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谢清一

33、第三十一章

　　一同收出来的有几双簇新的方口布鞋，各自用密封袋装了码在了箱底。这是林深收到的最后几双鞋，诸多原因当时他没能再穿，因此多年以后还是崭新的。

　　“原来这些还收着。”

　　“留了几双。”林深拿出一双比了比又放了回去，“做个纪念。”他颇有些不舍的看着眼前的鞋，“她对我很好。”

　　她，程曦知道这在说谁。

　　林深理着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没停，边理着边絮絮提一些很遥远的事，“我有几个姑姑，我爸是老小。是我奶奶唯一的儿子。姑姑家表哥都比我大的多。年龄断档了。奶奶一直不怎么喜欢我。而我妈在娘家是老大，姥爷走的早，有个舅舅。姥姥本来就又有点嫌她不能顶门立户，后来她也是一意孤行和我爸结的婚。大概也是因此不喜欢我。”他的嗓音讲这样的故事时就平添了一丝落寞，“我妈帮着我爸把当时不时兴的艺术培训开出名堂了。小时候被带着搬家，搬来搬去住了好几个地方，他们忙的时候就被丢培训班学东西。两边都不管。”

　　这些她知道大概，程曦仍旧耐心听着他在说。

　　“在遇到你的奶奶之前，其实我不知道长辈疼晚辈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正常人家里都是怎么相处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别人。”他似是有些怅然的叹了气，“我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洒脱。有的时候很佩服那种哪怕以前过得不太好，现在却能放下然后生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我时不时能意识到，学了好多年也没学好。”

　　他的情绪，自来是克制而冷静的，像那种很客观的题目一样知道自己可以交付什么，想要什么。

　　他几乎不能够在某时摒弃这些冷静，伤春悲秋而潸然泪下。

　　当然，冷静只是克制，并不代表洒脱。

　　他懂事很早，一直乖巧安静。

　　程曦不止一次觉得，那不该是他，她觉得真实的他原本该是炽热的跳脱的，该是五彩斑斓的，而不该是现在这样的灰色，谨慎与犹豫。

　　毕竟他童年的物质条件很优渥，比同龄的孩子生活要富足得多，这该是让他得以拥有一个让不少人羡慕的童年的先决条件，但没有。

　　一开始林深住的是原本的老房子，并不破旧，倒也没有出彩之处。

　　他舅舅舅妈在后来被气走之后就很少过来了。

　　林深往往是一个人住着。

　　程曦进去过几次，当年很普通的陈设。老式的香案和八仙桌，八仙桌上常是他丢着的练习册和笔，卧室的采光不太好，有些潮，被褥上时常有些霉味。

　　于是程曦在好天气里晒被子的时候也能记得把他的也掀出来晒。

　　林深则常在一旁踮着脚帮她将被子甩上晾衣绳。他那时个头还没长开，又瘦又小，贴得她很近，能闻到洗发水好闻的气味。

　　程曦不用这种，只是直觉比自己买的要好得多。

　　程曦喜欢和林深相处，他没有寻常男孩子的聒噪和闹腾，不爱说话。不会孩子气的吵着嘴就要断交，不会在她抽屉里偷偷塞癞蛤蟆，也不会没品的时候说她是被捡来的。她喜欢在自己滔滔不绝的时候，他能够很认真地听她说了什么。

　　她当然也从来没想过要对他多好多好，好些事也是顺其自然的，她有的愿意分给他，太阳好到大家都把被褥抱出来的时候，她也没忘了他的不便。

　　程曦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在对一个人好。

　　她初时并没有刻意的去想这些。

　　她本性如此，善良的，热情的，正义感十足。

　　小学里他跳了几级和她在一个班，班里个子最矮，她上课时常不由自主瞟到。

　　她并不在享受林深的仰望，反而更喜欢看他认真写着作业然后不经意之间指着她空出来的题目教她解题的小人得志模样，那时候她感觉他没那么沉稳了，像个寻常的的聪明孩子一样真的活过来了。

　　她与他是慢慢熟悉起来的，她带着他回家吃过几次饭。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林深示意她可以去他家里写作业，她也的确觉得自己用来写作业的小桌子逼仄了些就答应了。

　　八仙桌对于两个孩子是很大的空间，程曦心满意足。

　　林深还是没多少话，他这时还在低年级，作业不多。他会先做完作业再拿出字帖描写。

　　低年级用的是铅笔，林深有个当时不多见的卷笔刀，蓝色小房子的样子，笔放进去孔里摇着小把手笔就削好了。

　　程曦一开始没有留意，偶然间瞥见他歪着身子，剩下那截右臂隔着衣服压着卷笔刀，左手熟练的摇着卷笔刀的小把手。

　　好奇之心，程曦停住了笔，不多时就与其四目相对，他随即又挪开了目光，仍旧是这个看似古怪的姿势削好了铅笔，塞回了笔盒。

　　程曦停住笔，“我不是有意偷看你的。”

　　“很难看么？”声音哑的，好像也是真的不确定。

　　程曦摇了摇头，“我就是没见过。”

　　“有时候挤牙膏也这样。”林深想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唯恐自己冷了场，“可能是还不习惯。”

　　习惯什么？

　　程曦像是一下子被点透了，她初时只觉得稍有些古怪好玩，倒忘了对于他来说动作的怪异是无可奈何。他神色中的落寞也能看出他的难过。

　　“以后我给你削呀？我会用小刀。比这个弄的还好看。”

　　林深摇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角，“我自己来。”口气平淡，没有热血也不激愤。

　　程曦随口应了一句，“也好。”

　　事后有挺长一段时间，程曦总能想起他扭着身子按住卷笔刀的样子，也再没见到过。

　　也在这之后挺久，某天奶奶试图用传统方法帮他退烧，想要掀开那时发烧到迷糊的他的衣服的时候，他紧紧拽着衣襟嚷着，“烧坏了。不要看。”

　　衣服后来自然半哄半骗之中被撩了起来，却无从下手了，恢复得很不理想的疤痕攀附在他整个后背，右侧尤其严重，连同胸口都是错落的疤痕。烧坏的右臂皮包着骨头，微微翘着，连带着疤，如同枯枝一般，程曦比划着一只手就能握住。

　　程曦自然没真的去握住，她在此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看到文字之下的真实模样。

　　林深比平时还要安静，神志不清，小虾米一样缩着，脸颊烧红了，嘴唇也干到裂开。

　　“刮不了。”奶奶长叹了口气，“弄个湿毛巾给他敷一下。去医院。”

　　程曦把他被撩起来的衣服穿妥帖了，敷了冷毛巾连哄带骗搀着到了医院，缩在输液椅里的小男孩发际湿漉漉的，脸上有着平日里不多见的红晕，头耷拉着，目光落在手背上扎着的针上，哼哼唧唧的，“我不要吃药。”

　　“好好好。不吃不吃。”程曦哄着，她知道林深还没清醒，想了想在他耳边又道，“乖乖的。明天给你买罐头。”

　　这才听不见哼唧了，仍旧蔫蔫的，目光发直。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曦听他低声道，“吃黄桃的。”

　　程曦笑了，“好啊。”

　　黄桃罐头不好找。

　　程曦走了好几处地方才买了两罐，一罐给了奶奶，一罐则带给了他。

　　程曦笨拙的开了罐头，林深则洗了两个碗递给了她。不大的罐头被一分为二，程曦嘬着糖水看他脸色，烧这一回就有点脱了相，眼见着没精打采的了。

　　“过几天就好了。”大概也看出她的忧心了，林深道。

　　“我知道。”程曦吐了吐舌头，“也不知道是谁生病的。”

　　林深语塞，见她俏皮模样又觉得莫名高兴，脸上不由透了点血色出来，看着又活泼了些。

　　烧很快就退了。

　　生活又回到了寻常的轨迹。

　　林深还是不太爱说话，埋着头描字帖，有时候多几页，有时候就几行。他也就描字帖看起来认真一下，其他时候不算刻苦。

　　邻里间闲聊时没多少顾忌，也并不是恶意。大概在熟悉的人口中指名道姓反而是一件古怪的事。有意无意间，程曦发觉身边人提到林深的时候总有着奇奇怪怪的代称，有些着实让人不喜欢。

　　譬如小瘸子。

　　程曦总能时不时想起他拽着衣服不愿让人看到的“难看”。

　　别别扭扭的孩子，心里很是在意。

　　程曦没见过他原先的模样，猜想应当是个白净漂亮的小朋友，很是乖巧。于是觉得他在意得很有道理。

　　程曦比他自己还抗拒听到这样的绰号。

　　当然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刻意的去维护他。

　　她对他，是发自内心的真真切切的呵护。

　　只是这样的平衡，在她生日那天被打破了。

　　他买了她从未吃过的大蛋糕和她在书店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舍得买的书。

　　他很高兴。

　　她却并不。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得到这些才护着他的，但那些嘴碎的邻里并不会这么看。

　　她慌忙道，“我不要这些。”

　　喜悦随即变成了慌张，他看看的确有点大的蛋糕，“这个好看。”眼见着她神色还是不快，“我有钱。”

　　换了年龄换了场景这样的台词多多少少就是油腻的意味。

　　此时并不是。

　　他略显慌张的打开书包，从包里抓出一把塞得乱七八糟的钱。

　　看过来的奶奶让他收了回去，温言道，“哪来的？”

　　“他给的。用不了多少。”

　　诚恳的，真切的。

　　奶奶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你也自己收好。不要告诉别人。”

　　他点了点头，又瞟了一眼蛋糕。

　　“以后尽量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你还小。”

　　他乖巧的点着头，满眼的失落，欲言又止。

　　“送礼物给别人，自然要送别人喜欢的。对不对？”

　　他还是点头，并不算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对于孩子来说这个有点贵了。会让外人想到很多其他的事，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朦朦胧胧间大约听懂了，又点了点头。

　　在孩子间，林深算得上是富裕阔绰的，物质上他拥有的比她要多得多。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可以把自己有的一切都分给她，然而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人教他该问一问她想不想要。而程曦想要的，他也在挺久之后才有了正确答案。

　　她除了奶奶没人护着，孤单也恐惧。

　　她不喜欢别人的闲言碎语，对他的，对她的，对奶奶的。

　　她想要的，是能守住的，能让她安心的，恰如其分，不能太多。

　　安全感。

　　当时的他当然给不了。

　　他了解她。

　　她也同样了解他。

　　于是时至今日他才能将它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