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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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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量衡之事,自始皇帝均衡天下以来,就是朝廷官府制定。
官斗与官秤,亦是如此。
便是大商家也未必能如她这样,精通官斗官秤与民间各地斗秤的换算关系。
她笑嘻嘻把秤盒都盖好,又一一理清,吉州秤一斤相当于官秤的十一两三分,阳关秤是九两八分算一斤,充州秤一两是官秤的七分,一斤又是按十四两进位。制大秤和换算的时候可不能弄混了。
接着,她推说外面有贼不便带回去怕途中磕碰了,明天再来。
章玉珂一瞟她,岂有看不出她的居心?不就是看上了衙内他英俊出色?而且他在京城也和监税太监相熟,哼,但他并不打算说破。
“你且慢。”向夫人笑着。
衙内回了家之后的心情一直不错,觉得还是父母家人在身边最随意。直到此时,向夫人才开口唤儿子:“玉珂,这位关娘子也是本县大姓,关家人口繁盛——”
章玉珂对关娘子的家世分外好奇,听得仔细,但她娘要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前几年灾荒里,你父亲在西城门外开码头,以工代赈,救济百姓,多亏晓华她们各村各户有小船,她年纪虽小,出头叫上她的姐妹、姨母们从四里八乡一起来划船运沙土,你父亲再三和我说起,建码头,关娘子是有功的。”
“不敢,不敢,是相公的善政,我来做工吃粥——吃得很饱。”她老实说着。
一时间都笑了起来。
“县里要设立商税税卡了?”章玉珂闻弦歌而知雅意,母亲何尝这样对父亲衙门里的女差?关晓华眨巴着眼,羡慕着:“听说知县相公要从府城里请老吏来做。”但她心里却嘀咕着,这事不太靠谱。江面上那么多水贼。
其实得缓一缓。
但相公不听她的建言。因为县里太穷了。而她刚从京城回来没多久也想看看不便乱出主意。
章玉珂同样和向夫人换了一个眼色。
章玉珂一看就知道向夫人也担心丈夫现在就开始在码头设税卡收商税,又从府城里请税吏来主持,这事太急就未必顺利,但父亲肯定是这个意思了。
他微微摇头,向母亲示意不妨事。便抬脚走了两步。
关晓华出了小厅门,听得这动静,回头一望。
衙内是要送她吗?
这规矩不对。她当即又升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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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珂停在了小厅门内,并未送出去,但以他的官品为父亲这样做,就是给足了她脸面,虽然她未必知道。
隔着门窗,天乌沉沉的像是干了的墨汁上更泼了层墨,风吹得一地乱叶,窗撑子咯咯作响。变乱的光线中,关晓华觉得衙内越看越不像好人,但斜眼一瞟,知县相公的老仆福叔正叫人在短廊换上了几盏吹不灭的羊角灯照亮。灯笼上上下下,光影稳定之后,衙内又是纯良的俊俏男子了。
蒙蒙的黄白光华映着,门前斜影,章玉珂瞅着外廊灯光下模糊的女子身影,关小娘子一身青布公服,黑青大辫子里缠系着一串彩珠子头绳,她低头和提盒的仆妇说话时,发辫里偶尔会有微微的脆响,在灯下光影斑斓。她会极隐晦地斜瞅他一眼,那眸光里变幻如迷境,他的心顿时一跳。
“不远送了。”
“岂敢,衙内留步。”
自有两个仆妇一提灯一提盒送她离开,章玉珂目送她绕墙远去,突然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手提的明角灯是羊角所磨,玉黄色的光晕散射到了她的脸庞上,她的肌肤白得净明,双眼却是两颗褐色带金丝的玉珠子。
珠子眼眸定定的,分明落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映出了章衙内独立门前遥遥相送的幽暗身影。
章玉珂微怔,以为她有什么东西忘记,或者是想借把雨具,禁不住要开口,但此时,仆妇送了一把伞过来,她又转头离开了。
原来确实是为了雨具?不是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他想着。这才转过来看到小厅中。她不方便说话是因为母亲在的缘故吗?下一回他寻个无人的时候再去和她说话?
说什么呢?他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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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
她坐过的黄木椅子套着半旧三梭布,被灯光照着空空,黄木几桌上摆着圆口白瓷小盏儿,是他爱吃的红豆团子一碗,稍动了动。此时还冒着袅袅热气。
“给衙内也盛一碗,配上小菜。”
宋妈被打发出去,章玉珂在关晓华的位置上坐下,余温尤在,似乎有些许雨后桅子花的潮湿香气,他定定神道:“母亲,这关家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母亲手上?倒这样敢用她?”
他看着交椅上坐着的母亲向夫人。
母亲不愿意,母鸟儿都别想进内宅。更别说女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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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夫人微带倦色,灯光照出她发髻上一柄细长的弯月形金发梳,镶嵌斑斓琥珀碎珠,两侧斜插一枝珍珠长金钗。母亲一身家常素银长背子,配鲜亮姜黄裙,风采依旧。
向家虽然是代代的银库吏出身,但母亲年轻时在府城里的容貌风采,就不输给官宦家的娘子们。
向夫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她的后宅不随便让女差进来。不仅是防狐狸精。防的就是本地吏役们逢迎,希开幸进之门。在这事情上她比父亲还要知道衙门里的诡谲。
“玉珂。你看这位关娘子如何?”向夫人没多说别的。
她不过是揣测丈夫的意思,也不想让儿子再夹在他们夫妻之间,父子失和。
“母亲的意思是?”
他微怔,心中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这关娘子不是父亲的小相好。而是母亲给儿子相中了,故意来试探他?
古怪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察觉自己竟然并不排斥,但什么时候他沦落到和县城里的傻瓜女役说亲也觉得还能忍了?
这一路回来心情不佳,是在京城信王府里成亲的时候,发现福寿县主这未婚妻来历不明。又被个女尼姑打断了亲事。任谁也会不高兴,或者是母亲家向氏一族也是府城里的衙门吏人出身,他的眼光就不行了?
自贬自抑这习惯可不好。他犹豫了一瞬间,转眼就否定:
不会。
母亲不会相中关娘子。这门第也不般配。
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门第了。
“玉珂,你看着脸色不好。京城里出事了……?”向夫人也有了心疼之意,甚至有一瞬间想到,如果玉珂非要和信王爷那来历不明的庶女成亲,就随他罢。
“信王府的那门亲事,你真的喜欢?那位娘子……”
“母亲放心。亲事……我听母亲的。”
向夫人万没料到竟然有这样的变化,喜出望外之后,立时察觉有了问题。
但章玉珂并不提及京城里的亲事,更不会说在信王府成亲行交拜大礼时,这亲事被他当场反悔。
向夫人自然更沉得住气。儿子平平安安回来了就是一切都好。
因为有了以往母亲反对婚事的教训,他谨慎斟酌:“这位关娘子看起来,品性颇佳。”
不论是在巡检司查私盐,还是商税卡上收税,为人品性都是太重要了。
宋妈此时一听衙内如此委婉,不禁就松了口气,连忙在衙内手边几桌上收了旧碗,放下热汤圆和四色小菜。乳妈妈悄悄去看向夫人的脸色。不知道公子的回答,夫人满意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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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夫人神色莫测并没有再多言,只含笑看着儿子吃早食,又添了两回,便心疼起来:“昨天何必赶夜船?吃没吃好,睡也没睡好。身边也不带几个人。绿石呢?石全和石美他们呢。”
“儿子安排他们有差事呢。”
向夫人便不多问,温言和儿子说了几句,让他回屋快去歇息,再睡睡。章玉珂却还纳闷,母亲不再问他在京城的亲事?
信王爷的庶女福寿县主。以往母亲是极力反对的。
为这亲事,母亲还病了一回。这一次他回来是为了宋妈的信,也是想再和父母商量商量。
总之,他早有心上人。为了她放弃了福寿县主。
所以,他绝不会见一个爱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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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内回房后,一边命人准备沐浴,一边在窗前沉吟。
狂乱的竹影抚窗,嘶啸低吟,风不透窗但灯光依旧在摇晃,他从包裹里取出了半本帐薄子,打开帐薄里面夹着一柄黄铜小刀。
噼噼啪啪的雨点时断时续的砸在檐瓦上,母亲的院子里传来《阳关三叠》的琴声。他手握着小铜刀,侧耳倾听,微笑又叹:
尤记得儿时,母亲素来擅弹琵琶,因为不是古器为父亲所厌,她是五年前为了讨好父亲才学古琴。每一回听到都有进境,可见家事之余从未间断练习。母亲心志之坚一直是儿子的骄傲,这却也叫他叹息母亲委曲求全的深情……
入浴时,重门关闭,琴声淼淼。
他在雾气里坐着,修长手指翻转着这柄小铜刀。
它和关晓华腰间的三事儿是一个长短式样,但是京城里的手工,繁复精致,自又不同。
此刀刀柄是百花盛开的枝蔓缠绕,吞口亦是娇艳牡丹花瓣形,一如它原本的女主人,明艳而尖锐,不言不语也在热雾中天然发着泛红的亮光。
让他无法移开双眼。
而方才那位关娘子的铜三事儿,朴素笨拙,没有任何花样。
他低头轻轻吻在了刀尖上。
这是京城一名女子留在他这里的念想。那女子本来在京城善光寺带发修行,现在与他一怒决别。已经剃去三千青丝出家为尼。
京城婚礼上一别,再无信息。
人海茫茫。
他是有怨的……恨不得回家就娶妻与她一样的挥剑断情。却终归是忘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