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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重逢 ...


  •   午后,瓢泼大雨冲开硝烟弥漫的阴霾,从天穹缝隙里毫不留情地倾灌而下,江陵城坑坑洼洼的地面很快蓄起淡红色水洼。
      来来往往的战靴踩破水洼,溅起的水珠沾在裤管上,无人留意。

      戈尔适天鹜铁骑首领伏诛,剩余骑兵群龙无首,很快被禹朝大军绞杀殆尽。
      遮蔽江陵府近一月的阴霾一日之内散尽,硝烟俱褪,飞鸟复还。倾盆大雨洗刷着青砖上的血渍,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惨烈的战事。

      杜殷将天鹜的头颅高悬在城楼上。与之一起的落入禹朝大军手中的,是天鹜手下的十二员猛将。
      其中八人已经战死,头颅同样高悬,只是较低了一些。另外四人浑身上下数十处创伤,再无还手之力,被杜殷手下押入马步狱,和其他战俘分开关押,等待下一步发落。

      不过杜殷显然暂时还没有心思去考虑如何发落这帮人。他忙着在江陵都督府大摆宴席,设赏大军。

      江陵自傍晚起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狂欢。

      章书皖沐了浴,换了干净的袍子。身上有多道今日阵前受伤留的口子,已经自己妥善处理了。
      他探头看了看外面的落雨,无奈湿着发回到住处,想着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干脆坐下研了墨,摊了纸,笔杆子在桌案上敲敲打打,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他把笔往桌上一摔,像是负气一般走回塌上一屁股坐下来。

      想写信,可字丑。
      想说点好听的,可没有文采。

      章书皖头一次恨自己是个理科生。

      坐了一会儿,他又一次站起身坐回案边,拿起笔。

      丑就丑,没有文采就没有文采……
      只要是信,应该就可以吧?

      他这么想着,执笔沾了沾半干的墨,在纸上落了第一个字。
      可刚写了几笔,他忽地转了念,把笔一丢,揉了纸团子往地上一扔。

      他皱着眉想着,这些文人笔墨他做不来,干脆就画画吧。

      长庚星在天涡深处远眺,烛光印着佩剑银光。帐外小径边,还未抽枝的枝柳拂着旌旗,掐尖的碎叶上浮着霜露。
      章书皖趴在桌上,手臂垫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描摹了半天,最后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袖口。

      做完了这些,他起身打开帐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微寒空气,叫人去给他栓好车辇,打算顺路带上李怀安一同去赴宴。

      -

      夜晚像是一块遮羞布,将白日里的风起云涌都掩盖其中。
      辚辚车音路过阒无一人的街道。章书皖将窗掀开一个小缝,晚冬细雨扑面而来,而雨帘外,是一片风平浪静。
      他低低咳了两声。

      李怀安坐在另一侧,身上裹着綦色貂裘,偏头时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他望着章书皖白瓷一般的脸,听到他的咳嗽时皱了眉:“别看雨了,你病未好全,再吹风又要加重。”

      章书皖关了窗,微微坐直了身子,抿唇又朝被雨打湿的窗沿扫了一眼:“我们这里平了,不知道世子爷在北边怎么样。”
      不知为何,他上次听到李怀安叫“李祁”二字,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压迫感,甚至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所以在那之后,他在李怀安面前都只敢叫李祁“世子爷”,生怕再听到他用森然的语调跟着他念“李祁”两个字。

      李怀安面色平静道:“天地草昧,北边一片衰乱。他攻破了应池,又拿下了襄州、定原、俞安,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再加上天鹜铁骑已被我们在江陵一举歼灭,想要收回剩下的失地不是难事。”

      章书皖伸手轻轻搭上窗沿,用指腹抹了一下那雨渍:“外敌可破,内患怎么平?我们在峪山见面时,你曾问过我,重将军若是被换下了,来的人会是谁?”他转头看向李怀安,“答案揭晓了,是枢密院的杜殷。”

      李怀安盯着他的手指,觉得那素白的颜色十分晃眼。他沉声道:“当今皇帝忌惮靖国公府,而杜殷是前年从侍卫亲军马军司调去枢密院的,说白了是禁军出身。他与枢密使贺沅白不是一条心,甚至可以说是皇帝的鹰犬。”

      章书皖闻言看向他,犹豫了一下:“我之前就想问你,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倒是可以开口了。你知道我的身份,又对朝局了解的如此清楚,你到底……”

      “我是谁?”李怀安看着他,“你是想问这个吧。”

      章书皖轻点了下头。

      李怀安偏眼看向窗横,低声说:“连日来你一句都不问,我还以为你不在意。章书皖,我们俩一同入的江陵府地方军,又一同编入右峰营,纵然有许留云横插一脚,我总也以为你能记起一些……”
      他顿了顿,望回来,语速缓慢而清晰,“你从前不会骑马射箭,每年夏天跟你父亲来太兴行宫,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和你大哥闹了矛盾,也不忘偷偷给我写信告知去向……我以为,我们是好友,是知己。没想到来了江陵才短短几月,你就能把我忘的一干二净。”

      章书皖在他寥寥数语间变了神色,搭在窗沿上的手指猛地捏紧:“你说什么?”
      什么行宫、哥哥、好友……
      他望着李怀安平和的面色,不可置信道:“我们之前就认识?你是跟着我来的江陵,因为我入的地方军?!你说行宫……你是宫里的人?”

      李怀安轻轻拍了拍肩边貂毛,简短道:“是。我母亲是个宫女。”

      车轮碾过石子,轿厢猛地一晃,章书皖在愣神间头倏然撞上木板,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李怀安伸手去拉他,他捂着脑袋躲,边躲边说:“我记不得了,你先别碰我……”

      章书皖不是章书皖,李怀安不是李怀安……

      外面的车夫慌忙道歉:“对不住两位大人,实在是这道上不平整,天黑了,小的没看清……
      没人理他。

      李怀安盯着被章书皖甩开的手,沉声道:“我看得出,你明明是章家的人,却一心向着靖国公府。李祁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大哥今日也来赴宴,你想跟他斗?”

      车夫没听见回应,忐忑地再一次驱牛起行。

      车跟着轱辘向前走,窗外是泛滥的雨声。章书皖扶着窗沿坐直了。也许是太过烦闷,一股气从胸腔直往上冒,他没忍住,被呛的垂头猛咳了一阵。

      再抬头时,章书皖唇色煞白,脸色泛红,哑着嗓子说:“虽然我不记得过往的经历,但也知道你是一直帮着我的,”他眼里带着恳求,“如今朝局你比我还明白,甚至还与徐将军一同去了太仓,你该知道靖国公府没有反心,李祁他只想求一个太平盛世!李怀安,你为什么可以对徐将军好言相待,对我倾囊相助,却始终对李祁带着一股敌意?你究竟——”

      他感受到李怀安倏然冷下的面色,话还没说完,忽然帘外车夫又高声说道:“二位大人,都督府到了!”

      李怀安不再看他,收回手,一把掀开车帘:“下车。”

      -

      晚宴设在都督府月华楼。

      杜殷坐在上首,腿上裹着毛裘,身边坐着美人。宴席未到高-潮,人已喝的半醉。
      他双眼微醺地看着门外飘来一柄青罗伞。伞下是一双黛色短靴,靴筒收紧,裹着对笔直细长的小腿。

      杜殷盯着那双腿,下意识觉得这么纤细,定是位女子。他指间挂着酒壶,调笑道:“古有美女卷珠帘,今有玉人聘青伞——来的是何人,既已到了檐下,何不掀了伞让我们看看真容?”

      撑伞的侍从在门外愣了愣,白着一张脸微微颤颤收了伞,露出一张凝脂玉一般的脸庞。伞下人墨发微湿,玉冠高束,微微下垂的眼角辍着一颗淡痣,立在门边像幅美人画,却是个少年。

      章书皖没想到还没入席就被人调戏了,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厌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停在身后几步外、面无表情的李怀安。
      冷风入怀,他掩唇闷咳两声,又站直了身子。手放下时,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杜统领好兴致,想是烈酒香醇,入喉会让人难辨雌雄。”

      杜殷愣在位子上,坐在他下首的章书樾却已经冷了脸色。他沉声提醒道:“杜统领,这是我三弟,章书皖。”

      来人竟是章书皖,李呈和的副将!

      杜殷举着酒杯,猛然想起黄尘漫天时,他在不远处见到这少年身形如风般敏捷,兔起鹘落,霎时就从万军从中飘然落至天鹜身侧,唇边似乎还扬起了一抹耀眼的笑。
      再下一秒……
      再下一秒,箭矢蓦然没入天鹜咽喉,是……
      是……

      门边跟着踱来一双短靴,这次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他眉梢微挑,神情清冷,轻轻抬手扶住章书皖的肩,开口道:“杜统领。”

      李怀安。

      他的声音如同蛛丝毒药,蓦地封住了杜殷的喉咙。
      一瞬间,他想起来穿过天鹜喉间的箭。

      他得意忘形!忘了天鹜不是自己杀的,而是这两位李祁部下的年轻将领。

      心底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杜殷眼神不受控制地向章书皖飘去。
      他明明看起来身形如此单薄,仿佛疏雨下的海棠……

      可他突然扫到李怀安的眼神,那轻蔑的、如同地狱罗刹般的眼神,让他酒霎时清醒了大半。

      他刚刚在想什么,他竟然觉得章书皖羸弱!那分明不是什么雨中海棠,而是可以用温柔乡绞杀宿主的菟丝花!

      似乎是难以忍受杜殷一次两次的失聪,章书樾的声音再次在厅中响起:“请两位上座吧。书皖,过来坐。”

      章书皖望向这位听过许多次的大哥,他眼里是不容置喙的神色。章书皖神情微敛,垂首向他身侧的空位走过去。

      他们入了座,厅中丝竹管乐声再次响起。

      章书皖心中烦闷。章书樾和杜殷坐在一块儿,一个是他的亲人,一个是与枢密院离心离德的皇帝鹰犬——他们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朝中明争暗斗,君臣道隔,上下相蒙。没有皇嗣之争,所有人沆瀣一气,都是为了扳倒靖国公府。

      这么想着,他朝喉间猛灌两口酒。

      章书樾见他这个灌法,皱了眉,低声说:“这酒烈。你少喝点。”

      章书皖睨他一眼,置若罔闻,仰头又灌了一杯。
      他想起被他捆成一团丢在驿馆的章书承。大哥、二哥、还有父亲,全部都想要李祁的命,还要让他听话。
      笑话。

      章书樾没有错过章书皖渐渐疏冷的眼神。章书承和章书皖闹翻的事他已有所耳闻,此刻章书承已经被他安排的人护送回京。
      可他不是章书承。

      二弟性情软弱,三弟性情乖戾,他日慎一日地精明盘算,放下婚约置身江陵,不是为了看章书皖于此时跟家中翻脸。

      他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怀安,倏地沉了面色,一手夺过章书皖手中的酒杯:“我说了,不准喝了。”

      美妙优雅的丝竹管乐突然成了噪音,章书皖反手去拿酒杯,却被章书樾一手制住。他眼底一片冷冽:“你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闹多难看?以为当了李祁的亲卫和副将就可以跟我为所欲为?我放任你去江陵已是底线,你若是再不听话,我立刻把你绑去马步狱。”

      章书皖心头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这位大哥。

      可章书樾丝毫不理会,他反手将酒杯里的酒“哗”的一声泼在章书皖袍摆,然后站起身对杜殷说:“杜统领,书皖有些醉了,我先送他回去。”

      杜殷惊了一下,立刻看见章书皖身上的酒渍。他已被李怀安今晚的眼神压制的头疼,连忙摆手道:“去吧。”

      章书皖被抓着手臂从位子上拉起来,步履趔趄走出宴厅。他脸色白的几乎透明,唇也没有血色——章书樾比他想象中要冷情的多,跟他比,章书承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被拽着,冒着雨一路被拖到都督府外的车辇边。章书樾反手将他一推,冷眼看着他摔在车板上:“今夜你住在驿馆,房间我已叫人给你备好。”他看向车夫,“确保他被送到屋子里,将门反锁住。明日早上我去查,如果看不到人,我要你的命。”

      那车夫被吓得连连点头:“小的明白,明白。”

      雨打了满身,肆意侵蚀着他周身战时留下的伤口。章书皖怒道:“你凭什么——”

      章书樾冷笑一声:“凭我是你大哥,凭你还没有能力跟我闹。你书房里的画我已经叫人烧了,钩弦我也已经砸了。你心里的念想该到此为止,我不小心放任了你一次,不会任凭你再来第二次。章书皖——”他伸手撩开章书皖脸上的湿发,声音越来越低,“必要时,我会保证你毫无能力与我抗衡。不信,你可以试试挑战我的底线。”

      他不去管章书皖难以置信的面庞,抬脚将他踹进了车厢。力道之大,根本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风雨晦暝,交杂侵略着车厢木板。章书皖浑身灌满了冰凉的痛意,车辇行了半炷香才想起来跑。可没想到章书樾竟除了车夫,还留了侍卫在侧看着他。他刚刚探出头,就被一柄剑架住了颈侧。那侍卫脸上一道狰狞刀疤,寒声道:“三公子,请坐回去。”

      那是开了刃的剑,已在他颈边划出一道破口,微微渗出了血。
      章书皖意识到章书樾是跟他来真的,周身沸腾的怒气和病气同时袭来,让他瞬间失了力。

      长时间以来筑起的铁壁,竟在章书樾强横的蛮力面前统统化作无形。他被推回车厢,捂着袖口里的东西失神地想,这该怎么办,李怀安看见了吗?会帮他吗?他要如何逃脱?李祁怎么办?

      车轮还在滚滚向前,他在雨中被送到了江陵驿馆。

      夜色颓败,整夜的雨如同银河倒泻。
      阑风伏雨里,章书皖被锁在屋中,合衣躺在床塌上,烧的昏昏沉沉。

      他噩梦连篇,满腔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自己咬的,还是梦里来的。他辗转不停,呓语不断,胡乱叫着李祁的名字。

      朦胧间,他似乎感到有人动了动他屋子的窗沿。
      是谁?
      章书樾,还是李怀安?

      他从梦里挣扎反侧,努力半睁开眼,呢喃道:“谁……”

      倏地,一只温润的掌抚上他的面庞,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在耳侧响起:“书皖,章书皖,醒醒,你怎么回事?!”

      是李祁的声音……

      他在做梦吧?
      他一定是在做梦。

      但章书皖不愿意醒,他眼角浸了一滴泪,好像被那人轻轻吻去了。

      腰下多了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他将他从床塌上抱起来。这周身熟悉的气味让章书皖整个人都放松了。他转头无意识地伏在这人的怀里,双手也抱上他的脖颈:“李祁……带我走……”

      “我带你走。”那人重复道,“现在就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两人分开快十章了,自己也有点急,所以今天硬着头皮写到了两人见面!!!
    今天来个小剧场——请问在大家眼里章书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赵仪:废物。
    章书承:狼崽子。
    章书樾:顽劣不堪。
    戚林&玄喆&季良河&周琰知:国之奇怪将才,暗恋我们大将军。
    李祁:兔子,可爱的会害羞的兔子。
    亲妈:其实吧,原型是鹿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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