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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来处 ...


  •   他反手匆忙关上帐门。冷风一吹,带着脑中思绪都清明起来。

      赵仪的话深究起来,信息量很大。

      他问章书皖要不要给家中写封信,前提是“明日有军报要送往京城”。
      再有,李祁说,他和章简之之前认识,章简之还送给他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

      章书皖再迟钝,也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改了主意。抬脚时身对的不是去主帐的方向,反而往营外的小树林走去。

      数十里之外,鄞州城头挂了一轮如眉似弓的残月。他站在林中一棵老树下,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始整理思绪。

      月色横斜,透过阑枝,打在面前斑驳的草影上。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双手五指清隽,白的像玉,似乎不染春水。这段时日枪剑握的多了,指间磨出了几个新茧。稍微使点劲,手心就能压出一道红印子。在风里多站一会儿,又生了几个冻疮。

      他微微蜷了手指。

      如此娇气,可见之前是如何锦衣玉食娇养着的。

      刚来时,他见周围人都布衿粗衫,便以为原身出生和他们差不多。地方军大多是地方府衙挨门挨户按人头点的,而世家子弟不需从军,所以他如何也没想到章简之竟然是京城来的。

      他放下手,视线略微下移,落在腰间的雁翎腰刀上。

      第一次见到徐枫那天,他曾经随口说这把短刀是祖上传下来的。

      祖传?

      他垂眸看着刀柄上的鎏金花纹,抿唇把刀从腰间取下。

      月光寒鉴,他把刀刃拔出,再次仔细看了一遍,生怕漏了什么细节。
      刀镡上的鎏金纹路雕琢精细,雁形翎毛栩栩如生,刀刃锋利无比。

      然而,他突然发现刀锋上似乎还刻了什么,似乎是个篆体的字。

      他凑近了些,眯眼细看,隐约看到那似乎是一个形状熟悉的——
      日……完……

      皖?
      章书皖茫然惊了一下,立刻把刀放下。

      几乎是同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几声响动。
      他猛地转过身,看见一个隐绰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尽管他半边身子都掩在夜色里,章书皖还是一眼认出了是谁。

      李祁?

      章书皖不知为什么有些惊慌,反手把刀藏在了身后。

      但李祁似乎已经看到了。

      他的目光从章书皖背在身后的手移回他的脸上,低声说:“我以为你是去找我了。”

      章书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出门时本确实是打算去找他,自己也是跟赵仪这么说的。
      赵仪对着外人嘴巴挺严,对着李祁却像是漏风,什么东西都哗哗往外倒。

      被当面戳破,他有些难堪,手指顺着刀柄上的纹路暗暗划了划,回答道:“我突然改了主意,想过来转转……”

      李祁低了眸,声音里带着些许探究:“转到林子里来看刀?”

      章书皖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

      见他不吭声,李祁往前走了两步:“怎么了?”

      章书皖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把刀悄悄按回刀鞘,闷声道:“没什么。”

      他的神情加语气对上这几个字,完全没有说服力。李祁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去拍他的头。

      章书皖却下意识地撇开头,躲了他的手。

      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李祁疑惑的眼神更重了。

      章书皖把刀系回腰上,胡乱扫了两眼,抬脚要从他身边过去:“不早了……回去吧。”
      脚底踩到了碎叶,发出“咔嚓”一声。刚刚还悬在头顶的手忽地转了向,握住了章书皖的手腕,带着他的身子倏然一转。

      “……世子爷?”章书皖被拉得一个趔趄,胳膊轻轻撞在李祁身上。
      他惊地抬头向手的主人看去,发现李祁正低头拧着眉看着他。

      李祁比章书皖高一些,被一身月色拢着,眉眼带着一缕不太高兴的神情,无意识地给了他一丝压迫感。
      章书皖呼吸顿了一下,直觉想要躲避。

      他瑟缩着动了动胳膊想要抽出手腕,却没有成功。
      “世子爷。”他低头看着被攥着的手腕,又叫了他一次。

      手腕上的力度倏地又紧了两分,李祁沉了声音:“你到底怎么回事?”

      章书皖按捺着心底莫名的情绪,低声说:“真的没什么,我……”

      手腕上的力度陡然松了,章书皖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祁手臂一落,从他腰间抽出了那柄短刀。

      “……”
      心脏重重一跳,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拿。李祁顺势抬高手肘,他捞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李祁的目光落在了刀柄的字上。

      章书皖一瞬间口干舌燥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他看到,却越急越没有章法。李祁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对上章书皖急切的视线,问:“你就是在看这个?”

      章书皖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睫颤了颤。

      一瞬间,李祁看向他的眸光似乎把他看穿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李祁却突然垂手把刀放回他腰间的刀鞘。

      “章书皖。”
      他顿了顿,接着毫不犹豫地念出了三个字。

      章书皖脑子一空,惊惶地抬起头。
      他叫他什么?!

      枝头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带起一卷微凉的风,扫走地上半埋在土里的枯叶。

      李祁还站在原地,面容平和,声音却好像飘了很远。

      章书皖一时不能理解这三个字之中的意思,脸色泛白望着他。

      李祁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他不是一直叫他章简之吗?

      这反应像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李祁似乎无声的叹了口气,又往前踏了两步。
      “我以为你至少记得……你说的,如果哪天你忘了自己叫什么,让我记得提醒你一声。”

      他一句玩笑话,谁料到会是这样的?!
      章书皖整张脸都白了,他连着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树干上:“你——”

      李祁仍然看着他,面色平静,语气温和:“我说过,我知道你是谁。”

      -

      夜色被关上的帐门挡在外面,烛光在眼前燃起,章书皖终于从怔忪中抽离出来。

      李祁带他净了手,又让他坐在塌上煮了一杯热茶:“要叫人端盆热水来让你擦擦脸么?好让你回个神。”

      章书皖捧着茶杯,低声道:“我已经回神了。”

      “是么,你不说我还以为我带回来个傀。叫你多少声了也不见你有反应。”

      前些时候没有落下的手终于还是拍上了他的头。
      章书皖有点气闷,偏过头躲了,一口灌了茶,把被子凑道他鼻子下面:“还要。”

      李祁看见他的反应,低低笑了一声,顺着他的意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你在我这儿的待遇是不是太好了一点,赵仪都没喝过我倒的茶。”

      章书皖撩起眼皮扫向门的方向:“他这么爱告状,活该。”

      茶杯重新回到章书皖手里,李祁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好了,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了吧?”

      章书皖捧着茶杯,摩挲着杯口,抬眼看他:“我原来就叫这个名字?”

      李祁观察着他的表情,应了一声:“嗯。”
      顿了顿,他试探问道:“你记得你的名字,却记不得父母是谁,住在哪里?”

      章书皖静了片刻,点了下头。

      从林间沾上的冷风这会儿都被帐内温暖的炭火洗去了,章书皖终于找回了一点思绪。

      原身原来不叫章简之,这只是个化名。
      是为了什么,为了入伍吗?还是为了不被什么人找到?

      还有,他的名字和原身一模一样,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最重要的是,李祁不仅一早就认识原身,且还知道原身是化名入的江陵府地方军。但他竟然不仅没有追究,还一直都装作不知道。
      如果不是今天晚上撞见了自己在看那柄刀,意识到他在思索自己的身份,也许李祁还会继续帮他隐瞒下去。
      这些又是为什么?

      他静静垂头想了片刻,决定从最基本的问起。

      酝酿了一瞬,章书皖抬头问道:“世子爷,您可以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人吗?”

      李祁预料到他应该会问,回身从信匣里抽出一张保存的很好的信笺:“你看看这个吧。这是你爹寄给我的信。”

      说完,他盯着章书皖拆信封的手,想了想,还是说了:“你爹是当朝中书令大人,你是家中嫡子,排行第三,前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叫章书樾,二哥叫章书承。”

      章书皖动作顿在一半:“……”

      半晌,他试探确认道:“你说……我爹是中书令?我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李祁失笑:“是啊,怎么了,被吓着了?”

      章书皖琥珀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有些呆滞。

      李祁帮他拆信,边拆边解释道:“你失踪数月,你父亲到处寻你,连陛下都知道了。你的画像挂在邸报上,寻人的檄文也传的大江南北都是。若不是北疆战乱,军营封闭,应该早就有人找到你了。”

      章书皖表情从呆愣转为了惊恐。
      他咽了咽口水:“这么说,除了你,还有多少人知道我是中……”他哽了一下,才把话说完整,“中书令的儿子?”

      李祁沉吟道:“也不多,就跟在我身边的这么些个人吧。”他数道,“随行在宣策营的徐枫、赵仪、刘钰,掌管羽侦司的沈熠彤,还有……”

      章书皖已经麻了:“还有?!”

      “还有。”李祁点点头,“你爹也已经知道了。”

      章书皖:“……”

      他几乎是愤懑地盯着李祁:“我爹?你干的?”
      这声“爹”叫的极其烫嘴,但他急着取证,匆忙间只好先认了个野爹。

      李祁承认的很干脆:“我干的。”

      章书皖信也不看了,环视了周围一圈,只想找个趁手的玩意儿跟他干一架。

      “你急什么,”李祁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嘴角噙着一抹笑,“看这个样子,你的确是偷跑出来的吧?”

      “我不记得了!”章书皖抓狂。

      “没事,等章大人回了信,我们就知道了。”李祁按住他疑似想要探向自己腰侧的剑的手,“你先冷静一下。”

      而章书皖冷静不下来,两只手都在挣扎使劲儿,然而李祁按着他力道挺大,他一直挣不开,急的青筋直冒:“我都没反应过来,也没准备好,你准备把我往哪儿送!”

      李祁怔了一下:“把你往哪儿送?”

      就这一下,他手微微一松。章书皖逮住机会,一下想从塌上站起来。李祁躲闪不及,“砰”的一声,两人的额头狠狠地撞在一起。

      “唔……”
      章书皖捂着额头没站稳,脚后跟抵住床榻板子,身子直直往塌上倒去。

      李祁反应很快,伸手将章书皖从背后一把捞住。但奈何刚撞那一下额头力道够呛,他一时间没注意到榻边的脚踏,足尖抵上去后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带着人朝塌上栽去。

      又是“砰”的一声。

      章书皖重重摔在李祁怀里,腰下还垫着他的胳膊。

      “……”
      “……”

      帐里霎时一片沉默。

      背后是一片温热,李祁腰上的剑硬硬地硌在中间,一阵静谧间,章书皖似乎听到几下蓦然加快的心跳和混杂在一起的呼吸声。

      他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轻轻动了下头,红绳束起来的发冠碰到了李祁的下颌。

      李祁似乎僵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一下被压着的胳膊,像是呼了口气出来,接着,又低又哑的声音贴着耳廓钻进章书皖的耳朵:
      “你还想压着我胳膊多久?”

      离的太近了,章书皖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膛微微的震动。
      双唇开阖间,一丝热气附在耳根处,也不知道灼到了哪根神经,章书皖立刻飞速爬起来坐正了。

      怀里骤然一空。
      李祁轻闭了下眼,手指微拢了一下空气,才缓缓从塌上坐起来,垂眸看向他。

      短暂的缄默过后,他开口问道:“冷静了?”

      章书皖:“……”

      冷静个屁。
      更燥了。

      他感觉到李祁在打量着他的神情,又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响起来:“身量不高,重量倒是很实在。”

      章书皖忍了一下,没忍住:“那是你的重量!”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我还能长!”

      李祁坐在他身边,上下看了他两眼,用不知是调侃还是赞同的语气说:“是,你还能长。”

      毕竟才十六岁,还有的长。

      章书皖耳根一片血红,刚刚被他三言两语激起来顶嘴的底气坚持不了多久,话音刚刚落下,他就感觉自己像是只瘪了的气球,缩回了原来的纸片大小。
      他低着头无意识地搓着指节,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屋里再一次陷入了一丝难捱的寂静。

      太奇怪了。
      所有事,从头到尾。

      尤其是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他甚至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鸵鸟一般想要往边上挪一点。

      从前他总是离了一些距离自下而上地看李祁,这是第一次两人身子挨的这么近。自己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在他的目光里无所遁形。

      他就着低头的姿势偷偷瞄着搭在旁边塌上的手。
      就是这只手刚才拉住了他,还被他压着……

      他只看了短短一瞬,立刻像被烫到了一般抽回眼神。本就混乱的思绪这会儿更加没了头绪,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片沉默。

      奇怪的是,身边的人也很久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李祁终于大发慈悲收回了那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知为何在心底重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感觉到一阵没有由来的失落。

      可能是被身世吓到了……弄得自己摔了一跤就这么奇怪。

      屋里刚刚升起的氤氲热意在两人同时的沉默里又冷了下来,因为一个小小意外切开的口子又被关上了。

      李祁刚刚递给他的信在一阵兵荒马乱里掉在了地上,却没有人去捡。
      他盯着信,又垂了眸。

      半晌,李祁声音终于响起来,有些发沉,问他:“你不想回家?”

      章书皖愣了一下,大脑还停留在空白阶段,张嘴“啊”了一声。

      李祁伸手把他的头扭向自己,确认似的问:“啊什么?”

      “我……”章书皖眨了两下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脑沟壑,顺着思绪磕巴了一下说,“我,不想回家……”

      李祁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头去找在碰撞间飞到地上的信,塞回章书皖手里:“你先看完,想清楚再决定。”
      他偏过头,顿了顿又说:“……我们此去洪安府不是玩闹,前方是战场。你父亲在京城有能力给你荫封……你不需要跟着我去做这些事。”

      章书皖低头看着信,半天没有回应。

      李祁盯着章书皖捏着信纸发力到泛白的指间,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声音轻了一些:“但如果你不想回去,也不是不行……”

      “不想走。”章书皖低声打断他。

      “什么?”李祁怔了一下。

      “不想走。”章书皖抬眼看他,“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你别把我送走。”

      李祁在他恳求一般的眼神里感觉心像是塌了一块,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
      但回信给他父亲……明明是他该做的,又必须要做的事。

      章书皖说不想走,可若是他父亲不同意,自己又能用什么理由让他待在这里?

      心底蓦地升起一阵烦躁,让他几乎不敢直视章书皖的视线。
      他撇开目光,哑声道:“你再想想……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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