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哑妻》秾裕

9、见面

　　不知枯坐了多久，药堂外暮色遥落，街上行人渐少。

　　冬儿围在苏婵嫣身边，忧愁不安地踱步，口中喃喃不停：“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小姐。”

　　就在这时，药堂门口窜进来一名熟悉的青年，目光诧异地盯着她俩：“诶，嫣师姐，你们怎么又来了啊？是家中有人生病了吗？”

　　“……”苏婵嫣看见小伍，顿时眼睛一亮，向他招了招手。

　　一旁满脸怨气的伙计见状，冲着门口刚回来的小伍，狐疑问道：“你跟她俩认识啊？”
　　“嗯，是。她是我师姐呀。”小伍大方承认。

　　几个伙计无奈摇头，没好气道：“你知不知道她为啥在这儿？你以为是等你啊，她们府中的人，今早都把这儿给砸了，满堂的药材洒了一地，哥儿几个收拾了一下午，才把那些好的药材分捡干净了。”

　　“什么？”小伍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婵嫣。

　　“你这会儿最好别去和她相认，萧老板很快就要来巡视了，知道了这事儿肯定饶不了你。”
　　伙计好心提醒道。

　　小伍犹豫皱眉：“可是师姐她……”

　　正为难时，听闻几人谈话的苏婵嫣迎面走过来，对他比划手势：【我，我想见见你们老板。】

　　“啊？你要见萧老板吗？”小伍神色惊诧，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好吧，那我去后院帮你问问。”
　　说着，跑进了后房。

　　几个伙计挡在门口，不让她们有任何机会离开。

　　冬儿焦灼地望了她一眼：“小姐，你，你干嘛要见这乐康堂的老板啊？”
　　苏婵嫣未语，只巴巴望着门外渐渐昏暗的天色，有些失神。

　　……

　　隔了一小会儿，小伍匆匆跑出来，对她说：“师姐，你跟我来吧，萧老板同意见你了。但只要你一个人进去。”

　　“啊，连我也不能陪在小姐身边吗？”冬儿急道。
　　小伍默然摇头。

　　苏婵嫣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抚，独自一人跟着进去了。
　　药堂背后，是一个宽敞的四方庭院。

　　她路过木桥，低头一看，是一清幽小池，縠纹轻荡，莲下游鱼机灵，受了惊吓，聚而又散，沉水逃窜，躲入阴暗之处去了。

　　苏婵嫣被小伍领到一间僻静的闲庭里，那儿花木扶疏，竹风雅致。
　　走完一条曲折小径，眼前唯有一道精美的屏风挡住视线，她站在原地，听见屏风后的那人徐徐斟茶的声音。

　　“老板，人带来了。”
　　伙计向他禀报说。

　　“嗯。下去吧。”
　　那男子短促地应了一声，声音高贵清冷，不容人亲近。

　　苏婵嫣略是紧张地等待他问话。
　　但那年轻的老板，似乎也没有过多理会她，只闲适地靠在藤椅上，慢悠悠品茶。

　　过了好久，他才慵懒问道：“苏小姐，这砸人药堂的事，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啊……”苏婵嫣拘谨上前，隔着屏风，既不能用手势表达，也无法开口说话，一时有些着急。

　　那男子似乎明白了她的难处，宽容笑道：“哦，你不能说话……那你用旁边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写一下吧。”

　　苏婵嫣点点头，走到石桌边，一笔一画写好心中所想，折好薄纸，轻轻递到那人从屏风后伸出的长手之中。

　　萧老板看了一会儿，抬手扶额，好笑问她：“嗯……你答应赔偿，求我息事宁人。但砸店原因却含糊掠过，一肩担下，此举是在为谁开脱，还是在为谁顾全颜面呢？”

　　苏婵嫣哑然沉思。
　　虽然砸烂店面是宋瑜所为，但她毕竟是将军府的表小姐，年轻气盛，做事不顾后果，丢的也是将军府的颜面。她现在被拘留在此，如果还一股脑补充详尽细节，恐怕只会惹恼对方。

　　还不如强调求和之事，希望对方看在自己诚恳的态度上，将此事一笔勾销。
　　但男人最后怪异的反问，让她有些无从回答，更想不懂他怎会有这种想法呢？

　　萧老板见她沉默，也没过多逼问，仍然笑意浅浅地品茶。

　　“罢了，既然你态度诚恳，我也没有继续刁难的理由。”
　　男子款款起身，语气宽容。

　　苏婵嫣暗叹一口气，心想事主总算愿意松口调和了。
　　岂料他又说：“但我不要将军府的赔偿……”

　　“啊……”苏婵嫣微微歪头，迷惘眨了下眼，神色惑然。

　　萧老板长指轻掀帘幕，从屏风后随手飞出一张契约书，掉落在她脚边。
　　“签了它，我保证此事一了百了，一笔勾销。”

　　苏婵嫣怔愣，弯腰拾起那张纸，仔细检查一番，发现没有什么异常，而对方所提要求，也皆在上面罗列清楚了。

　　她定睛一看内容，心里有些惶恐：“啊……”
　　这份契约是要她来此为他打工，做诊病开药方那些杂事，期限则是等她的酬劳满足所有被毁坏的药材价格时，契约就能失效。

　　这是什么奇怪的赔偿啊？
　　她一时犹豫。
　　生意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吗？

　　萧老板这个人似乎耐心很好，等她缓冲半天，才开了尊口解释：“苏小姐，有时候，钱不是万能的。你的医术，我很认可，却埋没在将军府，与你的青春一同消逝，实在令人惋惜。所以我既不想失去拥有一个让你为我做事的机会，也希望你好好考虑这两全其美的主意，不要辜负了萧某的一片苦心啊。”

　　“啊……”
　　苏婵嫣畏惧地后退一步，不敢再看那道屏风。

　　他说话太可怕了，清冷疏离的声音里充满了算计引诱，甚至咄咄逼人的强势。
　　他不像薛凛，霸道都写在脸上，而是对她一再询问，用真诚的话语逼她妥协。

　　“……哦，你还要时间适应是吗？没关系，萧某可以等，但你庭外的夫君，不知可不可以等那么久了，等这天色黑下来，等你姗姗出去，一脸疲惫地与他见面……不知他会不会误会什么？”

　　“啊……”苏婵嫣摇头打断他的话，听到他说薛凛来了，心顿时慌了。
　　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签下那纸契约，选择就范。

　　萧老板静静地等她，看着屏风外的人影微微晃动，扶额垂目，神色慵懒。
　　等人签好了，他大方放人：“来人，送苏小姐出去。”

　　临走了，苏婵嫣也没瞧见他从屏风后出来的真实容貌，心中不安揣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不爱钱，又做什么药材生意呢？有这般手腕摆平一切，却只对她提了一个这么奇怪的小要求。

　　所有的困惑，湮没在心里。
　　苏婵嫣转身，毫无留恋离去。

　　茶冷了。
　　屏风后的男子斜躺在椅，冷笑一声：“怎么这副愤怒的模样盯着我？”

　　问话声刚落，竹林小径，走出一名身着藏蓝短衣，绮罗红裙的年轻女子，姿容冶丽，眉目含怒。

　　“你刚刚吓到她了！”
　　朱唇轻启，便是一声冷寒的呵斥。

　　萧衡脸色平常，抚弄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带着一丝挑衅的宠溺：“确实胆小。她从小就这样吗？真可爱。”

　　“你要是敢动她，我绝不会放过你！”女子掀开帘幕，怒气冲冲进来。

　　“怎么？见到她，你不高兴？”萧衡长眼一眯，将桌上的账簿，重重摔到她脚下，“这只是给你的一点小惩罚，你既然不愿意去将军府，那我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们相见不相认了。”

　　“并且她以后每天都会到堂里来，给我干活儿。而你只能在阁楼里看她辛苦忙碌的样子，若是我哪天心情不好，骂了她，欺负了她，你也只有心疼愤怒的份……怎么样？我抓住你的软肋了吗？”

　　“无耻小人！你跟她无冤无仇，凭什么把她也牵扯进来？”女子怒目轻瞥，按在腰间那把精致小刀的手，倏然捏紧。

　　萧衡沉吟，目光有一瞬的迟疑。
　　“可谁让她所嫁非人呢？但凡和薛家沾上关系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把账簿收好，将假账做进去。再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回将军府讨债。等你下定决心，我自然会放你离开这水云间。”

　　“哼，你真卑鄙！萧峣若是还在世，定然不会认你这个兄长！”红衣女子怒然转身离去。

　　萧衡目光渐冷，掏出一张袖珍画像，端详良久，淡淡自嘲一笑：“医天仙……哈……”

　　＊

　　从水云间的庭院出来，苏婵嫣心情忐忑，想着薛凛还在药堂等她，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匆匆追出门去。

　　刚一推开后门，便见堂内一片明亮。

　　男人高大的身影伫立药柜之前，玄衣金靴，风袍长垂，一身光明磊落，气势凛凛，站在那帮年轻小伙计面前，背着手霸道盘问，礼貌威吓。

　　吓得小伙计们面面相觑，连连点头，有问必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他捉住并严加拷问的渺小细作。

　　“诶，她，她出来了，她出来了……”
　　一伙计刚一瞥到苏婵嫣的影子，立马战战兢兢地抬手指她，大声喊着，引开薛凛的注意。

　　男人敛眉回头，乍然见到那张熟悉娇艳的玉颜，他恍惚被光阴的碎片划过心口，那个求而不得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最终却一瞬犹豫，又被他遏制在了滚烫的喉间。

　　“啊……”
　　苏婵嫣见到薛凛的当下，顿时雀跃不已，下意识朝他奔去，紧紧抱住对方的腰身，像是抓住某种依赖的依靠，令她一瞬间安心了不少。

　　“啊……”男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怀着多了一团暖暖的柔软，不知是心情激动，还是受了惊吓，那娇小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他迟疑抽出手……不留情地推开她。
　　小哑巴复又害怕地抓住他的大手，用力捏紧，望着他欲言又止。
　　温凉的小手软软的，仰头望他的眼睛红红的，委屈兮兮的，惹人垂怜。

　　“你……”
　　心口不知为何有一种奇妙的被电流轻微刺激过的感觉。

　　薛凛没再抽回手，转而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心，温暖宽厚的大掌，给予了她更多的安全感。
　　不出所料，小哑巴又用那种崇拜的目光粘着他。

　　薛凛回头，单手掷下银两，冷沉道：“此事原委我已了解，这是三倍的赔偿。”

　　“呃……不好意思啊客官，我们老板已经吩咐过了，不收钱财。”伙计为难道。

　　薛凛皱眉不解：“大费周章囚人在此，不为钱，又为什么？”

　　“哦，是师姐和萧老板达成了协议。不需要任何赔偿，只要师姐来药堂帮忙看病一段时间就好。”
　　小伍弱弱插嘴道。

　　薛凛神色一沉，侧脸看向苏婵嫣，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周身顿生一阵阴寒的气息。
　　什么鬼要求，你也敢擅自答应？

　　他在心里暗暗数落小哑巴，却见她那双楚楚灵动的眼睛里，一片真诚的仰视，让人于心不忍。

　　“哼……”
　　薛凛收回钱袋，领着人，匆匆出门离去。

　　堂外天色已暗。

　　薛凛毫不费劲把她提上马背，随即便勒着缰绳，跟着翻了上来，从她身后环绕一圈，技术娴熟地驭马而行。

　　苏婵嫣低着头，窝在男人宽厚的臂膀中，两侧皆被他严实的披风挡住，很是温暖。

　　她像是知道自己惹了祸犯了错，一路都很乖地没敢挪动姿势，哪怕坐得有些不舒服了，也不敢跟身后的男人抱怨。

　　薛凛专心驾马，觉得今夜的风中却总是飘着一丝清新的梨花香，是从他怀中散发上来的。
　　淡淡的，如同她人一样，清淡却不寡味。

　　“今天的事，我都听你那个小丫鬟说了。来的时候，正好你被那个药老板喊走了，我便打发她先回府去了。”
　　像是看穿了小哑巴的担忧，他突然无话找话。

　　苏婵嫣有些错愕，他竟会主动跟自己解释冬儿的去向。
　　抬头便望见他硬朗的下巴弧度，只要再近一些，就能靠到她的额头上了。

　　薛凛知道她在看他，但他没有低眉，而是语气淡淡地安抚她：“回去之后，母亲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该说的，我会帮你说。”

　　他本是有些怒气的。但看到小哑巴像只受了欺负的小鹌鹑似的，从后门跑出来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薛凛觉得心里那股突然汹涌上涨的保护欲来得十分强烈。

　　常年冷肃的眉眼不自觉温和了几分。
　　“……”

　　说完短短的两句话。
　　他便默然，但迟迟等不到那小哑巴的回应。

　　薛凛以为，自己施舍了这少有的体贴，小哑巴肯定又得露出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眼巴巴地瞅着他，感动地往他怀里靠得更深些。

　　但出人意料，苏婵嫣并没有什么动作。
　　男人迷茫低头一看，发现这小哑巴在外面担惊受怕一天，此刻竟在一路颠簸中，闭眼睡着了。
　　那睡颜十分恬静，令人不忍心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