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54、斐南

　　狄原礼暂时望着地面。他明白洛彤的核心诉求。就是一个天真的学者，因为资方私德有亏，要求他不要跟这些人深度合作。然而洛彤激动地说了这么多八卦，和眼前的工作全都无关。神乐和远藤家族长达五个世纪的交易并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至于神乐对滕普拉的非法殖民更是和眼前的事毫无关联。且不说神乐到底有没有条件长生不老，就算这些事都是她做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大学期间，他认识的偏远星系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要说故事，谁都有一把满含血泪的心酸史。这就是宇宙里的弱肉强食。

　　“这么说，神乐掌握的基因改造技术一定很成熟了。”狄原礼深思熟虑地说，“或许我应该接受她的提案。我给她的是DNA样本，又不是交出我的身体。她想做生体改造，也要我配合才行，说不定我的适配性还比不上远藤真一。”

　　洛彤气得跺脚，抓住狄原礼的手臂前后摇晃着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听了。”狄原礼息事宁人地说。他试图抬手拍拍洛彤的头，但是洛彤抓他抓得很紧，他的手抬不起来。

　　“没事的，洛彤，你别担心。你看，神乐想找的是一个能够把明源矿业和资方联系起来的人。如果她真有你说这么厉害，那她肯定更可以兑现她的承诺了。她许诺我，一旦我的DNA样本通过检测，以后我可以变成星金集团的副总。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吗？”洛彤反问，“她能让你登上这个位置，也能让你摔下这个位置。你为什么要去相信她？”

　　狄原礼俯瞰着洛彤激动的脸。洛彤满脸都写着不明白，不理解，上挑的眼角甚至闪动着一点湿润的痕迹。这个古地球出身的边缘人永远不懂得，向上爬的机会稍纵即逝。他不想再跌落回矿星的阴暗洞窟。

　　“因为我害怕。”狄原礼静静地说，“你知道星金集团的竞争压力有多大？稍有懈怠，就会被他们甩出去。有机会为什么不抓住？一旦被甩出去，我能去什么地方？”

　　洛彤怔住了。“你在斐南找不到别的工作了吗？”

　　狄原礼笑了两声，轻轻一挣，右手挣脱了洛彤的禁锢。他摸摸洛彤的头，抬手将一缕头发从洛彤的额头上拂开。

　　“学者，斐南不是度假养老的星球。你在这里见过生活两代以上的人吗？我不能说每个人吧，大多数人，想的都是在这里赚上一笔，然后远走高飞。如果我能成为星金集团的副总，肯定可以得到我现在无法估计的收入。我可以早早结束拼搏，找一个风景好气氛佳的地方，买一栋小房子，每天都躺在沙滩上喝进口啤酒。这是机会。机会向来都很难得。”

　　洛彤连同他的左手一同松开，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地看着他。

　　“你应该仔细看看那个机会。”洛彤小声说，“我和你说了那么多神乐的罪行，你还不明白吗？她只会利用你，改造你，抛弃你。你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她凭什么对你负责？”

　　狄原礼朝他赞许地晃晃手指。“这你就说对了。我会变成她的家人。这就是测试DNA样本的意义所在。”

　　洛彤苦涩地笑了，举起左手，轻轻点一点腕上的手环。“狗狄，在你的个人信息里，我才是你的家人。”

　　狄原礼一惊。他完全忘了Serendipity的事。确实，他和洛彤还没有结束，第三次报告的结果才是最终决定。他翻信息看了一眼，更是吃惊。再过五天，就可以交第三次报告了。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

　　在第一天见面，他和洛彤约好了，要在第三次报告里填写MisMatch。可以说他们的结局早已预定。此刻只要一个小小的提醒。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看着洛彤的脸，狄原礼再次发现他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当着洛彤的面，在他和神乐之间做出选择。

　　他现在不想继续这场谈话。到底怎么选，已经很清楚了。

　　“我会想想的。”狄原礼说。一般来讲，这样的话，意味着谈话的终结。“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他看向两人进来的门口。门的背面是白色的，和破烂的墙几乎完美贴合。墙上没有手动开门的把手。洛彤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回过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眉毛不知不觉地拧起来。

　　“你会想想？想想是什么意思，最后你还是会把DNA样本交给神乐吧？”

　　狄原礼叹息。

　　“学者，我再跟你说，如果她真的有罪，绝对，早早的，就被抓起来了。你头顶那个天空之城不定期地举办拍卖。神乐上次就在。Eric也在。我看，Jovic家族的Eric肯定场场拍卖都会在。只要他给军部通风报信，不用几分钟，军部的无人机就能击落那架破烂小飞船。就算他不叫军部，靠他自己，三下两下就能把神乐打翻。为什么没打？为什么还让她自由地活动？原因只有一个：她是无辜的。她被滕普拉告了，滕普拉告的是她吗？是她背后的公司。作恶的人是她吗？是她背后的公司。”

　　洛彤笑了一声。“那艘船跟神乐有点关系的。在她的船上抓她？”

　　他望着狄原礼疑惑的脸，缓缓复述：“她乘坐纯白的船只，向星球降下黑暗的灾祸。她身边跟随着千面的邪恶。以老者，以美人，以年轻的男子。以中年人。狗狄。‘天空之城’是不是白色？那个萨其拉，我没有见过，他是不是很老啊？”

　　片刻的静默后。狄原礼赞赏地鼓起掌。他是真心的。在大学，他接触过一些学术上的天才。他们无一例外，都具备跳跃的联想能力。有这种联想能力，才能发掘宇宙的奥秘。

　　然而这种能力不适合在现实中施展。现实的情况太有限了，经不起一个人漫无边际地瞎猜。

　　“你不会是在暗示，斐南背后的政治中心是神乐吧？那我就不能同意了。一方面说她背后的公司贩卖人口，一方面斐南的法律又这么详细公平。这场伪装我给满分。当然，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说你猜得不对，是这些理论距离现实太遥远了。一个矿业投资的项目而已！星金集团下属三个部门，每天都要经手一堆投资项目，怎么就这一个项目牵扯到这么多？

　　洛彤欲言又止，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后，走到废弃的电梯旁边。右手手指虚虚地按在电梯的触控板上，转头望着狄原礼。

　　“有一样东西，我想让你看看。可能你亲眼见过斐南的真面目，就会改变现在的想法。我没有办法阻止你跳进每一个坑，只能尽量阻止你跳进我能看到的坑。神乐很危险。当然，斐南的很多人都危险。这就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他对自己的笑话空虚地笑了两声，问：“你准备好了吗？”

　　狄原礼又朝门口望了一眼。看来洛彤是铁了心不让他走了。

　　“斐南的真面目……如果你说的真面目是‘星金集团是大投资人洗|钱的机构’，那我听过很多次了。可以提前告诉你，洗|钱肯定有，但是这么大规模的洗|钱没有。星金集团绝大多数生意都是合法的。”

　　洛彤摇头。指尖轻轻敲着电梯屏幕。“和洗钱无关。从来都是军事上的。战争就在我们身边。”

　　战争，实在是太遥远的一个词了。斐南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发生过战争。虽然“千年之战”的战火还在某些星系里尚未扑灭，但是，大断绝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再提过“战争”。

　　“对于军部，战争的消息算是一级机密吗？”

　　面对狄原礼试图缓和气氛的调笑，洛彤简短地摇头。

　　“从来都不是秘密。只是有人在故意掩藏这些。你刚才说斐南没有两代以上的人，确实如此。斐南没有学校，也不参加高等教育的选拔。关于幼儿的断层培养会赶走绝大多数想要繁衍后代的人。无法口口相传的经历会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陆诚德舰长的反抗终究失败了。没有人记得他，也没有人记得他的烟火节。”

　　“陆诚德舰长。”狄原礼重复一遍，“噢，你说斐南的创始人。怎么会没人记得？我们还举办了烟火晚宴呢。”

　　洛彤又摇头。“烟火节本来的含义不是晚宴。是提醒大家注意那个阿兰。”

　　他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指尖用力，按在电梯的按键上。电梯屏幕应手亮起。屏幕上出现了洛彤的像素脸。一个悠扬的电子女声在他们头顶回响着。

　　“身份验证已完成。”

　　洛彤抬起手，电梯按键上赫然有一个血色的指纹。

　　狄原礼笨拙地指一指电梯：“你出血了。”

　　洛彤点点头，大拇指和食指随意地搓一搓。“DNA验证。每次都会来这么一下。”

　　“还说这不是秘密。”狄原礼钦佩地说，“不是秘密，用得着左手右手指纹检测、视网膜检测、DNA编码确认吗？这东西安全吗，会不会感染？

　　洛彤举起手指，给他看指尖那个开始干涸的针眼。电梯门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狄原礼跟着洛彤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三个按钮。洛彤用带血的手指按下最后一个按钮。电梯里响起和刚才相同的电子女声。

　　“车厢人数和验证人数不相符。请确认。”

　　洛彤的手指稳定地按在按键上。“是我的访客。”

　　“访客授权。”女声说，“访客身份已登记。电梯下行。”

　　感受到脚下小小的移动，狄原礼不可思议地问：“这电梯通向银行金库吗？”

　　洛彤伸出左手，缓缓握住狄原礼的右手，低着头。

　　“是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洛彤轻声说，“我也想带你去看一些你没见过的东西。”

　　可能性不大。不过，这也算是洛彤的一片心意。狄原礼朝他微笑着，就当是陪人逛一次军事博物馆。电梯下行漫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终于轻轻一顿，停止降落。电梯门向两侧敞开。

　　展现在狄原礼眼前的，是一片巨大而空旷的黑暗。空气中有些陈旧的霉味，像是面对着一个密闭很久的房间。

　　洛彤向前走了一步，脚步声奇怪地回荡在黑暗里。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工具，轻轻一按，一束微光落入电梯外的黑暗。光明被黑暗吞噬得更彻底。洛彤紧了紧手指，让狄原礼从惊异中回过神。

　　“欢迎来到斐南。”

　　“什么？”

　　狄原礼的声音被巨大的空旷吞噬了。洛彤拉着他步出电梯，用照明工具照着门口的一样东西。是一辆胖墩墩的四轮敞篷小车，车里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座位，宽宽的橡胶轮胎平稳地挨着地面。洛彤松开狄原礼的手，先行上车，黑暗中传来一声打开开关的脆响，车子前方的一道光束照亮了地面。

　　是甲板。狄原礼认出了光滑的表面。洛彤关掉微型手电筒，拍了拍旁边的皮革座椅，招呼狄原礼坐上来。

　　狄原礼笨手笨脚地爬上小车，和洛彤肩并肩地挤在一起。洛彤发动车子，四个轮子平稳地向前滚动着。狄原礼怔怔地看着前方，又看着小车上的仪表。小车上的仪表非常简洁，只有动力和速度，还有一个非常古典的圆形方向盘。

　　风吹动了狄原礼的头发。不是风，是他们前进的速度带动了气流变化。仪表盘显示他们现在是50公里每小时。然而狄原礼丝毫没有觉察到他们在前进。这片甲板大得无边无际。车子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十米左右。他们所经过的甲板立刻被黑暗再度吞食。

　　“这是什么地方？”

　　洛彤目视前方，回答：“如你所见，这里就是真正的斐南。或者说，这是一艘名为‘斐然’的宇宙航空母舰。当然，不是完整的舰体了，陆诚德舰长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爆炸、太空湍流、还有数不尽的磨损，损毁得只剩余前半部分。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主甲板，是第三层的发射平台，只有三千米宽。”

　　“我不明白。”狄原礼直白地说，“你是在说，斐南的名字来源于一艘存放在这里的航空母舰吗？”

　　“这是斐南。”洛彤又说了一遍，“狗狄，斐南的核心就是这艘破旧的航空母舰。夜壤是航空母舰的第一层防护。它的第二层防护，就是专门安装在太空堡垒上的‘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