她不入宫,也不会同意她嫁给她的堂弟。万俟灏是族长的骄傲,他的妻子,只有家世、品貌都近乎完美的女子才能胜任。
      可是,纵然理智上都知道,感情上的百转千回,又何以排解呢?她只会用沉默来抗议。
      在选秀将至的日子,她忽然拒绝梳妆打扮,拒绝学习宫规和礼仪,拒绝练习书法,也拒绝同人说话。母亲柔声哄劝过,父亲大发雷霆过,可是她就像一块顽石,永远沉默,岿然不动。最后,无计可施的父亲请来了族长。族长命令将她关入柴房,每日只送一碗薄粥、半杯清水,寄望于用物质的清贫唤醒她对荣华富贵的渴望,抑或是以饥饿教会她顺从。
      她沉默着服从,眼神却是死的。直到族长身后的少年站出来道:“父亲,可否准孩儿同堂姊谈谈。”
      他坐在她面前,脸颊尚未脱去稚气,眉宇间已经有了成年人才有的稳重与沉静。他温柔地笑着:“堂姊可愿与我说说,为什么不愿意入宫呢?”她沉默着摇头,眼泪却情不自禁地冲出了眼眶。他也不逼问,递上来一方雪白的帕子,道:“既然堂姊不愿意说,那便请听一下灏的陈情吧,我们万俟一族,需要你。”
      他说过的话,她曾经反复默诵,拧成支撑自己在深宫中活下去的信仰。不过彼时,她只从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中提炼出这样的中心:他需要自己。
      后来,她顺从地入了宫,成为万俟氏得力的棋子。入宫前的那一番倔强,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至今归宁时,母亲还将此事当作笑话。她从不曾向他诉衷肠,不过聪颖如他,想必早就从自己的一次次情不自禁中洞悉了一切。他不为所动,亦迟迟未娶。她不敢自作多情,却一直觉得,这样也好,这样真好。
      可是如今,他有了心爱的人,他和她是生死之交,他愿意为了她放下自己的责任和抱负,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便洞悉她的喜乐。他们如此般配,如此默契。
      她应该祝福吗?愿君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应该欢喜吗?愿君齐眉举案,儿孙绕膝。也许吧。端庄体贴的德妃是不怒不妒的,可是今天,她忽然想做一回万俟淅。她想替十几年前的那个沉默抗议的少女,做一件她当初没有胆量做的事情。
      她蓦然站起来,棠梨紧张而又担忧地望着她。她回过头,眼神已然恢复了昔日的清亮,露出素日里温柔的笑意:“棠梨,陪本宫去一趟瑄肃殿。”
      瑄肃殿中,瑄晟帝独坐案前,眼神茫然而又哀戚地望着桌案上的宫灯,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蔷薇镇纸。忽然,小福子急匆匆地走进来,瑄晟帝悚然一惊,手忙脚乱地将镇纸收起来,小福子并未察觉异样,微胖的脸上浮起一个小心而又讨好的笑容:“皇上,德妃娘娘挂心您政务辛苦,前来送汤。”瑄晟帝早已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满腹不悦,便斥道:“送汤送汤,成日家都是这样的借口,听得朕都腻烦了。叫她走罢,朕没工夫喝汤。”小福子不敢多言,一面退出殿外,一面暗自叹息:若不是皇上总是懒于后宫,妃嫔寂寞,也不会想方设法地制造一些邂逅或者求见的借口了。瞧皇上总是对后宫兴趣缺缺的样子,这宫里,也是时候添一些新鲜面孔了。
      出得殿外,小福子小心地赔笑道:“德妃娘娘,皇上在忙,没工夫喝汤,请您回去罢。”这德妃素来温柔,待下慈和,小福子也没少受过她的好处,想了想,又低声补充道:“皇上近来心情不佳,娘娘小心些。”心情不佳?德妃想起韶嬴的说辞,瑄晟帝本就对自己的嫡妹抱有不伦之情,又不满意这桩婚事,心情不佳是理所当然的。原本鼓起的勇气不知缘何又随风消散了,她笑了笑:“多谢公公提点,既如此,本宫还是回罢。”
      回到宫中,又独自落了几滴泪,万俟淅叹息着,心道:我这是要做什么呢?
      原本以为,又要独守一个无眠的夜,谁知到了晚间,瑄晟帝竟然翻了她的牌子。自宸妃去后,她越发得宠。宫中女子为了祈求雨露,纷纷效法德妃的一颦一笑,如今宫中人人温柔谦恭,倒是一派祥和。伺候着瑄晟帝用了夜宵,她侍立在旁,心中的话转了几转,就是如鲠在喉。瑄晟帝命她临一个帖子,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如魔怔了一般,韶嬴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皇上似乎并不属意万俟侍郎做驸马。
      此话虽是无稽之谈,但如今好事将近,万俟氏若行差踏错半步,也不是件美事,不是么?
      如今,瑄晟帝本就不满意这桩婚事,只是没有反对的理由。如果他意识到万俟灏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好,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废除赐婚了。而自己主动坦白的话,除了得到良心上的安宁,也可以换得皇上的从轻发落吧。
      仿佛有什么在她耳边蛊惑道:你还在犹豫什么呢?你难道真的甘心被帝姬夺走你心心念念的一切吗?还有四日就是大婚的日子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忽然放下了笔,跪下了。
      瑄晟帝奇道:“爱妃这是怎么了?”她抬起头,泪水盈满了眼眶——这倒并非全然矫揉造作,只要她一想起他谈及心上人的温柔笑意,她便心如刀割。她轻声道:“皇上,臣妾犯下大错。”“哦?爱妃何错之有啊?”
      万俟淅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可还记得去年春日里林婉容落水的事情么?此事涉及韶党、缙云党、空桐党三个党派的女儿,最后是二死一贬谪的结局。其实,此事乃臣妾一手挑拨的。”
      话一旦开了头,接下来便流利了,万俟淅感受着心中的恐惧与快慰,继续道,“彼时朝中党争一触即发,臣妾奉家族命令,在后宫制造一出导火索。秦淑仪与林婉容素来不睦,臣妾略加挑拨,二人便势同水火。臣妾又指点秦氏用借刀杀人之法,挑唆赵修媛推林氏入水。如此一石数鸟,只为坐享渔利。”她抬起头,望着瑄晟帝逐渐阴沉的脸色:“此等事情,臣妾做过不知凡几。譬如宸妃心神不属,忧思辗转,也是臣妾授意几个低位妃嫔几番轻慢,又挑唆贤妃百般刁难。”
      她深知龙有逆鳞触之者死,因此并不敢说出宸妃之事的实情,胡乱找了个借口,继续道:“臣妾虽是奉命行事,却也有排除异己争夺圣宠的私心,如今见宫中旧人去者不知凡几,盛景凋零,终日饱受良心煎熬之苦。眼下万俟侍郎即将大婚,臣妾便想着将一切和盘托出,以余生赎罪,也算是为万俟氏积德,为帝姬积福祉。臣妾罪大恶极,不求皇上宽恕,只求皇上让臣妾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迁怒旁人,以损臣妾阴骘。”
      瑄晟帝将桌案上的宣纸扯起来,用力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好啊,朕素来盛赞万俟氏安分守己,不汲汲于党争,原来是在朝中不争,在后宫争起来了!”他用力拽着万俟淅的衣襟将她拽起来:“你们万俟氏,简直是道貌岸然的典范!人人称道万俟颛乃忠诚耿介的贤相,万俟灏行事有君子之风,万俟淅温柔端庄识大体,谁知道你这朵温柔的解语花实则是心狠手辣的食人花,他万俟灏更可恶,竟然还想迎娶朕的帝姬!”他将万俟淅用力掼在地上,怒吼道:“滚!朕永远不想见到你!”
      走出瑞庄殿,瑄晟帝余怒未消,吩咐道:“德妃伺候不周,着禁足,非朕旨意不得外出,亦不准任何人前来拜访。”他斜睨一眼战战兢兢的小福子:“你知道该怎么说,嗯?”小福子连忙跪下磕头道:“德妃娘娘伺候不周,将热汤泼洒出来,烫伤龙体,皇上命她闭门思过。”瑄晟帝点点头,又道:“摆驾瑄肃殿,命百里殇即刻入宫见朕!”
      百里殇是被小福子硬生生从被窝里拽起来的。近来为了给帝姬备嫁,她日日宿在宫中。原本以为瑄晟帝如此重视帝姬,昔日帝姬生辰,韶姁还因此得到赦免。帝姬大婚乃天大的喜事,瑄晟帝一定也会大赦天下,她弹劾过的几个大员也有减刑的可能,谁知瑄晟帝并无这样的打算,倒是省了她重新整理簿籍、协助刑部量刑的功夫。只是近来上朝,觑着瑄晟帝的脸色,似乎并无喜色,反而有些怔忪和易怒的态势。她素来敏感而颇有眼力见,因此近来是能不上朝就不上朝,能不面圣就不面圣,以免不小心触着逆鳞被大卸八块。因此最近倒也算清闲,虽说是为帝姬备嫁,但主要事宜都有专人在打理,她不过是陪着帝姬说话散心,为婚礼的细节出出主意罢了。今日无事,她便早早歇下了。
      如今被小福子拽起来,她身体还有些倦怠,大脑却飞快地清醒过来。小福子是皇上身边近侍,只做端茶倒水的细活,很少负责跑腿请人,如今他亲自过来叫自己,甚至这样着急地出了什么事?”小福子肃容道:“百里大人,皇上今日气坏了,从瑞庄殿出来,气得吐了血。德妃娘娘不知怎么了,亲口告诉皇上,自己与当年林婉容落水事件脱不了干系,还说了好些奴才听不懂的话,皇上将德妃软禁起来,又命奴才来请您。”
      百里殇的第一反应,是瑄晟帝命她重审当年林婉容落水一案。不过转念一想,此事虽在宫廷女官的责任之中,但事情过去许久,当年卷入的党争也已经尘埃落定,实在没有翻案的必要。而就算德妃卷入其中,素来温婉的形象破灭,也不至于让瑄晟帝气到吐血的地步。很显然,德妃还做了别的什么事情。那么是什么,会让瑄晟帝大发雷霆,刻不容缓地宣她觐见呢?她一边跟着小福子大步流星地向瑄肃殿走去,一边蹙眉思索着。德妃毕竟是个妃子,素日又温柔善良,很会做人。虽然她早就察觉德妃擅长隔岸观火、借力打力,却还是无法想象什么事情能让瑄晟帝这样一个擅长隐忍的人气得吐血。
      走到瑄肃殿,百里殇边在殿外等候,边琢磨着,小福子进去回禀,不多时出来,一叠声唤着:“采禄呢?快快快,快去请韶嬴韶大人入宫觐见!若耽搁了片刻小心你的脑袋!”见采禄飞也似地去了,小福子方小跑着来到百里殇面前,赔笑道:“百里大人,皇上改变心意,不见您了,您回去吧,今日之事,可别宣扬,尤其是在贵人面前。皇上实在是心情不好,您若是多言犯上,恐怕帝姬都保不了您了。”百里殇脸色变了变,随即笑道:“多谢福公公提点,本官知道了。”
      她慢慢地行礼退出瑄肃殿,随即慢慢地向煜祺殿走去。待离开了瑄肃殿御林军的视线,她便运起轻功,飞也似地向玥仪殿赶去。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在听闻瑄晟帝不见她而改召韶嬴的瞬间便明了了,小福子的警告更是让她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需要召御史大夫或者大理寺卿解决的事情,应是涉及监察和刑狱,并且一定与朝中官员有关。瑄晟帝离开瑞庄殿后下的命令,那么与德妃万俟淅也脱不了干系。显而易见,皇上对万俟氏起了疑心,万俟党嫡系唯有万俟颛与万俟灏为官,且都是大员。方才小福子警告自己“别在贵人面前宣扬”,还说“帝姬都保不了”,那么此事定然是与万俟灏有关,且是皇上不希望帝姬知晓的。
      她为官伊始便以匡扶襄助皇上和帝姬为自己的使命,不过相处许久,她为皇上的薄情齿冷,与帝姬更为投契,此事牵扯到万俟灏,事关帝姬幸福,她决不打算闭目塞听苟全自己,皇上警告也好责罚也罢,她还是打算第一时间知会帝姬。

  • 作者有话要说:  季孙之忧:先秦·孔子《论语·季氏》:“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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