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妍》三山九塔

42、第42章 一碗面

　　距离入宫的日子越近，上官霭便越发不得空去看裁锦。她知道，等到了年节下，三小姐要进宫给太后等人请安，她也得跟着穷忙，跑到焦头烂额，天昏地暗的地步，没了她们照拂，裁锦还不知会如何呢。
　　海春和此时却主动跟上官霭请缨说自己可以帮忙照看裁锦，上官霭也不敢在用人一事上如此自作主张，便将海春和带到了三小姐面前。
　　三小姐瞧着海春和圆润可爱，目光柔和不刁滑，心中已经生出了几分好感，于是问道：“你如今在哪里当值？方不方便过来？”
　　海春和也抬起头看向三小姐，目光清澈柔顺，语气和缓大方：“回三小姐的话，奴婢在南厨房当值，平日里并非时时有空，但瑞霭是我同乡，她有求于我，我自不能辜负她一片信任。”
　　“好。”三小姐抚掌一笑：“是个有情有义的。”
　　海春和低头笑道：“小姐，奴婢在南厨房，平日里也有自己的营生，若是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还请三小姐原谅。”
　　“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可以找有鱼……”三小姐话一出口，忽然想起前段时日有鱼去照看裁锦，几次将猜忌激得发狂，连三夫人也找人给她递话递过几回，便收回了后面的话。
　　有鱼的确不是适合照顾一个半疯人的性子，况且她这段时日忙着发嫁，几乎已经不来撷英园当值，记名册子里，她的名字也从撷英园里划去了。
　　三小姐忽然就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曾经熙熙攘攘一院子人，怎么三两下就散干净了呢？
　　“小姐？”上官霭见三小姐又出了神，便轻唤一声，将她的思绪从惆怅中拉了回来。
　　三小姐就问了海春和几句关于裁锦的事，海春和倒是都知道，就连裁锦口味的变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令三小姐有些吃惊。
　　“既然如此，我便向三夫人讨了你来，在我这里吃饷，做些杂事，无事时就去关照裁锦一二，可好？”三小姐问道。
　　海春和面色犹豫，有些不置可否道：“三小姐有所托，我对裁锦姑娘尽心尽力就是了。”
　　三小姐也知道海春和的顾忌——万一南厨房不放人，此事却已经传出去了，她将来还怎么在南厨房混下去？自然也是没法一下就答应下来的。
　　“瑞霭，你带个婆子将此事办了，就说我喜欢春和的手艺，要她单留在我身边做饭，往后月例银子我单出给她，不走公中的账。”三小姐说道。
　　上官霭深深看一眼海春和，答应了下来。
　　现如今，南厨房已经是三夫人在看管，三夫人未上位之前，只盼着三小姐能跟二夫人杠上，给二夫人一些不好受，但等她自己手上有了千斤重的东西，却又不喜欢三小姐这种不在规矩之内行事的人，几次明里暗里有些摩擦之后，撷英园已经很少与三夫人那边有所往来了。
　　这次上官霭去要海春和，也得带上一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才能将事办得更圆滑些。
　　但上官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海春和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一心想着攒够了银子出府，但伺候上了主子，差不多也就等于是跟主子、与府里绑在了一条船上，将来就算攒够了银子，赎身也是没那么容易的。
　　况且她要伺候的是三小姐这将来要进宫当娘娘的人物，将来若是真赎了身，只怕出去要泄露不少三小姐的消息，就算三小姐以后入宫，她不再伺候，国公府也是定然不肯让她出府的。
　　她志向有变么？
　　又是朝着哪里变的？
　　上官霭此时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只能先去三夫人跟前将海春和讨了来。
　　*
　　一晃又是一年。
　　老太爷孝期到了最后一段，府里也多了些新年的气氛，虽然还不能挂红灯笼与对联，但好歹也能用上其他灯笼和稍微鲜亮些的装饰了，主仆们的穿着也活泛起来，这个年比之前两年，的确要热闹许多。
　　西厨房里，一个婆子正在守着锅灶打盹。
　　西厨房不比其他三个厨房，主要供应各处主子吃食，这里主要是给园子里、花房里、猫狗舍里奴才们做饭的地方，临近过年，这些人多半被府上放了小几日的假，回家去了，所以西厨房除了留四五个婆子看着之外，并没有旁人。
　　婆子靠着热腾腾的锅灶昏昏欲睡，冷不防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
　　“要吃什么进来说。”婆子被惊醒，抄起旁边的围裙就朝身上系。
　　门被推开，外头的冷风灌进来，激得婆子也打了个冷战。
　　门口立着个细长的影子，还穿着不怎么厚实的夹袄，慢声细气地问道：“这会子有没有面？”
　　做活的人哪有这样的？西厨房的婆子平日里也见不着主子身边的人，此时心下也一阵奇怪——哪个主子差奴才过来吃西厨房的面？
　　西厨房的面哪里配给主子们吃呢？
　　她看不清来人，便客气道：“你进来坐坐，外头冷，我这就给你煮面。”
　　那身影闪进来，饶是这婆子不熟悉主子身边伺候的人，也看清了：这正是三小姐身边伺候过的裁锦！
　　裁锦的事在府上闹得一波三折，况且她从前张扬跋扈，府里上上下下的奴才都认得她的漂亮脸面。
　　裁锦看着柴锅，目光里带着许多喜悦：“要鸡汤面，菜要新鲜的，上头放些鸡丝，再卧个蛋，滴几滴芝麻油，不要太多。”
　　西厨房里哪里会预备鸡汤？白面还要现擀，菜也新鲜，连芝麻油也拢共只有一小瓶，这一碗面从吊汤开始煮，没有一两个时辰哪里出得来？这裁锦，难道发疯发到这里来找事了？
　　但西厨房的婆子们却又忌惮裁锦往日的威风和她背后的三小姐，只能勉勉强强应下来，之后旁敲侧击问道：“裁锦姑娘，这面是你自己想吃啊，还是哪个屋里的主子要？”
　　裁锦对着锅灶揉了揉自己懂得僵硬的手和脸：“是给旁人吃的，面要细长，不能断，鸡汤要加火腿煨，不然要少些滋味。”
　　别人是谁？婆子有心再问，又怕真是哪位主子，于是决定还是先做做样子，叫来后面一个白案婆子一起和面，又找出一只冻起来的死鸡预备吊汤。
　　裁锦见婆子们忙起来，便安心坐在一旁，静静地等。
　　面揉了一半，厨房后门处就摸进来一个人，婆子们倒是认得她——从前在南厨房的春和姑娘，现如今她去了撷英园当差，可谓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婆子们对她要客气许多，刚要奉承，却被海春和制止：“还真给她做？”
　　婆子便疑惑道：“不然呢？”
　　海春和摇头：“她如今什么都算不上，还四处发疯，你且看着吧，到时候吃一口味道不对，不砸了你这厨房才怪呢，我说，你们还是太好欺负了，竟由着她一个疯子指派。”
　　两个婆子丢下手里的面和擀面杖，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可……她赖着不走怎么办？硬要吃怎么办？”婆子们有些怕被疯子缠上。
　　“打走她不就得了？”海春和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我还有事，就是路过给你们提个醒，别自己引火烧身。”
　　说罢，就真的离开了。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一把丢下手里的活计，各自坐回了自己的原处。
　　裁锦等了一阵，一点锅碗瓢盆的响动也没有，也不见婆子们忙活，便问道：“让你们做一碗面，你们的面呢？”
　　“哎哟，裁锦姑娘，正经主子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伺候你们这些二层主子？您快回去歇着吧，这大晚上的，也别吃面了。”一个婆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不是自己吃，也不是不给你们钱。”裁锦认真起来，眉头蹙在一起，在自己怀里摸了一阵，却没有摸到一直带着的钱袋。
　　“怎么？没钱？”另一个婆子冷笑一声：“咱们府上一粥一饭都没有白吃道理，鸡鸭火腿还有蛋和菜，哪个不是钱买回来的？咱们这些做活的又不要吃喝了？手艺也一文钱也不值了？裁锦姑娘想蹭吃喝，只管去别处，咱们西厨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神。”
　　“你们……”裁锦气红了脸，奈何脑子里的思绪断断续续，越是这个时候，越说不出一句反驳这些婆子的话来：“今天我就是要这一碗面！”
　　“我们不做呢？”婆子们围拢一团，一个个手执擀面杖烧火棍等家伙式，将裁锦裹在中间。
　　“银子我明日给你们送来，两倍三倍……十倍也行，今儿我就要这一碗面，你们……”裁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竟流出了眼泪：“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做……”
　　“不怎样，不做，天晓得你的银子多久才能送来。”婆子们冷笑道。
　　“那我自己来！”裁锦骤然又发了狂，扑向案板就要动手揉面，几个婆子哪里敢让她动这些东西？疯人做出来的吃食，也要把旁人吃疯！
　　几个婆子也忙扑上前将裁锦按住，用擀面杖朝着她伸向案板的手狠敲了几下，又扯头发的扯头发，拽鞋的拽鞋，将她拖出了西厨房大院。
　　裁锦还欲向前扑，被一个婆子窝心脚踹了出去，半天没有爬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