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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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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薄情……”他的唇贴着刀刃反复轻吻,喃喃自语,也许应该断了这念想。京城十里软红,撩人心乱。还是父母所在的安州让他安心……
他沐浴起身,回到房中,重重把帐薄和小刀丢进了枕箱。灰白斗牛纹的瓷枕箱里,刀尖碰着瓷面,发出轻撞的脆响,仿佛心碎。
他睡下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眼前时不时闪过那位关小娘子生气勃勃的背影,初见面时,她在西城门附近拖着一名大汉沿街乱走的模样,他没忘记。
闭上眼,一会儿又是她幽幽叹气一打十揍人的模样。他突然笑了起来。
对,本来一路心情不佳,进了城看到了她,突然就轻松了起来。
章玉珂睡了几个时辰,再醒过来,天还是黑的。
窗外的灯光琳琅。应该是入了夜,院檐廊间都挂了灯。耳听得檐角滴珠成串,屋后沟渠里积水如潺潺溪流,涌入鼻子里的潮意更重,他轻轻打了个微痒喷嚏,一场大雨似乎已经下过了。
“公子睡得好沉。下大雨的时候还闪了雷。我来看过两回,公子都安稳沉着呢。”
宋妈很是满意。
“宋妈,什么时辰了?”他打着哈欠,还缩在帐子里。宋妈也不催他,只笑:
“又赖床。天黑了。饿不饿,灶上纯了鲜鱼汤。”
他喝了两碗热汤,鱼汤里的鲜姜驱除了雨夜寒意。他又懒得起身,倚在床头看书,直到深夜。
夜凉如水,但前衙里父亲还在处理公务,隔着院子母亲和乳娘刚刚歇下。福叔命人巡夜的声音似乎能听到。
衙内朦胧睡去时,他脑海中又闪过关小娘子,她坐在小厅三枝柱灯下,双唇娇红温润,咬着糯米小团子,抬头看向他时,她那璀璨灵活的双眸。
傻瓜一样的小娘子。
不如他心上的那人聪明又心狠,美艳又多情。
是的,他更喜欢妖治的蛇蝎美人吧?
但在梦里,这两个女子又重叠了起来,一如在京城里,她那样轻笑着搂着他的脖子,低头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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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珂猛然惊醒,暗骂一声,起身又洗了一回。
码头外有妓船,要不要去看看?
他叹了口气,打消了主意。一来他男女之事上品行端正,力求伪装成比亲爹还要古板顽固。一定要让亲爹找不到借口教训他。二来,想码头有巡查,他决定还是明天去找几个公子哥儿一起往县城瓦子里听听曲,散散心,便是宋妈也说西城的瓦子比南瓦子更大,新杂戏更有趣。
他披衣喝了一口暖瓶里的温水,里面有红枣儿甜味,是宋妈放的。心里舒坦了些。隔着菱子窗向外看去,外面还是残月淡云。
他翻开行李包裹,看着自己那一身飞天豹子的夜行衣和豹子斑纹的兵器。
这是多年前用的行头了。
往事仿如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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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不着,穿了一身夜行衣蒙了脸,出了县衙去了西城城楼上吹风。
这一回足够谨慎,没有大意。
如今这小小县城,至少有两个巡差是能够发现他踪影的。
他坐在城楼屋角上,油瓦尤有雨痕,铁马风铃在身下摇响,月宫伸手可及。
他远望着新安江上的金黄渔火点点,而码头上果然有轮值的巡差身影,她提着灯笼在巡夜。
风吹着灯笼在摇晃,提灯女子的矫健身影似乎也在随江涛摇晃。
他摸到怀中藏着的百花缠枝小铜刀,眼里凝视着江边的她。
都怪这关小娘子,她如果不在离开后宅时非要回头多看他一眼,他自然就能拿定这个决心——他愿意为了这段京城里的情、事守一辈子。他不想忘记那薄情的心上人……
但那关小娘子似乎对他另眼相看,频频回头……
多情的衙内就烦恼了起来。
在父母身边,娶个单纯天真也知根知底的妻室,于他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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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不单纯不天真的关晓华,今日离开小厅的最后一刻,确实曾经回头望向了衙内。
她在小厅内时就发现了,只是不便细看。所以一出厅,她的眼睛迅速扫过了章玉珂,打量完他那一身新换的葱白色家常绫子衫,盯到了他的靴边。
六缝牛皮靴,风尘未去,沾着褐色河滩泥水。他立在了灯影里。她眼尖认出了靴边泥团里的几片锯齿水草——凤子草。
这附近只有宋村荒渡上有这种凤子草。
宋村荒渡——水贼的巢穴。
果然叫她抓到了破绽,否则她一夜不睡天不亮就赶去后衙,为的是什么?
只不过,此时的她在码头,仰面看着金钩残月。
想起衙内长着一张银盘脸,鼻直唇红,天然带着笑意,尤其只要笑容进到了他的眼中,她想,他的风采比这明月还要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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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内在城楼上坐着,看了她一夜。她也忙了一夜。
“南无观世音菩萨……”
下半夜,江面上的风依旧很大,有夜行的小船遇上水鬼找替身,不慎倾覆,她眼尖看到,跳上哨船,迎着江风高声大喊着救人。
多亏她早有准备,看到风大雨大,就怕有事。她从侯贵儿手上借来的两个老练帮役早就习惯,驾着哨船救起人,把小船拖回到了岸边。
她蹲下来看着人还有气,只是吃了几口水,码头铺子里都常备着热姜汤,几碗灌下去眼睛就睁开了。
“姜汤、拖船、捞人,都是巡检司衙门的使费花销。”她奸滑地向溺水者报帐,“没钱就帮着在码头做几天的事。我们缺人手。衙门也穷。”见他微点头表示听到了,她暗喜捉丁了一个免费的帮役,放心地站起来,合什轻轻为江中拖人下水的水鬼们祝祷:“南无观世音菩萨……”
请转世为安。
见得一切平安,城楼上衙内也终于起了身,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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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晓华和衙内前后脚,她清早下值,打个哈欠。
眯眼抬头,码头艳阳高照。
她本来亦要回家睡觉,突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得叹了声命苦,下了值还不能回家。
她抢着去拍知县夫人的马屁,先来了县衙后宅,把两杆秤调试勘准。
这一回衙内没在小厅,阳光照着县衙的樟树庭院,他去隔壁麻主薄宅子里和麻公子说话去了。
向夫人则请了相识的那位商家娘子尤氏来,关晓华与尤娘子见礼,絮絮说起重新做一杆秤的事儿,中间,她寻机上茅厕,果然找到了仆妇在后院里洗衣的井口。她再一次看到了衙内的那双靴子。
天气放晴,这牛皮黄靴子,灰扑扑斜搁在井口边旧木盆里,盆侧是一桶闪亮亮井水。果然要刷,但她熬着两天不睡觉自然有收获。盆里还没有倒进井水,而仆妇不在。
她左右看看,井边亦是植着两株茂密大樟树,暖风叶响,叶片金灿灿的,阳光细碎散下,午后没有人在,她便悄悄上前把靴泥上的凤子草用小刀刮了一团在帕子里,藏进了随身的荷包。
随后,回到厅中,待得与尤氏娘子把改秤的事儿说完,看看窗外也已经天晚了。
她在向夫人这里蹭了一顿晚饭,拜见了回衙的知县相公,偷听到了夫妻说话,推测出原来衙内从小不在夫妻身边长大,在府城里的县学、州学虽然读过也是断断续续,因他从小会拳脚,顽劣不堪又会结交官学里的师长前辈,退了学十来岁就跟着一位做县主薄的师兄去过荆湖路一个县里做衙门文吏,还经过商。
“荆湖?”
那不就是长江边。
这一听就有问题。她迫不及待,趁夜出衙,要向等在外面的侯贵儿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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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妹妹?”章玉珂柔声唤着,让关晓晔寒毛直竖,顿时打了个寒战。
她愕然回头,谁是你妹妹啊?
你个采花贼!
至少也是独行大盗。
“我来送一送。”章玉珂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她身后,月色下,中门外的拐角墙边遍植湘妃翠竹,他一人立在竹影之间庄重微笑。
月下,灰金的竹影层层叠叠,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有如危险的花豹斑点隐藏了全身,唯他一双眼睛盯着她。
关晓华毛骨悚然。他何时来到她身后三步?
晚风吹散了竹影,豹子斑点突然消失,露出他唇角上挑的微笑。他一身家常白绫衫子轻荡 ,身形修长头戴缀珠发巾,月光在衣裳竹叶纹的绣样上勾勒出夜光珠的色泽。脸色再惨白一点,就像是鬼了。
关晓华暗骂着,却不得不承认衙内的月下风采不凡。
她再一次疑惑,他究竟和亲爹知县相公有什么仇,好好的衙内不干要当贼?和水贼背地里勾搭?
难道真的只是路过,在宋村渡口看看月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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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章玉珂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他今日去和麻主薄公子闲话,打听了几句这小娘子,伪作不经意问了她的家世底细。麻一全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有的没有,把关小娘子在乡下的家人查了个底朝天,连嫁到清江县、太平县里的姨表亲戚都查明白了。一听就是狼子野心。但人家让自己的新纳侍妾来献茶煮酒,他也不好啐他。
他不免也自问自己到底有什么企图?
和麻一全一样喜好温柔,在身边纳个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