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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旧梦 ...
夜色晦暗,武安侯府的门前却高挂着几盏大灯笼,亮堂堂的,似是要照亮谁人的归家之路。
不远的深巷里悠悠传来一阵马蹄声,间于其中的,还有一曲轻快的小调,想来那赶车的人定是心情极好。
很快,这辆马车便停在了侯府门口。薛长策一跃下马,将马鞭随手交给了一个看守的小厮,踏着轻快的步伐迈进了大门。
府内幽静寂寥,想必下人们都已进房歇息去了。
不过他也清楚,自从母亲被害去世,他离家上山,这府里便冷冷清清的,再没什么活气了。
薛长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所有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一空。他百无聊赖地拐过长廊,正打算寻口茶来解解渴。
不料,却在长廊的尽头瞥见了一片暖洋洋的灯光。
老侯爷两鬓微苍,着一身单衣,半披着外袍,一双凛然的眼睛仿佛历尽了半世沧桑,整个人就这么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
其身旁还站着一位提灯的妇人,素雅娴静,不饰妆容,微蹙的眉间尚带着几分忧色。
薛长策未料竟以这种形式,同二老打了个照面,一时间不知所措,倒有些语塞了。
“父亲……郑夫人。”
**
清雅的房间朴素至极,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啪嗒”一声炸了个小灯花,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
薛渠替儿子倒了杯茶,哗啦啦的茶水声扰着薛长策的心弦,教他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父亲,您怎么想着让丁叔去接我了,还等到现在都没睡呢?”
他没话找话地干笑着,殷勤地替二老也斟了一杯茶。
薛渠同郑氏相看一眼,忽而淡淡地笑了笑,叹道:“人老了,操心的事就多,怕你忽然又不回来了。”
他这玩笑话里隐隐含着些悲凉,薛长策心一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
当年他负气离家,一走就是好几年。没能在父亲膝下尽孝,逼得父亲独自撑起侯府,压垮了身体,他心里也有些愧疚。
可这个家里实在太过压抑,时不时就会让人想起,八年前的那些桩桩件件。
真要细算起来,倒也怪不得他。
薛长策轻笑一声,故作没听懂似的,转了话锋:“怎么会呢,我答应了回来,帮您查盐务,便不会言而无信的。”
说罢,他笑着和薛渠轻轻碰了个杯,似是许下了什么保证。
当今的启光帝年衰体弱,多疑猜忌。而薄皇后的外戚又在朝中当道,老皇帝没什么特别信任的人,唯一倚重的便是他的父亲——
当年那不顾妻儿安危,也要助其登上帝位的武安侯。
圣上高居庙堂,要紧大事却都交给他父亲操办,包括这次牵扯极广的私盐一案。
江南盐枭猖獗,官商勾结,无官无职之人暗中查访,最为合适不过。
他父亲身体不便,一封信件派到了寺里。
纵是对当年之事再心怀芥蒂,他这做儿子的,也难以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权当是尽点最后的孝心吧。
薛长策敛了昔日桀骜的气焰,恭顺地饮尽了茶。薛渠看着这个任达不拘的儿子,眼里倏地氤氲起了水光来。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认真问道:“那此事过后,你还要抛下为父,外出云游?”
说是询问,可这语气里,分明带着些挽留同乞求。
当年为力护陛下登基,他未能顾及妻儿安危,致使发妻遇刺,儿子漂泊。
此事涉及皇家夺嫡,不宜宣扬,外界只道他的妻子是病逝而亡。
尔后为缓新旧两朝隔阂,圣上又将他同两朝老臣,中书令的女儿联了姻亲。
他知道,这个儿子心有愤懑,对自己是积怨颇深。
是以当年,这孩子被寻回家,为母亲守孝了三年,执意要去什么寺里带发修行时,他也未曾多加阻拦。
起初,他还以为只是耍耍小儿脾性,闹两日便回来。
谁知,这小子在寺里待得风生水起,隔几日还翻/墙出游,纵马江湖,过得好不逍遥。
这一别,便是三五载啊……
“父亲,您分明知道,又何必多问。”
陈年伤疤再被揭起,薛长策笑容一僵,脸色忽然暗了下来。
“我不愿走您的老路,不愿受皇权的摆布,更不稀罕这侯府的荣华富贵!”
一提心结,他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半晌,才站起身,从紧咬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克制的话:
“您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该收手时便收手吧。”
他一拍桌案,转身便走。
见他仍是这般我行我素,薛渠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失声喊道:“薛长策!”
“你生于薛家,就有薛家儿郎该承担的责任!”
“倘若今日为父抱病,家族没落,你也要置身事外,视若无睹吗?”
长策,长策,怀匡君之长策……
这个名字同身份,自出生起便给了他莫大的枷锁同重压,为什么他偏要承担这些?
薛长策攥紧了拳头,负气道:“人各有志,儿子宁愿做个无根飞絮,也不愿成为夺权的鹰犬!”
“祝父亲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儿子不日便启程江南。”
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徒留薛渠痛心地扶着桌案,兀自喘着气。
“咳咳……”
郑氏急忙顺着他的脊背,面带愁容,似是快要流出泪来。
她家侯爷的身子,早已一日不复一日了。
好不容易劝了长策这孩子回家一趟,结果却还是没能留住,他心里定是不好受吧。
可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的痛苦,受皇命嫁入了薛家,遇上了心仪之人,可却无法走进对方的心中,还让长策这孩子生出了嫌隙。
她这么多年一直未有所出,便是为了那孩子着想,可惜却依旧于事无补。
薛渠捂着嘴,断断续续地干咳了半晌,终于消停了些,失力瘫倒在了郑氏的怀中。
只是那掌心,已留下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侯爷……”郑氏早已泣不成声。
薛渠用干净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声张。
他这一生,为了陛下的知遇之恩,家族的兴衰荣辱,献出了全部心血。
可也因此亏欠了许多人,尤其是他的亡妻,还有长策……
少年不识愁滋味,天性放纵爱自由,也罢,由他去吧。
只是薛家一倒,他的甥儿萧煜便少了一大靠山,对付起萧乾来,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而他的妹妹,婉妃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亦会不那么好过了。
薛渠悲凉地闭上双眼,总觉得心中牵挂良多,明明还应继续负重前行,可他的脊背却已然不争气地被压垮了。
**
薛长策埋头扎进了夜色,只顾一路飞奔,直到身后那喑哑的干咳声,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殆尽,这才喘着气,贴着墙沿蹲了下来。
满腔情愫如潮水般翻涌在他的心头,不知是委屈、怨愤,还是愧疚,直逼得他鼻尖发酸,喉间一哽。
他本不想弄成这般局面,分明只要闭口不谈,当做无事发生一样,他们还能夹着一层隔阂,风平浪静地相处下去。
可那人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八岁那年,他亲眼目睹母亲遇害,一个人惶惶而逃,险些还被人贩子,运去了流民遍地的边境。
历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等来了寻他的父亲。
可回家后却发现,那人因舍命护驾,已荣封为了武安侯,甚至还要迎娶中书令的女儿做续弦。
那一刻,他真恨没有和母亲一同死在政敌的剑下。
偌大的侯府,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这条命本就是在鬼门关捡来的,流于边境之时,他饥寒交迫,伤风不断。
为躲避人贩和哨兵,时常藏在墙边的草垛里。
那一天,雨过刚不久,阴暗潮湿的墙角,到处皆是散发着霉味的青苔,令人胸闷至极。
他瑟缩在草垛中,体虚乏力,几近晕厥。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远处渐渐逼近,透过不大不小的缝隙,他依稀瞄到了几根粗壮的大腿。
有人发现他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惶恐不安。冷不丁的,一道剑光忽然劈头闪过。
草絮纷纷扬扬地自空中飘落,他毫无征兆地暴露在天光下,双眼紧闭,只道今日必死无疑。
可意料之外的是,没等到刀光剑影,却等来了一道清脆的笑声。
“不是贼人,是个小乞儿!”
这话里满是藏不住的惊喜,他挣扎着撑起眼皮,只见一个红衣小姑娘,持剑立于几个壮汉之间,模样瞧着好不威风。
一身简朴劲装,一袭随意绑起的长发,扑面而来皆是江湖气息。
他那时头晕目眩,视线已渐渐模糊。
只隐约瞧见,小姑娘皓腕虚转,那柄剑便似灵活的游蛇一般,在她指间翻飞几阵,噌的一声滑入了剑鞘。
“带他去医馆吧,姑娘我也捡个善人做一做。”
姑娘我也捡个善人做一做……
这句话他记了好多年,脆亮的声音语调上扬,娇憨又带些得意。
只可惜他在医馆醒来后,便再没见到过那位姑娘,反倒是迎来了接他归家的父亲……
夜凉如水,嘶嘶的虫鸣此起彼伏,半刻都不曾停歇。
仿佛只有薛长策僵滞了一般,抽离于时间之外,倚在墙角,悄悄做了场漫长的旧梦。
今生若有缘再得见那位姑娘,他必将置于心尖,舍命相护。
如若不能……
薛长策缓了口气,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如若不能,他便祈愿她平安顺遂,康乐无忧至白首。
夜已深了,路上除了穿巷而过的长风,再无其他。
薛长策理了一番心情,正欲再度踏进侯府的大门。
忽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在不远处,听到了夜猫子般的啜泣声。
他皱着眉向街角望去,果真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影下,瞧见了一个漆黑的人影。
是他熟悉的人。
狗血回忆杀来了orz
看到涨收了,感谢小可爱不嫌文丑,以及我手速真的慢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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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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