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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夜 ...


  •   月悄无声息地爬上树梢。晚间的气温骤降,风声渐起。不多时,寒酥白雪,悄然落下。

      右峰营的主帐正前方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人。这排人明显分成了两拨——右边一撮,左边一撮。

      章书皖垂头立在雪中。胖子、瘦子、黑子和李怀安他们几个跟他站在一块儿,被他拧胳膊的倒霉士兵和另外几个不待见他的站在另一边。一阵寒风拂过颈侧,胖子瑟缩了一下,他却纹丝不动。

      主帐毫无疑问是整个营地里最忙碌、来往人群最多的地方。巡夜的士兵路过这处“景色”,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的脸,眉头一挑,然后挂上了兴奋的表情,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章书皖瞧着周围明显多起来的“碰巧路过”的巡夜士兵,皱起了眉头。

      但是他的思绪很快被刚才那一幕拉了回去。

      一盏茶前,帐门被士兵踹开,门外那道声音骤然响起。他转头望去,看见门外立着好几个人。

      呵斥他们的那位将官约莫三十出头,立在另一个年轻将领的身后,脸色沉沉地看着他们,眉头拧的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章书皖抬眸向那年轻将领望去。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长相极为出挑。他束着武冠,冠圈上附着一颗珊瑚珠,冠中横辍着一根玉簪。似乎是踏雪疾行而来,有几片细碎的雪屑落在他鬓角。墨色的窄袖长衫衬着他高挑的身形,浅栗色的瞳孔印着莹白雪光,整个人像是从墨画中走出来的武将神官。

      那一瞬间,他恍惚间觉得这位年轻将领似乎有点面熟,似乎在不久之前,他刚在哪里见到过。

      从站位前后和站姿来看,那位年轻的将领似乎比说话的那位品阶还要高。他站在众人面前,面色清冷,眼神扫过帐内,最后轻轻落在窝在塌上的章书皖身上,双眼骤然一眯。

      章书皖背后一凉,几乎是立刻从塌上起了身,站到怔愣的众人中间。

      那将领身后的将官压着嗓子恼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未等其他人发话,被他拧胳膊的士兵已经忙不迭地指向章书皖:“宋都尉,是他!他刚才对我出手了我才叫的!”

      什么叫不打自招,这就是了——章书皖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位宋都尉沉着脸看向章书皖确认:“是不是你?”
      章书皖噎了一下:“是,但他恶语伤人在前……”

      宋都尉还要开口,可他身前的将领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章书皖这才注意到这位将领似乎形色匆忙,脚底的滚金乌靴底部粘着许多雪泥,黑色的披风下摆上也沾了不少灰尘。看样子应该是行过此处,恰好听到了章书皖他们帐里传来的喧闹声,然后不得已停下脚步,碍于身份,耐着性子必须管一下闲事。

      而他接下来的行动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偏过头,用手轻轻地摁了一下眉心,完全没有闲情逸致和他们探讨谁对谁错,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都去主帐前面站着。”

      众人:“……”

      -

      十二月的雪说下就下,从酉时起一直不停,不一会儿就在地上蓄起厚厚一层。
      几个守卫兵走到主帐前,给帐篷的两侧生起了火。

      火光炯炯的雪夜里,那分了叉的一排身影还在那里立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巡夜的士兵来来往往,把他们当猴子看了个够。

      凝雪从四面八方潸然而落,不一会儿,他们几个就变成了白色雪人,稳稳驻在主帐前方。

      亥时初,一双赤金乌靴从都尉的主帐中出来,踩破了平整雪白的地面。

      朔风刮过校尉手里提着的灯笼,灯架不稳,吱呀一声,打破了雪夜的平静。

      靴子的主人只踏了一步就停了下来。他站定在帐前,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望向不远处几个立着的“雪人”,好像是在思考他们这排人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发生过什么事,抬起手再次摁了一下眉心,随手接过身后随从递给他的黑色披风,信步朝他们走过来。

      章书皖一边发着呆,一边跟着那双靴子移动目光,直到它在不远处的雪地上落停。
      他的视线微微上抬,落在靴子主人腰间悬着的剑上。

      这是一把银柄长剑,剑柄上刻着一块半月形玉制雕饰,剑首上缀着的一块云纹玉石,在火光中分外打眼。

      章书皖突然想起来,他小的时候某次生日,外婆也给过他一块半月型的玉坠。不过比起玉饰,小孩子都更喜欢玩具,所以那块玉坠似乎被他随手给了自己母亲,后来被放到哪里去了也不得而知。

      李祁走到这排士兵面前等了数息,面前的几个人都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没了耐心,回头示意他身后跟着的右峰营都尉开口问话,自己面色冷淡的站着没动也没开口。

      宋尉知任右峰营都尉多年,手底下带过的兵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他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营里的士兵居然能闹到朝廷派来的护军大将军面前,一世英明差点毁于一旦,当真十分丢人。

      他脸上冒着寒气,语气森然:“你们几个可知错了?”

      可能是冻怕了,他话音刚落,另一侧包括被章书皖拧了胳膊的那一撮人稀稀拉拉的声音就响起来:“回宋都尉,属下知错了……”

      宋尉知又冷着脸看向章书皖这一撮。

      章书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弯曲了一下,等了片刻,居然没人说话。

      这不识时务的沉默算是捅了马蜂窝。

      宋尉知眼神一凛,扫过这几个人,厉声问:“你们什么意思?”

      章书皖用余光向边上看过去,发现胖子他们几个的表情居然都带着一丝倔强,好像没人愿意服软。他轻轻瞥了一眼李怀安,发现他浅色的眼睛向宋尉知一扫,里面居然带着一丝冷意。
      而宋尉知竟然无视了这个眼神,直直盯住罪魁祸首章书皖。

      面前过来兴师问罪的众人目光皆落在了章书皖身上。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垂着头,不知死活地怼了一句:“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众人:“……”

      宋尉知抽了一口气。空气中一瞬间蓄起一丝微妙的静默。

      立在一旁的李怀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而那位年轻将领的眼神终于微微动了一下,落在章书皖的后脑勺上。

      片刻后,他抬起乌靴往前迈了一步。鞋底踩上雪块,发出嘎吱一声,像是人脖子被扭断的声音。

      旁边那一撮的几个士兵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他微微俯身,浅栗色的瞳孔锁着章书皖的后颈骨,声音凉凉的响起来:
      “你没错?”

      说完,他似乎还轻轻的笑了一下——
      堪比魔音。

      所有人都木了。

      而章书皖却胆大包天,闷着头,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捏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指骨,用行动肯定了他的问句。

      他长长的眉头轻蹙起来,声音也陡然加重了一些:
      “抬头。”

      旁边认过错的士兵一起抬了头,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挂起看戏的表情。

      章书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

      雪雾弥漫,他眼中是少年人独有的清亮神色。那双透着光的琥珀眸子里藏了一点微不可见的雾气,微微下垂的右眼角边缀着一颗淡淡的泪痣。抬头的时候,一片雪花正好落在眼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面前那人抚在剑柄上的手指突然下意识轻触了一下剑首的云纹玉石。

      反正罚都罚过了,章书皖决意跟他杠到底:“今天这事和他们几个无关,是我打的人,其他几个人都是来劝架的。”

      面前的人勾起唇,目光盯着章书皖眼角的痣。

      那位被章书皖拧胳膊的哥们儿跟周围人小声哼哼:“我堵十文钱,这小子今天晚上要被打至少三十军棍,赌不赌?”
      旁边的人用气音哼回来:“赌个屁,哪有赌头?这还有别的可能?”
      另一个人说:“也有可能是五十军棍。”
      “……”

      一旁,宋尉知简直是怒其不争:“你在犯什么横?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章书皖没吭声。

      宋尉知也不指望他真的知道,干脆直接接上自己的话头,意在点醒他:“这是靖国公府的世子,皇上钦封的护军大将军!你平常在我跟前犯犯浑就算了,今天在大将军面前抽什么风?!还不快认错!”

      章书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这位大将军,心道:靖国公府是什么,护军大将军是什么?听起来好像有点厉害……

      而旁边胖子他们几个已经麻了。

      禹朝自前朝开始重文抑武,加上宗室诸王同室操戈,朝中内耗多年,到了现在在位的宣昭帝这里,只剩几个堪用的大将军。其中最声名远扬的,莫过于当朝亲王靖国公一脉。

      现任靖国公李恪曾在二十多年前,帮先帝平叛过一场南方附属国的叛乱。那场叛乱来的突然,南方接壤的各州府抵御不及,竟是让他们闹到了湛江上游的乾州。
      先帝本以为这会是场声势浩大的叛乱,谁料靖国公李恪率兵南下不过半月,叛军就自乱了阵脚,叛军首领被李恪身边的副将直接斩于马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最后竟像闹剧一样落了幕。

      而他们面前的护军大将军,就是那位靖国公李恪的独子,李祁,字呈和。

      靖国公世子年少成名。少年鲜衣怒马,十六岁就带着中原铁骑踏破了南海一支作乱的小部族。自那之后,本就尊贵的靖国公一门在朝中更是声名鹊起,成为了人人趋之若鹜的簪缨世胄。

      不过,市井上传的最远的却不是靖国公府的赫赫战功,而是让人津津乐道的皇家密辛。

      传闻道,李祁出身高贵的靖国公府,却不是靖国公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靖国公的私生子。只因靖国公夫人于李祁出生不久后早逝,又没人敢把这种话传到老靖国公的耳朵里,这传闻居然多年无处可破。

      但传闻只是传闻,是真是假,谁也不敢问。大家虽将信将疑,但靖国公二十多年未曾娶妻,这段桃色绯事在众人嘴中传过一遍之后渐渐褪了色,现在也就无人再提起了。

      靖国公李恪今年已年逾四十,加上多年征战留下一身病痛,身体已然不复当年盛况。李祁身为国公府世子,又是将门后代,沉重的担子自然交到了他的肩上。

      数月前,北疆沉寂多年的戈尔适部落突然犯境。朝廷最先派出的云麾大将军重启楠率领了十万禁军挥师北上,却被戈尔适的精锐骑兵打的节节败退,数月间接连丢了十三座州府。云麾大将军无法,暂时带着三千残军退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江陵府地界,并向朝廷求援。

      皇帝盛怒之下,于数日前再派靖国公世子李祁率五万禁军,速往北上支援。

      算算日子,李祁应是就是这两日刚刚到的江陵府。

      那,今天晚上宵禁后突然传来的马蹄声,怕不是就是大将军的兵马……

      真棒,他们第一天就触了大将军的眉头。

      ……

      宋尉知并不知道章书皖什么都不清楚,看着他闭口不言的样子,气的肺都要疼了。
      这小子怕不是看他不顺眼,想帮他得罪一下李祁,砸他手里的铁饭碗!

      但毕竟是自己的兵,他有心想护一护,遂咬牙对身旁的校尉道:“把他给我捆起来,送到罚没处去,打十个军棍。”

      旁边的校尉立刻上前就要动起手来。

      章书皖惊了一跳,他以为罚站就算完了,这些人怎么一言不合还要打人啊?

      他跟兔子似的往后疾蹦了一步。

      宋尉知差点就要自己上手绑人了:“你跑什么?小兔崽子!快把他给我绑起来!"
      “别啊!等等!!”章书皖两步绕到那几个看戏的士兵后头,跟校尉玩起老鹰捉小鸡,“你们有话好说,别打人啊!”

      这几个校尉真没见过敢跟宋都尉公然叫板、还公然反抗军令的人,一时都被震在原地。

      宋尉知心知没救了,叹了口气,对李祁俯首道:“大将军,是下属管教不严。大将军该怎么罚……下属定依言照做。”

      李祁看着这个蹦来蹦去的兔崽子,不怒反笑。

      宋尉知眼角一跳。

      李祁看了一会儿表演,终于缓缓开口,对身侧的亲卫道:
      “把他带着,跟我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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