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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分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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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窗江风徐来,斟酒的声音清脆流畅。
关大人见他颇有心事的神色,出于同僚情谊,不禁多问了句:“嗯?薛将军,今日有何挂心之事吗?”
“哦,没有,谢首辅大人关心。”
薛凛回了神,淡淡饮下杯中清酒。
关殊序摇头轻笑:“半年不见,你倒生疏了不少。”
“……同为臣子,我们过于深交,怕是让有心人猜度结党营私之嫌啊。”薛凛不咸不淡地回答。
关殊序扶了扶衣襟:“是吗?薛将军如今兵权在手,战功赫赫,深得圣上之心,难道还忌惮这等闲言碎语的威胁吗?若是怕,今日又何必来赴关某此会?”
“……哼。我想了解我父亲当年战死西北,薛家被贬的真相。你能告知吗?”薛凛自动摒除他的调侃,直白问出心中疑问。
关殊序微微错愕:“直来直往,武将风范,你实至名归。但此事牵扯甚广,关某只得隐晦透露将军一些讯息,望你谅解。”
“嗯。”薛凛点头。
关殊序递上一方长长的锦盒,严肃道:“据我所知,先帝在位时,明洲王的野心便已经蠢蠢欲动,而薛老将军奉命处置明洲宁城的瘟疫时,因别无他法,只得封城放火,断绝瘟疫扩散。”
“此举惹怒了明洲王,群臣更是极力弹劾,先帝迫于无奈,只好对薛家略作惩贬。但最终导致薛家被降罪流放的主因是薛老将军战败失城,先帝病危,明洲王内外施压所致……”
薛凛接过长盒,打开细看,是一厚厚的卷宗。
“这段往事,少有人知情,目前是大理寺少卿在着手查证此案。”
闻言,薛凛执卷的手一顿。
“可有进展?”
“暂未。不过圣上此举,是为了让你清楚,他的爱贤之心,可以为你们薛家翻案平冤。但当今太后乃明洲王的胞姐,若是有心助他意图不轨,圣上安危必然才是你我要顾及的头等大事。”
关殊序一语明了。
薛凛神色微沉:“你对圣上的忠心是因此吗?”
“……”关殊序默然一瞬,随即淡笑道,“当今圣上固然是贤明的君主。但要我俯首称臣,自困樊笼的缘由更是那家破人亡的恨!”
“我明白了。”
一瞬间的感同身受,沉默半晌的薛凛缓缓点头。
“圣上对你的赏识,向来不绝于口,更付诸实际。哪怕你如今功高盖主,他也肯放心让你位极重臣,单凭这一点,天子用人的胆识和灼见,难道还不够你放下戒备吗?”
关殊序语气诚恳,却也几分诱劝。
薛凛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神色无常,抿酒道:“圣上对我有疑心,为何你来当说客?”
“薛兄啊,你可少说笑吧。谁家没有个妻儿老小,我忠心为君,可不代表要牺牲自己的休沐时间,来陪你讨论这样严肃的国政。”
关殊序一句戏谑的口吻,舒缓了氛围。
薛凛忽然想起来,刚刚确实是他先提起的,本也只有叙旧之意,他倒是不识趣了一回。
“好。我的错,我自罚一杯。”
他举杯饮酒,目光深邃地看向当朝那位贵极人臣的首辅大人,惑然蹙眉:“不过,你何时有妻儿老小了?”
“哈……那薛兄何时又偷娶了一位娇妻美眷在府上呢?”关殊序揶揄笑问。
“你……”
薛凛无话可说,当初与苏婵嫣匆匆成婚,一起从简,他虽然也从来没想过要隐瞒什么,
但当别人,甚至是儿时挚友用质疑的口吻询问时,他忽然觉得小哑巴的存在感似乎真的太低了。
这时,楼下隐隐传来掌声,转移了尴尬的话题。
薛凛偏头望去,惑然问道:“今日说的什么书?”
关殊序浅抿了一口酒,淡淡道:“应是《孔雀东南飞》吧。”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诵读的声音渐渐远去。
蒲苇,柔弱的蒲苇,却也有不屈的韧性……
薛凛垂眸,神色沉吟。
……
出了酒楼,已是黄昏时分。
江中落日,波光粼粼,微醺醉人。
关殊序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哎,家中小妹,思我念我,怠慢不得,改日再聚吧,薛兄。”
“妹妹?”
薛凛怔愣:他何时有个妹妹了?
带着困惑,他轻轻接过酒楼小厮递来的缰绳,身手利索地上了马匹,悠悠往家骑着。
街上已没有什么人了。
卖东西的小贩也已经在收拾摊位,准备出城了。
夜里皇城有宵禁,他们滞留不得。
路过桥边的时候,一位挑着扁担,边走边吆喝的老糖贩,吸引了他的注意。
犹记得,那时的她很爱吃甜,买糖的时候,有人插队,她就用鞭子抽那人,暴躁又可爱。
薛凛惘然回想,嘴角不禁扯了一丝笑意。
他下马,买了一大包蜜饯,心满意足地揣入怀中。
*
夜深人静。
梳洗完毕,回房歇息。
苏婵嫣在衣柜那方整理衣物。
薛凛忽然想起下午买的蜜饯,还放在书桌上,没有动过。
虽然他是一时冲动,为她买的。但人已不在身边,看着也只是睹物思人。
男人想了想,对苏婵嫣轻声唤道:“小哑巴……”
“啊……”
苏婵嫣放下他的衣物,乖乖走向床畔。
男人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地将那包蜜饯扔给她:“你……吃吧……”
“啊……”苏婵嫣有些意外地望着他,紧紧抱着怀中那包蜜饯,抬头冲他甜甜一笑。
比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她看起来好开心的样子。
薛凛被她明媚的笑容,刺痛了心虚的眼睛,不自在错开了目光,没再看她。
那分明只是他随手打发给她的一包甜食而已。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苏婵嫣像是感动坏了,第一次收到薛凛给她买的东西,心里无比珍视,爱不释手地捏在掌心,不舍得拨开尝一块。
多久了,上一次吃甜食都是多久的事了。
她想起了家中的三妹苏玲琅,从不爱吃甜食,但总是会按照她的喜好买吃食。
“诺,阿姐,这是小妹排了好久才买到的饴糖,你快吃,别让二姨娘的狗小子看见了!”
“阿姐我跟你说,我今天排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插队的,我用鞭子把他抽得嗷嗷叫呢。”
……
“你在想什么?”薛凛见她盯着乌梅发呆,忍不住出声问她。
苏婵嫣欣喜地抬眸,用手语向他诉说自己和三妹的往事。
“……”
他自然是看不懂的。
但今日好耐心地等她比划完了。
然后顺势取过她手中的蜜饯,亲手给她剥开糖纸,少有的柔情,亲手投喂到她的唇边。
苏婵嫣受宠若惊,怔愣地望着他,忍住心中的雀跃,矜持地张开嘴,抿下那颗甜腻的乌梅。
薛凛满意地看着她的脸,心尖一软,不自觉轻笑一下,含糊不清道了句:“玲琅,吃糖……”
苏婵嫣沉浸在他突如其来的罕见笑意里,激动得有些头晕目眩,不曾听清他到底说来句什么,但能露出这样会心的微笑,一定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吧。
她有些不知所措,口中的蜜饯味道越来越甜,简直要把她溺了一般。
“啊……”苏婵嫣忍不住抓住他的大手,表示喜爱这等宠溺行为。
薛凛却当即回神,看清了她纯真的笑靥,神色一瞬冷淡下来,兴致阑珊地把蜜饯丢回给了她。
心口有种闷闷的惆怅感。
当初若无错爱之痛,想必他今日也不会有清醒之时。
……
*
那日午后,将军府外,车马罗列,随时准备离去。
得知薛琼月要回颍川了,苏婵嫣也趁着众人送她出府的路上,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塞入药中,递给她身边的丫鬟保管。
暖阳温煦,清风徐徐。
她站在旁边,看胡氏拉着她的亲生女儿一番不依不饶地关心叮嘱,无比慈祥,与那日罚她家规时的刻薄严厉形成鲜明对比。
苏婵嫣不自在地挪开了眼,有些酸楚。
这便是婆母和生母的区别。
自己的女儿是女儿,自己的媳妇就是外人。
苏婵嫣不由想了很多,从小母亲去世得早,二姨娘生了儿子,仗着她无法开口告状,偷偷虐待她,偏袒她自己的孩子,还不让苏父知晓。
幸好还有一个庶出的三妹性格直率,大方善良,经常保护她,不让姨娘欺负她,也不容忍外人嘲笑她。
苏婵嫣记得自己那骄傲的庶妹玲琅,极爱习武,软鞭一扬,方圆十里的地痞无赖,都不敢近她的身,也不敢张口再骂她是哑巴。
玲琅教训人的手段极为狠辣,更极为护短,谁若对她这个嫡姐不敬,她会抽烂对方的嘴,力道重到对方跪地求饶为止。
妹妹的掌心总是暖暖,拉着她的手,会对她俏皮一笑,说:“阿姐,以后不管是谁欺负你,小妹都会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帮你的!”
在家时,三妹是她唯一的依靠,后来,被父亲发现二姨娘偏心的端倪,送她离家跟着师父学医后,师门是她唯一的归宿。
儿时虽然快乐很少,但总会有爱她的人存在。
只有现在,嫁到将军府,少有人对她嘘寒问暖。
同样是寄人篱下地讨生活,表姑娘宋瑜有婆母撑持,可以肆无忌惮地骄傲,她却只能端看众人的脸色,如履薄冰地生活。
幸好夫君是爱她的。虽然不好直接替她做主,忤逆自己的母亲,但他会在事后买她喜欢的糖哄她。
“弟妹,弟妹?”
薛琼月拉着她的手,唤了好几声,苏婵嫣才回了神,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怔怔望向她,有些不知所措。
薛凛声音冷淡地提醒她:“姐姐在和你说话,专心点。”
“啊……”苏婵嫣妄想解释,但望见男人严厉的眼色,她顿时低垂了眼,不敢反驳。
薛琼月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臭小子,滚一边去。我跟弟妹说话,不用你在这儿瞎嚷嚷。”
“……”薛凛的眼神一瞬震惊,随即又不动声色地默默退开了去,临走时,余光轻瞥了一眼旁边的苏婵嫣,没有多说什么。
薛琼月握住她刚愈合没多久的手心,反复摩挲:“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感觉很投缘。希望你在薛家过得好好的,要是我弟对你不好,你便去告诉佛堂的祖母,她很喜欢女儿家,会帮你做主的。”
“啊……”苏婵嫣听得感动,薛琼月为她真心着想,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该对她有所隐瞒。
趁着当下距离亲近,她急忙抓过对方的右手,想要写字给她传递那日的讯息。
“弟妹,你要说什么?”
薛琼月还没反应过来。
只听身后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爱妻。该上路了。”
听闻这道声音,苏婵嫣如临大敌般往后趔趄一步,才落到薛琼月手心的指尖一下不敢动弹,甚至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