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40、丘壑

　　午后，常时兴从书房的长榻上起来，桌案上放了几碟菜，皆用纱罩罩着。他起身过去用手背探了探温度，菜都已经凉了。

　　常元仪在门外听到响动，开门进来，对他说：“叔叔，我叫人把饭菜热一热，您吃了再去找大将军吧。”
　　常时兴咳了两声，问：“大将军现在在哪里？”
　　“去大军营地了。”
　　“好……你去见过你婶婶了吗？”

　　问到这个，常元仪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见过了。婶婶将养的很好，堂弟堂妹们看着也好。叔叔辛苦了。”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常时兴在他的帮助下套着外衣，“你婶婶心思细，那几个孩子都不用我操心，她带就很好。你娘如何？”
　　“她很好。”常元仪说。

　　外间的小厮进来把菜热过，又端上了桌。常时兴坐下来，叹了口气：“大将军真的沉得住气。如果是我，今天一早不会让人回去歇觉，一定立刻拉着人去库中看一看。”
　　常元仪帮他把筷子摆好，说：“大将军一向沉稳。”
　　“别的就罢了，那百来箱火|药摆在库里，他也不急着去看。”常时兴道，“也不怕我诳他。”

　　常元仪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书房外面传来个声音：“大都督如今不怕大将军诳您了？”

　　说着，一双布靴出现在书房门口，元德笑着走进来。

　　常时兴瞪眼瞧着他：“你他娘的不揭我老底嘴痒是不是？”
　　“下官不敢。”元德笑道。

　　瞪了他一会儿，常时兴回头看着一桌的菜，问他：“吃了吗？没吃来吃点。”
　　“吃过了。”元德说着，还是坐了下来，“我等会儿跟您一块儿去库中陪大将军清点。”

　　点了点头，常时兴正要起筷，忽地想到什么，回头瞧他：“你明日不可上战场，你的腿伤还没有好。”
　　元德愣了一下，摇头，“我这腿伤不打紧。”
　　常时兴又开始瞪他：“什么不打紧！你跑得动吗！”

　　“马跑得动，我也跑得动。您是泥里滚出来的，我也是。大都督，您别拦着我，这事您要做，我就跟您一块做。”元德道，“您一天就对大将军态度大改，想必是也看出他胸有丘壑。我不能冷眼瞧着你们上战场，自己坐在家里享齐人之福。”

　　见常时兴仍不赞同，元德微微提起一口气：“都督，这里是您的土地，也是我的土地。我要去亲眼看看那帮戈尔适铁骑——他们是如何踏进这片土地的，我就叫他们如何滚出去。”

　　屋里静了半晌。

　　常元仪站在桌边，眼角微涩，回头看向自己的叔叔。
　　常时兴握着筷子的手轻轻颤着，沉默数息，他突然摔下筷子，站起身：“吃个屁！他娘的，去库里看着他们清点兵器！元仪，你去营地里带大将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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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完全没有年味的正月初一，却也是章书皖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他抬眼望着西斜的太阳。雪停了几日了，地面一层白皑却完全没有化去的迹象。靠近草原，这里的风也很大，吹得人露出的皮肤刺骨的疼。

　　大军扎营在城郊。隔着一道高大的城墙，营地正对着大军前来洪安府时路过的山峦。李祁在主帐里垂眼望着手底的新舆图，沉声问：“这次可找准了？”

　　赵仪捻着图的边缘说：“这是从都督府拿来的，其他地方说不准，但洪安府周边的地况应是准确的——您看这座山，正是咱们之前攀过的那座，方位、大小都丝毫不差。”

　　手指轻轻拂过舆图，李祁低声念道：“雁回山……”

　　七九冻河开，八|九雁归来。
　　已经七九了，西北之地，护城河水已经解封，这座山却挡住人归去的步伐。
　　山道崎岖，断了粮马道，辎重车只能绕行。如此大的一座山脉，却能在舆图上凭空消失。

　　李祁坐在案边，手从舆图上拿开又抚上眉心。赵仪听到他的声音非常轻的响起来，“……是我大意了。”

　　赵仪怕他多想，急忙说：“大都督说也许是他上报给朝廷的舆图出了问题，兵部才会给出这样一张图……爷，西北角多年来并无敌军扰境，开了与喀满的互市之后，除了来太兴的喀满使臣和来朝贺岁的洪安使臣，没人走过这条路。您别太过自责……”

　　李祁道：“常大人心中清楚，我心中也清楚，舆图不是他弄错的，是兵部。我只担心，后头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他们说着话，章书皖突然扒拉开帐门，探出一个脑袋：“世子爷，常校尉到了。”

　　这一声打断了李祁的思绪。他站起身说：“应该是常大人醒了。你们随我去清点兵器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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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安边境的烽火台还在沉寂。李祁从兵器库中出来，又去探过粮仓。一整个下午，他策马几乎绕着洪安城转了一圈，最后遣散了身边的人，自己登上了城门角楼。

　　天色将沉，浓云遮日。暮光窅冥，草野圹埌。
　　李祁沉默地望着天穹上浮在云层后的日和月，神色湮没在暗下的月色里。
　　角楼脚下，一棵百年苍松拔地而起，枝叶在风中徙靡。守城门的兵不敢靠近李祁，都立在他三尺之外望着他。常时兴在城墙底下瞧了一会儿，最后独自上了城楼。

　　“大将军，可瞧见了天上的黄金阙？”

　　李祁回头看到他，神情并不意外，身上的重甲在他回身时晃动发出一声轻响。他说：“常大人，您这里就是金阙，不需往天上看。”

　　常时兴低笑一声，心知他夸大其词，却也没反驳。他的目光落在李祁手肘间挽着的长弓上，愣了愣，不禁称赞道：“好弓。”

　　李祁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跟着说：“是把好弓。常元仪给我的。”

　　他说着，把弓递到常时兴眼前，后者却并没有接。常时兴盯着弓臂上刻着的“安”字，叹了口气：“元仪这孩子，心思实，认准什么就是什么。大将军这些年带着他，他认准了您，竟然把父亲留给他最心爱的弓都给您了。”

　　李祁没有回话，手里的弓仿佛千斤重。常时兴朝他脸上看去，竟然从他眼底看见了难掩的疲惫。李祁甚少在人前露出这种神情来，纵是与他并不相熟，常时兴看着也是一怔。

　　“大将军可是在担心明日的夜袭？”常时兴问他。

　　风吹过来，李祁身上的大氅挡住了寒气。他垂下头，拿起手里的弓，没有箭，他就这样拿着弓对着弯月。“嗡”的一声，弓弦发出一声震响，是他用手指作钩，猛地拨了一下。

　　常时兴听着那声弦响，吐了口气。“万事都已备妥，大将军不必过于忧心。”

　　角楼落在晨昏交替的混乱光线中，旌旗是刺眼的金灰色。李祁放下弓，看着自己的手。

　　暮色浓稠，李祁的声音混在呼啸的风声里：“是啊，万事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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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李祁回来的时间里，赵仪在主帐里走来走去，章书皖看他看的头昏。他忍不住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多动症之类的？”

　　赵仪斜眼看他：“你倒是淡定，你连战场都没有上过。”

　　章书皖说：“枣月也没上过战场，我跟它一块儿尝个鲜。”

　　“……尝你个头！”赵仪瞪他，“你别死在那儿！”

　　章书皖眉眼弯了弯。

　　连日赶来的路上，他担心了许久，但事到临头，反而释然了。是生是死，祸福难料，说不定他万一中了刀枪，再一睁眼就回到自己家了。
　　于是，他在赵仪的怒视下缓缓笑起来：“你这是担心我的安危？”

　　“我担心你那匹马的安危！”赵仪撇过了头。
　　顿了一会儿，他正了神色，对章书皖说，“你明日跟在我身后就好。你那匹枣月行军这么久跟惯了我的马，应该能稳点。”

　　“你这是想保护我呀。”章书皖揶揄他。

　　赵仪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奇怪，“你为什么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紧张？”

　　章书皖说：“我手里有刀有剑，上万将士都跟着我一起。你在前面，世子爷在后面，我真的不害怕。”
　　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吃人嘴软，你早上刚吃了我的梅花酥，你看，你这不是要站我前头了吗。”

　　赵仪想到早上那甜的腻牙得到梅花酥，牙龈一阵幻痛。他咬着后槽牙说：“我不站你前面了。你让世子爷站在你前面！我可受不了你。”

　　外面传进来几声声响，李祁掀开帐帘，难得见到这两个人状似和谐的待在一起，不由挑了挑眉。

　　还没等他说话，赵仪先告状：“世子爷，你把这人带远点！”

　　李祁关帐帘的动作顿了顿，心道自己大概是想错了，回头无语道：“又怎么了？”

　　章书皖指着他说：“他嫌弃我。”
　　赵仪说：“我是嫌弃你的梅花酥。”
　　章书皖怼他：“那你别吃啊。”
　　“你以为我想吃啊！”

　　李祁抚了抚额，刚才在角楼上的疲惫忽然烟消云散。他走到案边坐下来，伸手敲了敲案面：“好了，都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
　　“吃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完，又互相瞪了一眼。

　　“是吃饱了劲儿没处使？”李祁无奈，“在这里吵来吵去。”

　　“爷，”赵仪道，“您回来之前我们接到江陵府的传信，峪山脚下似有动静，也许是戈尔适快出峪山了。如果是这样，那江陵府恐怕要迎来一场大战。”

　　李祁坐在案前还没开口。章书皖想了想说：“我们在洪安府这一战不难打，难的是要打得快。戈尔适守在应池的军队守备不足，应池府也不是什么好粮仓。他们以战养战好几个月了，这会儿不知还有几分多余的力气守城。只要我们速战速决，加上徐将军从东侧若能全身而退，也许能从后方给戈尔适重重一击，让他们无暇顾及前方的江陵，须得回头转战后方。”

　　赵仪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习惯章书皖突然能如此正经。

　　李祁道：“我们时间受限，打下应池之后需要徐枫带人立刻驰援，不然一旦戈尔适骑兵从峪山后撤，会成前后夹击之势，把我们夹在中间。三万禁军，加上一万洪安府地方军，人数不算多，撑不了太久。就算有洪安府作为出口，也很难保全刚刚打下的应池。”

　　章书皖说：“先一步一步来吧……对了，世子爷，辎重车已经绕过了那座雁回山，再有半日，后备军应该就能到洪安府了。”

　　“今日清点洪安地方军备，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李祁说，“不仅有常用兵备，甚至还有上百箱火|药。”

　　赵仪嘿嘿笑了两声：“明天夜里给戈尔适那帮孙子放点炮仗，让他们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