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25、世子

　　章书皖武曲星下凡的传说或真或假，他并不在意。把章书皖留在身边，李祁的本意是想看着他，不让他和章显渊大人有任何钻空子的机会。但几日下来，他竟发现之前对于章小公子的传闻竟没有几样是真的。

　　这些话是他早就想问的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算算日子，寄给章大人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太兴城。

　　若是章大人动作够快，直接向陛下求了个恩典，说竖子贪玩，自己跑到了江陵，却不巧遇上了地方军征兵，这才入了伍……
　　章书皖不是没有回去的机会。

　　李祁坐回章书皖对面，垂眼等他开口。

　　对首的人闻言却迟疑了一会儿，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似是在想怎么回答。

　　李祁等了一会儿，忽地抬眸扫了他一眼：“如果是在想怎么骗我，那就别说了。”
　　章书皖：“……”

　　他犹豫，不想撒谎，也不知道怎么说实话。最后只能半真半假地说：“我跟着师傅学的。”
　　他思忖良久，许多回答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筛捡捡，最后挑出来一个最真诚的，也是最没用的话。

　　李祁却差点给他气笑了：“我也没觉得你能自己摸索出来一套医理。”

　　章书皖愣了一下，也因为自己兜兜转转说出来的无脑的话笑了，继而补充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父亲会一点中医，我跟着他学了一些。后来对这些感兴趣，就自己又找地方学。”

　　李祁却皱了眉头。
　　“你小时候身体不好？”

　　武曲星下凡的传言在太兴流传了很多年，章小公子自幼便能文能武的话，靖国公府也听了不少。只因他年少，未参加过科举，加上武举又常年不受重视，连年被废，因此并没有人真的见过他动真章。
　　传闻中武曲星下凡的小少爷自然不会自幼体弱，看来太兴这些年的传言确实是假的。

　　李祁转而又想到，官宦世家为了给孩子铺路，总喜欢以各种方式将孩子的名声传扬出去，他之前听到的这些话大概率并不能当真。

　　章书皖解释道：“并不是很严重，小时候药吃的多，长大了就好了。我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并不太清楚，可能到了十来岁才有些印象深刻的事。”

　　具体是什么病，其实说不清楚。他小时候记性差，还总没精神，跟只猫一样，不管何时何地都爱睡觉。父亲总是给他喝中药，说是体弱需要补补。母亲让他去学跆拳道，说他需要有点技能傍身，既锻炼身体又安全。
　　如果要他自己来总结，他更倾向于觉得自己开窍比常人要晚。

　　李祁看了看他，又将不远处的火盆往他身边移了移，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后来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章书皖闻言眉眼弯了弯，笑了起来：“我小时候常年跟中药打交道，许是身上药味重，并不讨人喜欢，也没什么朋友。稍微长大了些，突然有天像是悟了，开始记事了。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我把父亲最心爱的熏炉打碎了——那天刚买回来的。因为我总是毛手毛脚没个准头，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离那东西远一点。我小心翼翼，结果还是不小心把它碰到了地上……”

　　他像是想到了很久远的事，唇边笑意温润浅淡。

　　李祁温和地看着他。

　　但不久，他唇边浅浅的弧度就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想到这些，却回不去家。

　　不管是总因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父亲，还是总对他正颜厉色却细心妥帖的母亲，他都见不到。

　　他懂事晚，长大后也责怪过自己。不知父母辛苦，不通人情世故，年少时错过了很多东西。

　　因为不明白为什么总要喝苦涩的药，所以他总是只喝一半，把剩下一半倒在盆栽里。日复一日，父亲也没责问过他为什么家里的盆栽总是种不活，只是以一种天然的包容姿态容忍了他的任性。

　　也因为不明白为什么要练功夫，所以他刚开始总在上课时故意让师兄弟打到他或者踹到他，再故意把淤青露给母亲看，以一种拙劣的方式讨价还价。母亲严厉，但从未戳穿他，只是会逼着他在衣服里面带上护膝护腕，把一切能护的地方护住了，能让他少受点伤。

　　他年少时不机灵，在学校屡屡受人欺负却不知道还手。作业写错、考试考砸，老师叫他抄几遍文章他就抄几遍，让他不准吃午饭他就饿着。甚至有一次，他同桌忽悠他，说考试前把笔头扎进手心就能考出好成绩，他就真的把铅笔扎进了掌心。

　　为了这些事，父母没少去学校跟学生家长理论，又回家苦口婆心地教导他——做人老实是好事，但也不要太实诚了，但凡脑子会转点弯，他也能少走点弯路。

　　这些事儿都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他开窍晚。十六岁之前的成绩吊车尾。亲朋好友每次聚会的时候，他都是被溜在别人嘴里的猴。有人劝他爸妈，说孩子笨点没事，傻人有傻福。也有人说，要再拉扯一把，说不定哪天就机灵了呢。他父母每次都是笑着说，他只要健康，怎么样都行。

　　……

　　见他肉眼可见的失落了下去，李祁以为他是因为回不去太兴的家，低声安慰道：“兵役只消三年，你很快能回去的。”
　　章书皖勉强笑了一下，说：“希望是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大将军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他尽量回答。

　　李祁挑了下眉：“这会儿又叫我大将军了？”

　　章书皖搓碗沿的动作顿了一下，倏地想起那头喝多了，跟着赵仪他们管李祁叫“爷”，脸顿时红了半边，犹豫道：“是我上次僭越了……”
　　李祁闷笑一声：“你想叫什么都可以，在我这没这么多讲究。”

　　章书皖有点惊讶地抬眼看他。

　　他耐心解释道：“你是我的亲卫，和赵仪他们是一样的。你不用因自己的身份背景，或是因自己来的迟而区别对待。怎么喊我这种小事，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吧。”

　　“……一样？”章书皖怔了一会儿，像是在揣度李祁的用意。

　　他对面的人是众人口中站在神坛上的护军大将军，此刻却温和的不像样。他随意靠坐在椅子上，看向他的眼里全是包容。

　　过了一会儿，他把碗轻轻放在案上，抬眼看着李祁，慎重又认真的叫了一声：
　　“世子爷。”

　　-

　　“世子爷！”

　　窗外传来几声蝉鸣。

　　永贞十六年的夏末秋初，天气还热着。屋里的少年闻声抬头，他穿着元服，高冠上的珊瑚珠随之动了动。阳光垂落，照在他白皙的脸上。珊瑚珠色沉，更衬的他肤色和唇色清浅温润。

　　窗外叫他的是另一个同样高冠长袖的圆脸少年。他身侧挂着佩剑，长靴利落地踏过前院中的甬路和游廊，快步行至廊下，脸上挂着笑：“爷，你还不出来，外面宾客都到了。”
　　“知道了，啰嗦。你先去前厅，我马上就来。”他淡笑一声，放下手里的书，从窗边的软塌上起身。

　　窗外的圆脸少年却不乐意了。
　　“不行，我不先去。爷您是不知道，陆淮得了您给他的那柄短刀，这两天正到处找人打架。我才不先过去，免得他又要砍我。”

　　屋内的少年正色道：“今天是我的冠礼，陆淮守礼，不会砍你的。快先去吧。”

　　禹朝的靖国公是天潢贵胄，累世官宦。年轻的靖国公世子惊才风逸，意气风发。自十六岁南海平乱，他一战成名，短短几年已是多次军功加身。他身边的八个少年更是各个文武了得，无一不是太兴皇城人人津津乐道的翩翩儿郎。

　　世子弱冠，靖国公府这日宾客纷至，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前院里，众多朝中大臣带着自家儿郎前来道贺。

　　一道车辇自城北而来。马蹄声戛。车辇窗边，挂着“章”字的玉牌随着车辇前行不时晃动。

　　车辇后，悠然跟着一匹白马，玉鞭金辔，上头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面容稚涩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眼角辍了颗浅色的痣，白葱似的手腕挂着缰绳，面色却称不上和蔼。他皱着眉骑在马上，表情难看的像是被捏着嗓子的鹅。

　　马越走越慢，和车辇的距离逐渐加大。突然，一只手撩开了车辇的窗帘，露出一张年过半百的脸，正是当朝中书首府章显渊。

　　章大人额间绞着青筋，回头怒斥那骑着白马渐行渐远的小公子：“章书皖！你别想给你老子搞什么幺蛾子来。马要是骑不快，你就给我滚上车！今天必须跟我去靖国公府，听见没？！”
　　章小公子不情不愿，从嗓子眼里抠出一声“哦”。
　　章大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放下帘子。

　　车辇行至靖国公府，老靖国公李恪已守在门前等候多时。章显渊一路上被章书皖怄的不轻，在车里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挂上笑。车辇后的章小公子在不远处下了马，步行至靖国公府门前，冲李恪俯身作了个揖：“书皖见过国公爷。”

　　李恪笑着应了，看着他起身走到车辇边，为他父亲掀开车帘，又扶他父亲下了车。

　　章显渊一身紫衣，腰间挂着佩鱼袋，下了车笑的牙不见眼，连连向李恪道贺。

　　李恪和章显渊两人互相搀扶着，从门前走到前厅。
　　章小公子跟在身后，优哉游哉的欣赏前厅风景。

　　两步之外，厅前是曲折游廊，脚下是漫阶珍石。他刚进来就闻到一阵扑鼻异香，转头环视一圈，发现不远处的粉墙之间，山石点缀着一尾鱼池，周围是满目的苍翠松藤，奇花异草。满院的香气就是从那里飘来。

　　章小公子嗤之以鼻：“奢靡。”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身极不中听的轻笑。

　　他蓦地回头望去，见到一个身着元服的俊朗少年杵在身后，头上的珊瑚珠随着他的笑意微微晃动。那人垂手立着，一看便是位谢庭兰玉的公子。

　　章小公子面色不善地看了他半晌，喉间微动，吐出了三个字：
　　“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