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妍》三山九塔

30、第30章 觉醒

　　裁锦丢老了人，要不是三小姐要她出来作证，她是万不肯现在就出来见雪客的。
　　“三小姐，恕奴婢多嘴问一句。”雪客头微微垂着，露出一截颀长的颈子。
　　若在平时，三小姐定能看着这截颈子出片刻的神，但如今她一肚子阴火，什么也顾不上欣赏了。
　　“你说。”三小姐端坐在大案后的圈椅上，面上居然显出几分威重来。
　　雪客诧异了一瞬间，但马上就回话道：“林忠一家都在三爷跟前服侍，与您素无往来，为何要来您的院中？又为何要对您出不利之言？”
　　雪客口中很有些忌讳，连“诅咒”二字也不肯出口。
　　“不知道。”三小姐撇开目光：“她出口伤人，在我院里打骂我的丫鬟，你不去寻她的不是，反而在这里挑我的毛病？”
　　“雪客。”裁锦抹干净了脸上的泪，开了口：“林姑姑来撷英园寻我，找到我后便跟我说三小姐这里东西好，三小姐自己又是没数的，让我搜刮些去好和长富过日子。”
　　雪客双眉一挑——这话听着比三小姐胡扯出来的靠谱多了。
　　裁锦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空洞：“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也不能完全丧了良心，我与三小姐一起长大，三小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三小姐用什么，也给我用什么，甚至我病了，三小姐都要专门找刘大夫来给我瞧……人心换人心，八两兑半斤，我若是真按她那样说的做了，才当真是……猪狗不如。”
　　雪客听了这话，心中只道：裁锦在丫鬟里是何等骄傲的人，此番受辱，自然不敢再乱讲话。
　　心里有了七八分数，雪客又去往屋后，三小姐不知哪里来的兴致，非要跟着。
　　裁锦跑去一旁梳洗，不知是真梳洗，还是躲着林忠家的。
　　*
　　“林姑姑，您得跪正了，这样瘫着可不像样子，脚分得这样开，啧……不好看呢。”上官霭时不时就凑下来，在林忠家的耳边温声细语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她跪过石子儿，心里知道：脚并拢，身子挺直，石子儿钻膝盖是最疼的。
　　林忠家的把这四个时辰跪下来，一双腿估计是没什么好下场。
　　虽然心思全放在林忠家的身上，但上官霭依旧耳聪目明，目光和耳朵从来都不离开那个转到屋后的路口。
　　果然，不多时，三小姐就带着人来了。
　　是雪客。
　　上官霭模样是恭谨且谦和的，看上去只是在认真执行三小姐的命令而已。
　　雪客在心中叹了口气——三小姐屋中这个瑞霭，太老实。
　　见雪客过来，林忠家的直接膝行过去：“雪客姑娘，你可要求老太太为我做主啊……”
　　头还没磕下去，旁边就伸出一只纤长白净的小手，稳稳拖住了林忠家的将要磕下去的头：“林姑姑，您才哭了半个时辰，不够呢。”
　　“且等等，我要问她些话。”雪客制止了上官霭。
　　上官霭便端着一脸微笑抬起头，先问候了一声雪客，又看向三小姐。
　　看她的意思，三小姐若是不点头，就是雪客的面子，她也不会给。
　　雪客倒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三小姐怎么养出来的这么一院子人，有用是真有用，就是……各有各的古怪。
　　“问归问，哭还是要接着哭的，误了你们三房什么事，我亲自去给三叔三婶跪着赔不是。”三小姐冷冷说道。
　　说罢，她捂着胸口，重重喘了两口气。
　　上官霭暗道不好，赶紧上前跟画眉一起扶住了三小姐，低声问道：“小姐可是又心悸了？”
　　三小姐闭了闭眼，轻轻一点头，缓了好半天才喘匀一口气，这才对旁边也一脸紧张的雪客道：“你问你的，我听着，若有一字与我看到的不一样，就去请曹嬷嬷来。”
　　都这样了，雪客哪里还敢多问？只能三两句将错处推到林忠家的身上，让她接着跪，之后亲自将三小姐送回了卧房。
　　*
　　二夫人已经请了刘大夫去瞧。
　　“叫一个下人气成这个模样，只怕往后嫁过去了，也是个短命的。”二夫人端起一杯盖碗茶，用盖拨了拨茶沫，却并不喝，又将茶碗原原本本放了回去。
　　“若是如此，恐怕于咱们孙家没益处，夫人您又何必劳神费这么大功夫？”柳妈妈上前端走了茶杯，直接将里头冷了几分的茶泼进一个精致的瓷痰盂里，又亲自给二夫人换上了一杯新的。
　　“死了也好。”二夫人冷笑：“两三份嫁妆，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没了人助，财助也是好的，况且有了这一遭，往后四哥儿也再好续弦了，国公爷家姑娘都嫁得，谁家姑娘还有嫁不得的？”
　　柳妈妈只有称赞夫人高明的份儿。
　　片刻之后，二夫人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道：“林忠家的，人怎么样？”
　　柳妈妈一时语塞。
　　二夫人脸上露出点笑意：“找人查查。”
　　*
　　刘大夫来诊过一回脉，叫了几声不好，神色有些慌张地对一旁陪着的二少爷道：“事关紧要，卑职不敢妄言，还是请二少爷……”
　　二少爷跟三小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自然挂心，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一把抓住刘大夫的胳膊：“请谁来？”
　　刘大夫犹豫片刻，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叶大人……”
　　这三个字出口，就连二少爷也停住了话头。
　　叶大人是太医院院正叶良钧，就是皇宫里，能差动这位大人的人也不过就那两三位，国公府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跟皇宫里的人争什么短长。
　　屋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屋后林忠家的嚎哭的声音甚至都能被隐约听到。
　　二少爷心烦意乱地一挥手：“谁在后头乱嚎？拖出去掌嘴！”
　　画眉满脸为难地上前跟二少爷解释一番，使得二少爷对林忠家的其人更加咬牙切齿。
　　*
　　上官霭漠然地看着地上的林忠家的有一声没一声的嚎，她嗓子早就哑了，嘴角也破开渗着血，脸上汗水泪水混杂着土，花得一塌糊涂。
　　一辈子的老脸，就这么没了。
　　但上官霭心中痛快。
　　她恨不得也让裁锦来痛快痛快。
　　但……
　　裁锦是个要体面的人，她还得好好想想怎么见她，怎么跟她说话才不能再伤了她的心。
　　另外，上官霭这半晌气慢慢消下去，也是有另一个原因的：
　　她隐约嗅到几分，三小姐也不想让裁锦出嫁的味道。
　　虽然心中有些酿醋，但她知道，现在别管什么法子，只要让裁锦留下，将来的日子总归能比出嫁好一万倍。
　　只是有三小姐……
　　还远远不够。
　　或者说，三小姐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还远远不够。
　　上官霭掐着手指算计着年月，都没察觉从屋那边跑来的有鱼。
　　“还在这里嚎呢？”有鱼跟上官霭咬耳朵：“二少爷发了好大的火，这婆子就交给他处置了。”
　　上官霭点点头，活动了一下自己站麻了的脚。
　　“你起来，跟我走。”有鱼对林忠家的说道。
　　天都快黑完了，再放任她这么哭下去的确不是个事儿。
　　林忠家的很想站起来，但膝盖仿佛已经不属于她的了，强行用力，她居然也血气上涌，晕了过去。
　　三小姐病了有人疼，她病了……
　　只怕死哪都不知道呢。
　　上官霭心想。
　　*
　　裁锦还躲在自己的屋中不出来，屋门反锁，谁都不敢去敲。
　　上官霭站在门前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抬起来的手。
　　她耳朵贴上门板，仔仔细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动静不大，仿佛有裁锦绵长的呼吸声，仿佛又什么都没有。
　　裁锦会不会想不开？
　　她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裁锦还有她。
　　就算想不开，也不会跟她不告而别！
　　“裁锦姐姐。”上官霭站在门前，低低叫了一声。
　　里头有一声闷闷的“嗯”。
　　“裁锦。”上官霭又叫了一句。
　　“你走。”裁锦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别看我，我不要你看我。”
　　上官霭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好。”
　　她真的转身离去了。
　　*
　　一直到夜深，刘大夫都没有再来，传闻中的叶大人也没有请到，三小姐躺在床上，呼吸一直不匀。
　　二夫人等人都来瞧过一回，都不过是抹两滴泪，说几句心疼罢了。
　　三小姐让其他人出去，身边独留下上官霭。
　　上官霭坐在拔步床下，背靠着床，有些朦胧的睡意——她今天也很累。
　　“我心里忽然很烦。”三小姐忽然开了口。
　　“小姐……”上官霭被这句话骤然从那种朦胧中拽醒，心中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话，嘴上就已经叫出了小姐。
　　“从前我从不会为这些事心烦。”三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但又有一股定力在里面，很稳。
　　上官霭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告诉三小姐她在听。
　　“我只会心烦丫头们又弄错了我画画的纸，插反了我的书，摆错了我折的花。”三小姐双眼在黑夜中亮晶晶的。
　　“小姐风雅无双。”上官霭道。
　　“不想这样了。”三小姐动了动胳膊：“你放在我桌上的书我全看过，你什么意思，我似乎也知道，为我好……可能也是为你自己好。”
　　上官霭简直要喜极而泣：三小姐开窍了！
　　“我想要风雅，就须得自由，想要自由……就须得立住。”三小姐轻笑：“可笑我从前竟真的不在意，不然裁锦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婆子按着打的地步。”
　　“小姐勿怪自己，是那婆子可恶。”上官霭劝慰道。
　　她怕三小姐自责太过，走了另一个极端。
　　三小姐这样久病的人，本就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