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妍》三山九塔

35、第35章 玉碎

　　又一日匆匆而过。
　　国公府里风平浪静，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三小姐进宫做准备，唯有撷英园，像是海面上的孤岛一般，岛上布满了与世隔绝的惶恐与不安。
　　画眉有些不安地徘徊在院里。
　　她从前是信任裁锦的，毕竟满府上与三小姐情分这么深厚的，除了她还真的没有旁人了。
　　但裁锦这一去不归是什么意思？
　　她不敢再瞒了，若是再瞒下去，只怕老太太要问罪她了！
　　“画眉。”百灵也皱着眉走到了她跟前。
　　二人对个眼神，都知道了对方在想什么。
　　“要不……”百灵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要不咱们还是……跟老太太那边……”
　　她期期艾艾还没说完时，上官霭就跑出来叫人：“两位姐姐，三小姐找你们进去说话呢。”
　　三小姐坐在大案后面，腰背比平时挺得更直了几分，画眉和百灵站在她前面，竟有些恍然。
　　三小姐忽然面目模糊了起来，剩下的只有金玉坠地一般干脆利落的声音和修竹一样挺拔的身子。
　　“我不发话，谁都不许从这院子里踏出去一步。”
　　她说这话时，正看向画眉和百灵。
　　不提百灵，就连画眉都被三小姐的目光刺了一下，带着些许不安低下了头。
　　说完后，三小姐便闭了口，对着屋门的方向发起了呆。
　　丫鬟们站了一地，既不敢劝她，也不敢提别的事，很是进退两难。
　　关键时刻，还是上官霭接替了裁锦，站出来解围：“小姐，奴婢让人将进宫带的金项圈再送下去炸一炸吧？”
　　三小姐这才从方才的状态中脱出身来，屋里冰凉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去吧。”三小姐看她一眼：“百灵和有鱼送去，你给我找几本书来瞧。”
　　有鱼和百灵如蒙大赦，二话不说就去找项圈，上官霭也赶紧搬着小木凳去找书。
　　*
　　“小姐，小姐，二少爷到了！”紫苑带着一身风霜跑进屋，兴冲冲地对三小姐叫道。
　　三小姐眼前一亮：“快请进来！”
　　“人呢？”三小姐迎着自家哥哥一身风霜上前：“裁锦呢？”
　　二少爷退后一步，微笑道：“仔细我身上的寒气激了你，离远些。”
　　见二少爷表情并不凝重，上官霭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刚松下来，她就觉得事情也许根本没那么简单。
　　三小姐身子不好，就算裁锦真的有什么好歹，二少爷也绝不可能在当下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二少爷是胸有城府的人，她跟他根本不熟，无法透过他脸上的皮相看到内里的真情。
　　三小姐笑着退后了两步，又让了二少爷坐，继续问道：“人在哪里？”
　　“出城时马车翻到了河里，她给人救起来，在人家家里昏睡了几天，所以没消息。”二少爷说道。
　　上官霭心头仿佛被洪钟巨响震了一下——裁锦真的出事了。
　　但三小姐向来信任自己这个亲哥哥，此时还在问：“她现在醒来了吗？身边可有大夫瞧着？能让刘大夫去瞧瞧她么？”
　　二少爷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一一将这些问题答了，随后又道：“她回家养些日子才能回来，你不必着急。”
　　三小姐也笑了：“她能陪我进宫么？”
　　二少爷眉头微微一蹙：“近微，宫里有女官女使，你带不进去人的。”
　　三小姐的眼睫就垂了下来：“知道了。”
　　她还想带裁锦进宫长长见识的：裁锦最爱新鲜热闹，人人都说宫里好玩的东西不少，裁锦就算只能见一方天地，也是不错的啊。
　　可惜她去不了。
　　二少爷看出三小姐的惆怅，便轻声哄劝道：“不妨事，等来年元宵，二哥带你们出去看灯，看够一个时辰再回来。”
　　想到裁锦也很爱花灯，三小姐就释怀了不少。
　　二少爷又叫来了画眉等人，仔仔细细嘱咐过一回进宫的各项事宜，才起身离开。
　　上官霭觉得自己一颗心正在火上烤。
　　她现在无比痛恨自己丫鬟的身份——不能多说一个字，不能多走一步路，连裁锦出了事，她都不能听一耳朵真相、看一眼裁锦到底如何了。
　　心是烫的，手却是凉的。
　　她已经做好了再也见不到裁锦的准备。
　　整个人就像是一根被点燃的木头一样，从上往下，慢慢开始失去一切知觉。
　　走到撷英园门口时，二少爷才状似无心地回头问道：“哪个丫鬟是瑞霭？裁锦病中总在叫她的名字。”
　　上官霭打了个激灵，重新活了过来：“我……奴婢，二少爷，是奴婢！”
　　“唔。”二少爷看她一眼：“去瞧瞧裁锦？”
　　裁锦……还在？
　　上官霭不敢问出口，只能千恩万谢应了。
　　三小姐也欢欢喜喜的，收拾出了自己好些东西要送给这几日受了苦的裁锦：“我把这事儿都忘了，你两个关系最好，你去替我好好哄哄她，就说等来年元宵，二哥带我出门看灯，我带上她一起去。”
　　说完，三小姐瞧见画眉正看着自己，便一挥手：“画眉也去，想去的咱们都去！”
　　*
　　上官霭上了二少爷的马车，依旧缩在车板上。
　　她垂着头，双眼直勾勾盯着车板上地毯的纹理，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车内外安静极了，只有马蹄和车轮轧在地面的声响不断刺激着上官霭有些麻木的神经。
　　她恨不能现在就到裁锦身边。
　　又怕见到她心心念念的人。
　　头顶上，二少爷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伺候你家小姐多久了？”他问道。
　　“回二少爷的话。”上官霭喉头发干，一字字说道：“有一年了。”
　　“跟裁锦关系如何？”二少爷继续问。
　　“肝胆相照。”上官霭抬起头，彻底将目光投向二少爷，铁石一般坚硬。
　　二少爷是人情世故里泡大的人物——人情还在事故之前，他没什么不能明白的。
　　“入宫之前，此事不必告诉你主子。”二少爷声音略微和软了几分。
　　上官霭知道，这是怜悯。
　　她已经不敢想裁锦的样子了，只能磕头谢过二少爷。
　　车马粼粼，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后巷沿街的地方，一处小院，院门口还栽着一棵桑树。
　　上官霭腿脚发软，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院里的。
　　院里跪着几个人，鼻青脸肿被捆着，头发糟乱，不熟悉的人已然看不出谁是谁了。
　　“门打开，让她进去。”二少爷对看门人说道。
　　“可……”那看门人看看上官霭，面色犹疑。
　　“打开。”二少爷重复一句。
　　看门人不敢再多发一言，慌忙从腰上解下钥匙来，打开了门。
　　*
　　屋里有桌椅与床，窗户被木板封着，屋内气味刺鼻。
　　上官霭笑着上前执起床上人的手：“裁锦姐姐，我接你回去。”
　　听到“裁锦”二字，床上人深陷在蓬乱黑发中的双眼似乎亮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那茫然恍惚的情态。
　　上官霭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将方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刘大夫说了，药要泡过三刻再煎。”裁锦舌头比往日大了几分，说话间，口涎顺着头发滴落，隐隐有些血丝夹杂其中。
　　上官霭抬手用袖子擦去那些口涎，温柔地用五指作梳，将裁锦已经有些擀毡的头发弄得像样了些。
　　“给老太太的观音像绣了吗？”裁锦又问道。
　　“在绣了，有鱼姐姐在绣。”上官霭温柔地说道。
　　她将裁锦的头发弄齐整了些，又从自己荷包里扯出发带来系好。
　　那张脸上有些青紫发肿，但已经掩饰不住地干瘪了下去。
　　上官霭又细细用袖子替她抹了脸。
　　“你是新买的人？倒面善。”裁锦痴痴一笑：“别认苏妈妈那老货当干娘，你跟我走，三小姐身边缺人呢。”
　　“好，跟你走。”上官霭语气温和，仿佛从前。
　　她替裁锦理了衣裳——她还穿走之前的那一身，但衣裳已经瞧不出本来面目了。
　　袜子已经没了，鞋只剩一只。
　　上官霭脱下自己的鞋，跟裁锦的脚比了比。
　　小了些，穿不上。
　　毫无征兆地，裁锦忽然尖叫起来，嗓音凄厉，仿佛要透过这不透气的小房间直穿云霄一般。
　　屋外的二少爷面如重铁一般冷硬，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一帮人，眼中掠过一丝少见的凶狠。
　　“二少爷，这……”饶是阿桐已经熬成了二少爷肚子里的蛔虫，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送些吃食衣裳来。”说罢，二少爷抬步就朝外走。
　　阿桐马上吩咐周围人去置办。
　　*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裁锦就瘦了许多。
　　上官霭要替她换衣裳，她伸手去推，原本牢牢挂在腕上的玉镯子就丁零当啷滚了下来，落在地上，磕成了几片碎玉。
　　不由分说地，裁锦又哭着跪在地上求起老太太的饶来。
　　上官霭一言不发，一点点将碎玉拾了收好——裁锦大难不死，难说不是这条镯子挡了些许灾，回去一定要找个匠人用金子焗起来，还给她戴。
　　陪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裁锦，上官霭也不知自己过了多少天。
　　只知道二少爷厚道，什么东西都不缺，怕冷，还有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