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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眼泪 ...


  •   江陵都督府的晚宴开到了三更还未散。古城街巷空空荡荡,夜把雨水都浸成了墨色,水珠被横穿而过的车辇碾的乱跳,远处连绵的山峦深处传来一声雷吼。

      风寒入肺加上新伤沾雨,章书皖这一晚病的很厉害,甚至有些烧的神志不清。他感觉那一对抱着他的手臂丝毫未曾松懈,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瞧见青色箬笠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李祁……”他偏头把脸压进他的衣襟里,嗅着混着湿气的檀木香,低声呢喃。
      就算是梦也好。
      就算是梦也不想醒。

      李祁勒紧怀里的人,脸上是一片与车外风雨同色的怒意。

      赵仪在前头驾着车,浑身上下的箬笠和蓑衣都被水浸透了,连脸边都淌着水。缰绳上下甩动,手心早就层破皮渗血。但比起这些,他更加奇怪章书皖的处境。
      “世子爷,”他将车帘撩开一截小缝,忍不住去问,“明明今日到了城外问到的都是捷报,这小子甚至还立了首功,为什么会被人关在驿馆里,病成了这样也没人管?难道我们打听到的情报有误?”

      寒风从帘缝里钻进来,李祁眼底一片冷意。他将章书皖身上的厚毯又裹紧了些,咬牙念出三个字:“章书樾。”

      赵仪手上动作一滞,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内容:“章书樾不是这小子的亲大哥吗?”

      李祁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赵仪也不吭气了。他回身驾着车,在心里反复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大半个月以来,世子爷连连收复了北疆一线的七座州府。他们正在太仓府修整,备战下一个目标——登州,却接到探路斥候来报,说邢州已经空了,似乎接管邢州的戈尔适骑兵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他们略一思忖就意识到,戈尔适大军在这个时候从邢州离开,必然不是唱什么空城计,而是南下去江陵应援了。

      从邢州到太仓,要绕过中间的失地,足足有一千多里的距离。斥候跑断了腿,他们收到消息时也迟了,算算时间,邢州大军就算是翻峪山,也应该已经到了江陵。
      江陵府本就被围困多时,若是再加上邢州大军,那他们很难渡过难关。

      形势危急,世子爷当下决意暂时搁置强攻登州的计划,转而从太仓南下,从后方直接包抄江陵。
      然而,等他们翻过峪山,却见到了江陵城外燃起的熊熊硝烟。

      世子爷以为没有赶上,立即带着他一马当先冲向江陵,大军紧随其后。他们两人一整日滴水未进,到江陵城外时却见到城楼上挂起的八颗头颅——天鹜的首当其冲。

      说不惊讶是假的。

      徐枫重伤,从太兴来的杜殷从未在战场上带过兵,难道是光州和鄂州的那位领兵的万户萧琦?

      他们差人去打听,报上来的居然是章书皖和李怀安两个名字。

      他奇怪地发现,明明是好事,世子爷的脸色却有些喜怒难辨。

      傍晚开始,江陵城暴雨如注。大军在城外扎了营,世子爷带着他从城外驿站借了斗笠,栓了车辇,在宵禁前进了城,沿着青石板街一路向内城走。他不知世子爷为什么没有惊动里面的人,但很快被内城的景象夺去了注意力。

      数十日来戈尔适的强攻似乎已经劝退了大半百姓,江陵空的像座鬼城。而鬼城的中央却热闹非凡,仿佛在闹什么鬼市。

      世子爷在满地泥泞里停了车辇,下车去看城中央声音的来源——
      江陵都督府。

      他心中大骇。

      北疆一线还在水深火热的打仗,杜殷只不过是赢了一场城役,就得意忘形,在都督府犒赏三军,似乎丝毫不去想如何继续出兵支援!

      若这还不是重点,那就算算钱。

      江陵府内有李祁留给重启楠的三万禁军,加上杜殷从太兴带来的、和光、鄂两州的援军,共有足足六万人。前线战事吃紧,多少军饷买粮买军械都不够,他却在这里花钱请数万人饮酒作乐!
      这是他杜殷勒紧裤腰带就可以掏的出的钱吗?那么花的是什么钱?!

      他正要发难,路径深处忽然传来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驾车来了。

      他们下意识往边上靠。那车辇经过他们,车夫见到空巷突兀地停了架车,却丝毫未有反应,只一路向北驶去。
      两车相交间,他们似乎还听见车里传出一声低沉的“三公子”。

      世子爷当即变了脸色。
      待那辆车辇走出一点距离,他们随即驾车跟上,一直跟到了城北驿馆。他爬上屋顶,果然见到章书皖被人推进了屋内,且还锁上了门栓。

      章书皖刚打完一场漂亮的战役,就被关起来了?!
      简直匪夷所思。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世子爷把人从里面带出来的时候,这人竟然已经病的不清醒了!

      若不是听到章书樾的名字,赵仪本几乎肯定了是杜殷要害这小子性命。现在他却不敢说了。

      章书樾和章书皖是手足同胞,赵仪不敢随便给人安这么重的罪名。

      他垂头沉思间,驾着车已经到了一处医馆。门前檐下灯笼被雨打湿大半,却还微弱的亮着,说明里头有人。

      还好有人。

      他立刻下去敲门,不久,一个小丫头出来应了。

      李祁抱着人从车上下来,赵仪忙给他们在箬笠外多撑了一道伞。李祁几步跨进医馆,唤那丫头去请大夫出来看病。

      屋里烧着粗炭,熏的人涕泪横流。但好在灯火明亮,看的足够清楚。

      章书皖整张脸都泛着不正常的红色,额间颈边全是细密的汗珠。他烧的厉害,又像是坠在梦魇里,指尖紧紧攥着李祁的衣襟不肯松。
      赵仪叹了口气,看世子爷蹲在章书皖的塌边,反握住他的手。

      小丫头从里间带出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大夫,看样子似乎不过桃李,梳着未嫁的发髻,一身海棠红的衣衫,容貌艳丽却不俗气。

      赵仪未料到来的是位女大夫,一下怔在原地。回过神来,他立刻看向李祁,却发现他连头都没回一下,目光钉在了章书皖身上似的,只轻轻让开了一点身位,低声说了一句“麻烦了”。

      那大夫从喉咙里模糊的笑了一声,对李祁的行为毫不见怪一般,径直上前去探了探章书皖的脉,很快说道:“他这病拖的有些久了,有点棘手。”
      说完,她盯着李祁紧紧皱起的眉,瞥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接着说:“我还要看看他身上是不是有别的外伤,你们若是想待着我也不阻拦,但最好还是出去,不然在这里有点碍手。”

      赵仪正要说那他们出去,李祁打断了他,又往边上挪了挪道:“我站开一些,若是碍了事您告诉我。”

      赵仪:“……”
      世子爷是不是有点太紧张了?

      那女大夫端详了一会儿李祁的表情,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回头对开门那小丫头说:“带你身边这位哥哥去打点水,烧起来,等会儿可以用。”
      “嗳。”那丫头乖乖应了,仰头看赵仪。两张圆嘟嘟的脸对望,她开口道:“哥哥,咱们去打水。”

      赵仪晕乎乎地跟出去了。

      -

      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雨势终于转小。医馆屋檐滴滴答答落着水滴,敲醒了里面昏沉整夜的人。

      章书皖在头疼欲裂中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陌生的屋顶横梁,鼻尖飘着浓重却不刺鼻的药味。

      他怔愣了一会儿,微微动了下手臂,突然感觉到手似乎是被什么握住的。

      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在他不经意地动作里突然消失了。章书皖皱起眉,转头去看身侧,却突然看到了一张日思夜想的脸。

      他张口失声叫道:“……李祁?”

      刚说两个字,他感觉到喉咙像是被烧哑了一般,根本发不出来声音。

      可这已经足够。

      面前的人半身伏在塌边,出神般注视着他,眼里是藏不住的痛色和疲惫。
      半晌,李祁哑声问:“你感觉如何?”

      章书皖顿了一下,一颗眼泪突然毫无预兆从眼角滑了出来。

      李祁像是一下慌了神,伸手去抚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他眼边的泪:“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我去找大夫来……”

      章书皖其实并不想哭,身上也不痛,但却没有理由的,就这样在他面前红了眼。

      他们好久没见,自己攒了好多话要说,此刻却哑了嗓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能是心里委屈。

      明明做了很多事。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李祁想要去找大夫,却被章书皖的眼神看的起不了身。他心里又酸又疼,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章书皖究竟是怎么过的,怎么就生了病,还拖成了这样。
      昨夜这人淋了雨,被人锁在屋里,浑身都是湿的躺在塌上,发着高热,浑浑噩噩叫他的名字。

      那一瞬间,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心疼,后悔,愤怒。

      可他又偏偏知道锁人的是章书樾,那被他打晕的侍卫身上掉下来的是章家的云纹身牌。就算自己官职品级再高,也不能越俎代庖去找章书皖的亲哥哥算账。

      但这算什么?

      如果不是他马不卸鞍的一路赶来江陵,如果不是在半道上正好遇见了那辆车辇,又如果不是恰好听见了里面人叫了一声“三公子”。
      只要其中随便一项他没有做到,章书皖会面临什么境况?要在屋里烧多久,才会有人去管他?!

      他在后怕。

      指腹下湿成一片,他心里沼泽丛生。

      章书皖回望着他,手指带着低温覆上李祁的手掌,脸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抹掉了眼边的雾气。

      他想问李祁怎么突然跑回了江陵,可看到这人眼下深重的乌青,还有脸颊上多日未刮的青渣,顿时什么也不想问了。

      来了就行,反正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他吻了吻李祁的掌心,然后回头瞧他,正想用另一只手去指自己的袖口,低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换过了。

      章书皖忽然慌了神,捂着嘴躬身猛咳起来。

      李祁愣了一下,立刻去顺他的背:“怎么了?”

      章书皖咳的不停,却抬了手去掀被子。

      李祁按住他的手:“别动,外面冷,你好好躺着。”

      章书皖急了,回头哑着嗓子叫:“衣服……”

      昨晚给他换衣服时从掉落的东西倏然入脑,李祁意识到什么,问他:“你是不是想找那封信?”

      章书皖睁大了眼睛点头。

      明白他确实是想找那个,李祁似乎有点犹豫。他把章书皖摁回被子里,回身从旁边的桌案上拿过来一个叠的齐整的信封:“这个?”

      章书皖想要伸手去拿,李祁却抬手将那封信举高了:“别看了……”

      “给我……”章书皖仍旧摊着手问他要。

      李祁揉了揉眉心,无奈将信封递给他:“……这信封外头写的是我的名字,我看清了,可里面……”

      章书皖三两下拆开信封,瞬间哑火了。
      难怪看不清。
      完全被雨水浸透了,连信纸和信封都已经黏在一块儿了。

      也许是病了,情绪被无端放大,章书皖倏地再一次红了眼睛。
      而这一次不像刚才,李祁站在塌边,眼睁睁看着一串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章书皖“哇”的一声崩溃大哭。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莫名其妙写着写着自己笑出来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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