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妍》三山九塔

45、第45章 石沉水底

　　“不好吃。”裁锦缓缓垂下眼，伸过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将上官霭手中的筷子抽了出来。
　　上官霭吸了口气，狠狠压着发抖的身子，强自镇定道：“快把筷子还我，你给我煮的长生面，吃一口怎么……怎么饱？”
　　裁锦看着手上沾了汤水的筷子，微微一哂，随手将筷子扬进了一旁的火炉。
　　屋子里静得怕人，筷子在火炉里爆开，噼啪作响。
　　二人各自坐着，上官霭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紧紧闭着嘴，生怕自己情急之下说出什么话来。
　　但她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坐着，她想回头看裁锦，看一夜，看一辈子……
　　“今儿是你生日，三小姐还会饿着你？”不知过了多久，裁锦才开口说话，语气一如往昔。
　　见上官霭垂着头不言语，便又补了一句：“快些回去吧，三小姐如今定是离不开你。”
　　*
　　“她离不开你——”上官霭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随后霍然抬起头死死盯住裁锦：“我也离不开你！”
　　她头一次这样用力地说话，头一次这么用力地看一个人。
　　裁锦眼里似有一汪水光，掩不住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哀与恨。
　　她本可以在撷英园里无忧无虑的。
　　她本可以陪三小姐一同出嫁的。
　　她本可以与瑞霭……
　　她撇过头，将泪珠挤在地上，用些许哽咽的声音道：“快些回去还能睡一阵，明儿还要伺候三——”
　　她的话被一个吻堵进了肚子里。
　　上官霭的吻生涩却绵长，幽幽的熏香顺着鼻子直直钻进裁锦五脏六腑，搅得她心肺都像是被燃起来一样，恨不得化成一团火吞没面前吻上来的人。
　　“唔——”
　　裁锦喘息的片刻，上官霭的手游鱼一样，从她的袖子里摸了上去。
　　大臂被上官霭微凉的小手触上时，裁锦如遭重击，惊叫一声，直直将上官霭推了出去。
　　“别碰我！”
　　上官霭不曾防备，后背撞上柜子，发出沉沉一声闷响。
　　望着跌坐在地的上官霭，裁锦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自己的手，愣了片刻之后，忽然用手挡住脸，失声痛哭。
　　上官霭慢慢爬起身，活动一下撞痛了的后背，立在裁锦身旁，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
　　*
　　裁锦口中不住絮叨着什么，那些言语被哭声搅合，又被双臂压着，上官霭只间或听到几声含混的“对不起”。
　　直至一线日光爬上天际，裁锦才慢慢睡去。
　　上官霭又环视一圈裁锦的小屋，之后在半熄的炉火上填些炭，随着火苗再次跳动，屋内暖和了许多，上官霭也忽然松了口气。
　　这份及笄礼真是再好不过。
　　林长富罪有应得，裁锦亦是恢复神智。
　　她不认为这二者间毫无关系，反而更坚定了是林长富夺走了裁锦的魂，自己又从林长富那里夺回了属于裁锦的东西——仅仅是一部分。
　　林长富的命她不想要，她要留着林长富这条命，让他猪狗不如地活，让他父母饱受煎熬与折磨。
　　*
　　上官霭一边将结冰的水在火炉上烧热，一边只觉得在冰水和炭火上烤着的是自己的心。
　　她不随着三小姐，她与裁锦都只能任人鱼肉，而她随着三小姐……
　　裁锦又会受那帮看人下菜的东西欺负。
　　上官霭用热水为裁锦擦了脸和手，又为她匀上油膏，想了想，又褪下裁锦的鞋，细细帮她擦洗了一回脚——她的手脚冻裂过，知道那滋味多难受。
　　在这擦洗的几刻钟内，她心中的那个念头愈发坚定。
　　她要带裁锦走。
　　此次不知是谁欺负了裁锦，不要紧，她会慢慢查，查到了会让他们加倍偿还，但是以后呢？
　　离了三小姐，她们都是纸糊的小人，一戳一烧，连一捧灰都难剩下。
　　但倘若她将来能挣下一份产业，有一些地位——至少不输外头那些正经做事的男人，拿钱为裁锦赎了身，她就能养着她……
　　天要亮了。
　　上官霭为裁锦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出了门。
　　她在昨夜有过一点动摇，她想求三小姐一个恩典，让她留在府里，留在裁锦身边，让她日夜看着她，日夜照顾她……日子大约是不好过的，但也不至于让她受欺负至此。
　　但她此刻却又清醒地明白，这样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窝囊，说不准会暴戾似林长富的爹，又会麻木如林长富的娘。
　　太阳光为云层染上金边，上官霭恋恋不舍地放下裁锦的手，看着她平静的睡脸，一步步退出门去。
　　*
　　厨房的事不难查。
　　上官霭先是叫小丫头们去试了试几个厨房的口风，南厨房傲气得很，做的东西都是进正经主子的口，看也不愿看小丫头们一眼，西厨房就好说话许多，只要有银子，想吃的东西多半也能弄来——只是不如南厨房的好罢了。
　　西厨房素日与裁锦有仇怨？
　　上官霭找人打听了一圈，没人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裁锦从前是个刚烈性子，谁点她都能着，府里上下恨着她的人不少，难保这其中就没有西厨房的人。
　　但是西厨房……怎么敢？
　　查，还是要查。
　　她吃了一碗西厨房的饭，随后吐了半日，为西厨房捏造出个罪名，随后找来几个小厮，将几个婆子吊起来打。
　　才打几下，几个婆子就将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是海春和。
　　海春和！
　　上官霭的心像是被一根针狠狠刺了一下，一点尖锐而深的痛就激出了她的泪。
　　海春和……她为什么？
　　*
　　不等上官霭盘算出如何套海春和的话，她便自己寻了上来。
　　“我让人欺负她的。”海春和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目光却痴痴定在上官霭身上。
　　上官霭举起巴掌，在空中停了片刻，随后捏成拳，又慢慢放下——她压住了心中熊熊的怒火，只咬着牙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海春和漫步走到上官霭身边，与她贴在一起，一只手甚至抚上了上官霭方才举起来的手。
　　“我好想成为你啊……”海春和丰腴的脸蛋贴了过来：“我们都小的时候，你就像个大人……现在我也长大了，为什么你还像个大人？”
　　她的声音像是鬼，在风里倏忽一下就散了。
　　“与裁锦有什么关系？”上官霭站得直直的，像一块石头。
　　“当然有关系！”海春和听到“裁锦”二字，目光中瞬间挂上了一丝狠厉：“我们俩本来最好，为什么你进了撷英园就跟她最好了？她都那样了，你还要跟她最好？”
　　“我先认识你的！我爹爹跟你爹爹也认识！凭什么要她插一脚进来！”海春和的声音越来越冰冷，吐字也越发咬牙切齿。
　　上官霭挪开一步，她知道海春和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私底下有一股劲儿收不住，就像现在，愈是激她，她便愈是什么都不管不顾。
　　她要冷淡一些，她要解决裁锦的问题，而非与海春和争高下。
　　三小姐点了海春和来撷英园伺候，倘若因为她从中作梗，让海春和再离开，裁锦恐怕……
　　上官霭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想到一些心存死志的投河之人，会给腿脚上拴上一块大石，以期在河底长眠。
　　她就要当海春和的这块大石。
　　“人与人不同。”上官霭平静地开口：“你替不得她，她也替不得你。”
　　海春和一愣，她想过上官霭会与她吵架，会与她大打出手，甚至会不惜在三小姐面前撕破脸，却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了结此事。
　　不对！
　　海春和咬住下唇——上官霭是个心眼比筛子还密的人，她此刻说不定只是为了稳住自己，以期未来报复！
　　于是她冷笑道：“怎么？当真这么不在乎裁锦？你怎么证明给我瞧？”
　　“我没有不在乎她。”上官霭知道如今的海春和已经不大好对付，便从容地看向她的双眼，海春和比她高一些，她便微微仰着头。
　　“她是我的姐妹，在我心中她很重要，你也是。”上官霭移开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我没有用谁比过谁，人与人总是不同的，是你非要与人相比，要与我比，还要与裁锦比。”
　　“我没——”海春和说不出口，便改口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
　　“我与裁锦谁更重一些？”海春和盯上上官霭的双眼：“在你心里。”
　　“都很重。”上官霭拍了拍海春和的胳膊。
　　“我不信。”海春和梗起脖子。
　　上官霭低头一笑——她这块石头，该拖着海春和下水了。
　　“裁锦更适合与我做朋友，你更适合与我共事，一起做三小姐的左膀右臂。”上官霭一字字说道。
　　海春和神色微微一凝：“你是——”
　　“我会跟三小姐说……不过，你愿意么？”上官霭露出一个微笑。
　　“真的？！”
　　“嗯。”
　　海春和激动地打颤，她早已不是当年单纯想活下去的小丫头，她见过更好的生活，她回不去了，她身体里小姐的血脉蠢蠢欲动，她……她想占有许多东西！包括上官霭！
　　“不过一切都要听三小姐的……也许还有老祖宗的。”上官霭抬步离开，留给海春和一个莫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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