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妍》三山九塔

46、第46章 生死

　　“我请大夫来再给你瞧瞧？”过了正月，裁锦身上的新旧伤好了不少，心智虽不稳，但在上官霭面前，十之七八倒是清醒的。
　　“不消这些，没得给大家添乱。”裁锦坐在窗前，长发散了一半下来，遮住她半个身子。
　　裁锦瘦多了。
　　上官霭心想。
　　“我帮你梳头。”上官霭在妆奁盒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把断了齿的牛角梳子，上头镶着的贝壳也落了些，看上去很是破败。
　　她暗暗皱眉——晚些要给裁锦换一把。
　　上官霭有些小心地摸了摸裁锦的头发——按她这几日的经验，在碰到手脚或者头发时，裁锦突然发病的可能性更大些，她怕刺激裁锦，又想方设法想帮她解除这种痛苦。
　　裁锦看着窗外，神情没什么变化。
　　上官霭松了口气，撩起裁锦的头发，涂上一点玫瑰油。
　　“我刚来那时候头发不大好，里头碎的多，长的又爱断，还是你给我找了生姜蹭头皮，现在好多了。”上官霭蹲下身，把自己的脑袋往前伸了伸，给裁锦摸。
　　裁锦淡淡一点头，伸手轻轻在上官霭头上一拂：“好多了。”
　　上官霭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裁锦没有发病，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
　　二人不知就这样沉默多久。
　　“裁锦？”上官霭蹲在她腿边，终于开口问道。
　　“啊？”裁锦如梦方醒一般回头看向上官霭，笑容比方才浓了许多。
　　“我说帮你梳头，好不好？”上官霭声音浅浅的，依旧蹲在裁锦身边，抬起头眼巴巴望着她。
　　裁锦的手抚上上官霭的脸，眼神逐渐朦胧。
　　“瑞霭，你好好侍奉三小姐，你们都要好好活，要长命百岁……”裁锦在上官霭耳边低语，温暖的玫瑰香一点点顺着上官霭的耳朵侵略过来，蔓延至她全身……
　　“裁锦……裁锦……”上官霭倚在裁锦怀里，被裁锦带着，一步步靠向床边。
　　有上官霭照拂，裁锦这里总是不缺炭的，屋子里暖意融融，二人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顺着裁锦的小床一点点蔓延开来。
　　“瑞霭，你一定要记得我……”裁锦含着上官霭的耳垂，含混不清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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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知多久后，喘匀了气的二人平躺在床上，牵着手，静静地盯着房顶上因为新年而新糊的纸看。
　　“你去了外头，会想我么？”裁锦的声音有些缥缈。
　　“会。”上官霭微微收了收手指，将裁锦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裁锦也跟着紧了紧手：“要是我死——”
　　话音未落，上官霭就翻身堵住了她的嘴，低声道：“不准乱说，你要等我，我带你离开这里，到远远的，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那很难吧？”裁锦眼里尽是怜爱，殷切地望向上官霭的眼睛。
　　“不难，裁锦，不难。”上官霭伏在裁锦的颈窝里：“我们初遇时，你能看中我，也是我想好的办法……裁锦，你相信我，不难。”
　　“我相信你。”裁锦用下巴蹭了蹭上官霭的头顶：“你几时上值？”
　　“不想走。”上官霭又往裁锦怀里挪了挪。
　　裁锦轻轻在上官霭头上一啄：“明儿再来，横竖离你进宫还有些日子……”
　　说到进宫，她突然打住了话头，也不知是不是上官霭的错觉，她听到头顶的裁锦轻轻叹了口气。
　　*
　　进宫几次之后，三小姐就彻底变了个人。
　　从前总是有些慵懒、懵懂又将性情写在脸上的。
　　现在单单是往那里一坐，便有些渊渟岳峙的意味，令人丝毫不敢小觑。
　　选皇后到底怎么选，那是大人物们的考量，以上官霭的眼光来看，三小姐当得好一个家。
　　太子的家也是家，她自然……也能当好，吧？
　　“管着蔷薇架和鹦鹉的，是怎么管到二哥院子里去的？”三小姐一座山一样坐在椅子上，面目无悲无喜到有些模糊的地步。
　　“是奴婢的错。”上官霭没有二话，直接跪倒在三小姐面前认罚。
　　“她二人擅离职守，行为不端，送去洗衣裳，往后不准在主子跟前现眼，你管教不严，扣三月月钱。”三小姐搁下手里的书：“起来去忙你的，你是聪明人，不用跪着。”
　　上官霭一点头，匆匆起身去了外头。
　　她隐约觉得三小姐是有些怒意的，她想反抗些什么——一些她无从反抗，也反抗不了的东西。
　　上官霭叹了口气，锦衣玉食的主子再如何，也比她过得好，前程也不消她去操心。
　　*
　　“瑞霭姑娘，瑞霭姑娘！”上官霭才伺候三小姐洗漱躺下，自己今夜上值，要去外头洗漱了进来睡在三小姐脚边，刚走到院门前，就听到外头传来一个低而急躁的声音。
　　有些像竹园那边的人。
　　上官霭心一沉，一步跨出院外：“什么事？”
　　“裁锦，裁锦……咳咳……”
　　来人走得急，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裁锦上吊了，刚救下来，灌了些冷水进喉咙，压着吐了一回，好像还有些进出的气……”
　　“你去把这话跟三小姐身边的人说一次！我马上去找她！”上官霭一把将竹园来的婆子推进撷英园，自己则撒腿朝着竹园狂奔而去。
　　她第一次觉得徐家大得令人痛恨。
　　*
　　裁锦悠悠醒转，眼眶有些痛，脖子也有些痛。
　　她听说吊死鬼样貌是很丑的，也不知就这样在奈何桥上等着瑞霭，她会不会嫌自己丑？
　　但一瞪眼，看到的却是三小姐的一张脸。
　　三小姐的脸随着她眨眼晃了几晃，还是没有消失，裁锦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一骨碌爬起身，就要给三小姐磕头。
　　“裁锦啊裁锦。”三小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旁边站着急得发抖的上官霭，奈何主子在旁边，她一动也不敢乱动。
　　“奴……”裁锦的喉咙火辣辣的痛，下一个字像是消失在她嘴里了一样，怎么都吐不出来。
　　“你为何要死？是觉得贞洁已失不愿为人，还是觉得自此与瑞霭两地相隔不得一见？还是这偌大的侯府容不下你一个小女子？”三小姐开口问道。
　　裁锦张了张口，仍旧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三者皆有，是不是？”三小姐站起身，月光从窗外投向竹屋内，那月光仿佛都被她一人吸了去，在身上蒙上了一层白而冷的光。
　　“女子的贞洁在身上？在他人嘴里？还是在圣贤的书里？”三小姐冷笑一声：“可笑，分明是在她与爱人的情谊里。”
　　“两地相隔如何？天下所有事都遂了你愿你才能好好活？从前撷英园那样难的日子，你几时说过一个死字？”
　　“容下容不下又如何？你有一双手，有一张口，做一日工吃一日饭，从前难道不是这样过的？怎么，从前会，小时会，如今却不会了？”
　　三小姐几句话说完转身就走，踏至门外，又道：“瑞霭留下。”
　　就这月光，上官霭看到三小姐那双冷透了的眼里，有些泪光。
　　*
　　自此，三小姐没有在任何人前提起过裁锦，而裁锦，也从未再寻过死。
　　她在竹园与菜园中往来，做些零散的粗活杂活，一二个月过去，身体竟又壮实了些许。
　　但三小姐要入宫了。
　　这一去，只怕此生再难回到此地。
　　上官霭浑浑噩噩跟着走，许多事在她心里已经成了刀劈斧砍刻出的印记，只要身在，就不会行差踏错一步。
　　与她一同入宫的是海春和。
　　纵然有天大的疑心，此时也该散了，海春和望向木然的上官霭，眼底尽是缱绻。
　　入了宫的日子，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整齐了起来。
　　什么时辰该做什么，遇上什么人该说什么话，所有人都像是上好了发条之后的西洋摆钟，分毫不乱。
　　上官霭要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下值之后的海春和。
　　她彻夜彻夜守着上官霭，有时上官霭梦回，朦胧中居然能看到海春和就坐在她床头，哀哀地瞧着她，目光痴而炽热。
　　她从不回应，与海春和的对话也仅限于太子妃周围的一干事务。
　　太子宿在他处时，太子妃常叫了上官霭，让她破格与自己对坐，太子妃总是捧着什么书在瞧，上官霭便含着目光，一点点想自己的心事。
　　日子过得比她想象中要快一些。
　　要是再快一些就好了。
　　*
　　入宫第二年，海春和不堪忍受上官霭的无视，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得了太子的一道手谕，成了太子身边的女侍——若是往后太子登基，后宫之中，她也能与太子妃论上一句姐妹。
　　太子妃倒不在乎这些，她与太子琴瑟依旧，看不出任何不满。
　　自打海春和飞上枝头，上官霭的日子便不大好过，她是太子妃的人，但暗地里吃了不少海春和的磋磨。
　　第六年，太子登基。
　　徐太子妃成了徐皇后，曾经的太后依旧健在，做了太皇太后，愈发喜欢喊徐皇后朝她宫中去了。
　　也是在这一年，徐皇后有了一个孩子，数月之后，又失去了他。
　　海春和有孕后被封了嫔。
　　徐皇后失子后缠绵病榻，后宫一切事务全凭太后做主，上官霭惶惶不可终日地守在徐皇后身侧——她和从前不同，如今的徐皇后，眼里全无求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