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26、分权

　　那少年的声音不大，也不规矩，反而带了些纨绔不屑的味道，和李祁眼前人认真又谨慎的叫法完全不同。

　　李祁怔了一下，久违地想起了一些事。

　　两年前的那日，靖国公府车马盈门，华盖云集，宾客占满了整个前厅。李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注意到这个小公子的，也许是他一身玉白长衫和周围横金拖玉的官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或者是他系的歪歪扭扭的礼冠很是扎眼。总之，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站在朱门不远处的单薄身影。

　　走近两步，就听见这个身影对着他府邸下人精心侍奉的花草嗤笑了一声——“奢靡”。

　　李祁当时哑然失笑。
　　想必是见了鬼，他刚刚竟觉得这个小公子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孤单。

　　小公子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他。

　　正值绮纨之岁的少年人如同一块璞玉，羊脂玉一般的脸庞白皙清秀，还未完全长开。那一身雪白长衫绣着金线暗纹，十分华贵又很贴身，衬的他清瘦的身姿更加笔挺。不知来之前去做了什么，他头上系的礼冠微微有些松了，几缕碎发翘在鬓边，模样有些狼狈又有些好笑。
　　应邀参加别人的冠礼却服饰不整，是大不敬；加上他进门就没礼貌地揶揄自家草木，当场就能被人赶出去。
　　但李祁作为主人却不想跟他计较。

　　两年前那一声促狭带着探询的“世子爷”，莫名和面前这一声郑重的“世子爷”重叠在了一起。

　　章小公子变化很大。

　　那时候年纪小，他的形容不拘在大他几岁的人眼里看来都是少年玩闹，不需当真。
　　而后他失踪，被自己在江陵府寻到。少年身形依旧单薄，只不过第一次见面时就敢拿着刀恐吓其他士兵。被罚之后他仍不肯认错，眼里全是不服，叫他“大将军”的时候言不由衷。

　　李祁以为他就是那样的玩笑少年。

　　再之后，他在冲天的火光里见到这个桀骜少年背着魏舒蹒跚前行，又见到他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和陆淮拔刀相向。

　　李祁抬眸看向坐在他对首的人，又低下眼看了看案上的剑首玉石，轻轻的笑了一声，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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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淮的死，把之前安排好的下一步计划全部打乱。但好在沈熠彤办事效率极高，一夜之间不仅把陆淮手底下的死士抓全了，还把他安插在宣策营里的几个耳目扫了个干净。

　　翌日一早，赵仪带着沈熠彤连夜审出来的供词来到中军大帐。

　　李祁正冠束衣，坐在案前扫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写着什么。

　　“爷。”
　　“捡重点说。”

　　赵仪表情为难：“……陆淮这次前来做足了准备，死士的嘴怎么也撬不开，沈熠彤也不敢把人往死里逼，只从宣策营那几个耳目嘴里拿到点信息。”
　　李祁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羊毫往边上一放：“沈熠彤也撬不开，那就算了。另外几个人说什么了？”

　　赵仪把供词摊在案上。

　　李祁快速扫完一遍，唇边挂起一个嘲弄的笑：“张清泉，好样的。”

　　张清泉任殿前都指挥使，与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和步军都指挥使分统禁军，合称“三衙”。殿前都指挥使掌殿前步骑部队指挥名籍，是为“殿帅”，简单说来就是首都卫戍部队统领。

　　禹朝太|祖为了分化兵权，用文臣主持的枢密院与武将组成的三衙互相牵制，命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主兵柄。

　　李祁奉旨率兵北上应援，可手里只有半块虎符，另外半块仍在枢密院手中。朝中局势复杂，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分掌军令与政令，分割左右宰相的掌兵之权；又与三衙分掌兵权，互为掣肘。

　　在这混乱的泥潭里，李祁手里的半块虎符和兵权成为了权柄中至关重要的东西。

　　李祁沉吟片刻，说：“仗打了一半，这帮人就想着动我手里的东西。张清泉叫陆淮来偷我的私印；一次不成，又叫他来偷虎符，甚至想要我的命。”他嘴边扯起冷笑，“他们派人时时刻刻盯着我的动向，还想动我的根基，怎么，怕我打胜仗？”

　　说完，他突然猛地咳嗽了两声。

　　谁拉拢他，谁想扳倒他，此刻一目了然。

　　靖国公府和枢密院关系甚密，自然就与中书、门下二省关系稍远。尚书省表面中立，各边都不靠。

　　于是，与枢密院分庭抗礼的三衙中，张清泉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李祁得胜而归。李祁年纪轻轻就已战功卓著，若是这一仗再赢，靖国公府和枢密院将是朝中一支难以扳倒的强悍劲敌。

　　可是，李祁若败了，或是在开战之前就丢了虎符或兵权，任戈尔适继续南下，下一步就是皇城太兴。张清泉这老东西在朝堂里上下其手，玩弄权柄，想着拿他做文章，倒是不怕自己老窝被端了！

　　赵仪连忙上去拍拍李祁的背，又拿起旁边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苦着脸道：“爷，您之前从老军医那边要来的药药效颇强，情绪波动的时候容易入体。我知道您身体底子好，平时可以控制，但也不能拖下去了，赶紧让他把解药送来吧。”

　　李祁接过茶水一口灌了：“去要吧。”
　　陆淮已死，原先第二次请君入瓮的计划用不了了。但既然已经知道幕后之人，他身体好坏已不是重点。

　　赵仪心中着急，立刻转身欲走，李祁突然又叫住他：“等等，把这个送出去。”

　　他把手里刚刚写好的信递过去。

　　赵仪粗略扫了一遍，惊道：“爷？！”

　　这反应在预料之中，李祁淡然从案边信匣里抽出一封，拿给赵仪看。

　　李祁与重启楠定下的战策是带兵潜入洪安府，出其不意攻下应池。这就需要洪安府地方军的支持。
　　李祁的调兵令五日前送往洪安都督府，洪安都督常时兴昨日来信，表示只有两千地方军仅供驱使，多的一个子儿也没有。

　　赵仪咬牙：“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叛变了！两千！靖国公府的府兵都够这个数！”
　　“他知道我暂时并不能拿他怎么样。”李祁说，“天高皇帝远，我就算有心把话传到皇城，陛下也没有多余的兵力以‘援军数量不够’的名目去讨伐他。况且，洪安府离失地太近了，一个不小心，就能中了敌军圈套。”

　　赵仪脸全皱了起来：“爷，洪安府会不会已经……”
　　被拱手相让？

　　李祁垂眸，半晌，低声道：“常时兴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赵仪摇头。

　　案前的人叹了口气，“常元仪的叔叔。”

　　他愣了一下：“常校尉？”
　　昨日里还被派去打了刘钰和章书皖二十军棍的常校尉，本名常元仪。

　　“他办事一向很让人放心……”赵仪纠结道，“没想到他叔叔竟然在这种关头做出这样的事……”
　　“常元仪的父亲多年前死于南海一战。”李祁说，“常时兴是常元仪父亲的胞弟，就算是为了他还在我手里的亲侄子，也不太可能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
　　赵仪不解：“那他为何……”
　　“通敌叛国和置身事外是两码事。”李祁道，“戈尔适眼看就要南下，战火还没有烧到他那里去，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让我的步骑踏进他的城池？不管输赢，都是一场鏖战，死伤在所难免。”

　　赵仪左手捏着李祁刚写好的信，右手拿着常时兴的信，两头为难：“所以您才回信，说要拨给他这么多银子，让他立刻安排城民西移？这数十万的百姓，要如何安排周全啊！”
　　“百姓有脚，他们会走。常时兴要的是一个态度，我就给他这个态度。至于银子，”他抬眼看了看赵仪，浅浅笑了一声，“我库里没有，军饷也不够，我让他找户部要去。”

　　赵仪震惊了。
　　完蛋，他家世子爷会忽悠人了。

　　“这得要时间啊……户部来得及给吗？”
　　“你以为常时兴手里真的没钱？”李祁瞥他一眼。

　　“但始终……他如果上折子到太兴，户部尚书怕不是会找到靖国公府……”
　　李祁挑了挑眉：“找吧。国公府又不是没人了，还没弱到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年迈而严肃的老靖国公出现在脑海里，赵仪默了默。

　　“戈尔适部落这几日如何？”李祁又问。
　　“重将军手底下的探子来报，大雪封山，峪山山脉陡峭，他们的骑兵一时间过不来，堵在里面了。”

　　李祁点了一下头，“这雪来的巧，但不可大意。不日就要拔营，让重将军盯紧峪山动向。”

　　赵仪应了，随即又想起来什么：“徐枫将军这两日一直在地方军点兵，今日应该回来了。他汇了一支两百人的骑兵，送去训练几日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李祁轻顿了一下，想起两日前，章书皖跟其他士兵围坐在营里喝酒的那天晚上，有另外一个少年坐在他身边，看着关系颇近。
　　章书皖喝多了，扯着嗓子说他是右峰营最强的骑兵？
　　……
　　他叫李什么来着？

　　不知为何，李祁突然有些烦躁，拿起身侧的笔又搁下。半晌，问道：“这支骑兵在哪里训练？”
　　赵仪想了一下：“好像在宣策营后方的校场那里。”

　　又沉默了一会儿，李祁抿了抿唇，说：“章书皖人在哪里？”

　　赵仪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李祁问的是章简之，惊讶于他念了章公子原名之余，他朝帐门瞥了一眼：“在门口站岗啊。”

　　朝门外看去的同时，李祁忽然拧了眉，声音低了几分：“他又在站岗？你让他站的？”

　　赵仪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心说您也没说让他干点别的什么，总不能白领俸禄，这不就站站岗……

　　李祁盯着赵仪苦瓜一样的圆脸，又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责怪他，只能说：“今日之后调到帐里来站岗。现在叫他跟我去校场看看骑兵。”
　　顺便看看那个叫李什么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仪暗搓搓地看了一眼李祁的脸色，不解他为什么碰上章兄弟的事儿就总能不高兴，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只好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