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55、黑暗和光

　　气流吹过狄原礼的面颊，他慢慢地说：“这不可能。”

　　洛彤侧头调皮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当然没什么不可能，他现在就坐在一辆显然是为了更快移动的小车上，在斐南的甲板上飞驰。然而这一切毫无真实感。似乎下一秒钟，前方就会有明亮的光芒，照亮整个布景。洛彤会笑，会解释，这是非常逼真的恶作剧，没想到狄原礼这个见多识广的也能中招。

　　小车平稳地向前驶去，灯光始终没有亮起。狄原礼试图打破沉默：“你在往哪开？”

　　洛彤随口回答：“一个好玩的地方。”

　　狄原礼望着前方。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一片无穷无尽的黑。“你怎么知道该往哪开？”

　　“看地面。”洛彤放慢了速度，从衣袋里掏出微型手电，在车灯前方照亮的区域转了转。狄原礼注意到甲板上镶嵌着无光的引导条。一排六个。他还以为这是甲板设计的防滑花纹。

　　“在‘斐然’正常服役的时候，这些引导条一直亮着。分别通向休息区、补给区、武器库、舰桥、资料区和发射区。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只有研究中心的二十多个人，再点燃引导条就太浪费资源了。”

　　狄原礼向后望去。身后是一片黑暗。黑暗尽头有极小的光，应该是电梯的指示。“生活在这里的是研究中心的人？你住在这艘船里？”

　　“嘿嘿。”洛彤小小地吐了一下舌头，“是啊。正常服役的话，‘斐然’能搭载三千名士兵。可惜大部分舰体被破坏了。士兵休息区的维生系统几乎为零。只能为每一个休息舱单独装备个人用维生系统。总共只有21个休息舱。前辈不搬走，我就要等啊。”

　　一时间狄原礼真说不出，住扫帚间和住休息舱哪个更好。换他住这种又黑又旷的地方，只需要半天就会得精神病。狄原礼朝黑暗里张望，试图看到洛彤的休息舱，片刻后放弃，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会儿数字。

　　“第三层发射平台是三千米？那这飞船岂不是要有一个星球那么大？”

　　洛彤赞赏地点头。“你说对了，狗狄。不愧是投资搞数字的。‘斐然’就是斐南的核心。陆诚德舰长有口音。他在古地球的祖先应该是福建人吧。”

　　狄原礼深吸一口气，为的是清醒一下脑袋。他不明白洛彤怎么能感觉不到这种寒冷。从走进研究中心就开始酝酿的低温，此刻让他难以自制地发抖。一旦从最初的惊诧中恢复，就能感到这片黑暗中潜伏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古老而阴暗，以无形的视线注视着在黑暗中狂奔的小车。

　　洛彤的絮叨声又响起，短暂地驱逐了狄原礼的慌张，

　　“斐南总是有太空湍流、陨石，各种各样的太空问题。这里不是行星，它没有自己的大气层。所有的太空杂质都被‘夜壤’，也就是她的第一层保护罩分解掉了。根据第二定律，太空杂质在船身上吸附，结了厚厚的一层陨石尘。陆诚德舰长发现‘斐然’后，重新安装并激活了‘赫拉’，才能在这艘船的基础上，建立了斐南。”

　　狄原礼缓缓地向左靠去，不着痕迹地贴在洛彤的手臂上。洛彤仿佛没有察觉，继续说：“这艘航母曾经辉煌一时，但它现在不剩下什么了，战损，遗弃，陆诚德舰长的发现又引来了无数投机客、骗子、星际强盗。这就是第一批斐南居民。他们联合起来发动了政|变，为了从这些人手中保护这艘船，陆诚德舰长带领八十个人，在整艘船里设下埋伏，寸土必争，然而他还是死了，大爆炸，他的手下阿兰背叛了他。”

　　“烟火节。”狄原礼喃喃地说，

　　洛彤嗯了一声，说：“阿兰发生叛变的地方就在前面，你想去看吗？”

　　狄原礼摇头。前方的黑暗中透出一股阴森的气息。最安全的就是这辆小小的车子，就是洛彤身边。

　　“这里为什么会让我改变和神乐合作的主意？”

　　车子发出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快，速度变成了70公里每小时。气流卷动着狄原礼的头发。他握住了车前方的栏杆。或许应该重新评估洛彤的驾驶技巧。总是开这种动力前进的小车，确实很难习惯无重力驾驶几乎完全相反的手感。洛彤转着方向盘，狄原礼只来得及看到前方的引导带转向，车身便随之大幅度翻转。

　　数字闪动得像一朵电子红云。宛如梦境中的高速驾驶，只有速度是真实的。这比荒野驾驶飞天车还要刺激，完全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只能相信身边这个人。

　　洛彤终于放慢车速，停了下来，伸手指着前方。狄原礼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引导带形成了一个星号，周围还印有一圈已经无人认识的古老语言。

　　“到了。”

　　洛彤从车子上轻快地跳下，走到副驾驶，伸手来接狄原礼。狄原礼黑了一张脸，然而洛彤看上去那么高兴，整张脸都闪闪发光，狄原礼不忍扫他的兴，只好把手放在洛彤的掌心，借力跳下车子。

　　洛彤轻声笑着，把狄原礼带到盘成星号的引导带上。唯一的光源来自小车前面的探照灯，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

　　“这里就是斐南的中心。不算特别标准，也就是一两米的差距。可以说，你现在就站在整个星球的中心。”

　　狄原礼环顾四周，又仰起头，黑暗无穷无尽。洛彤也仰起头，说：“哦，这个位置，上方，应该是三部。没想到吧？”

　　腕上的手环是一片死寂。甚至没有显示时间。

　　“在‘夜壤’内部，小型定位器会被无效化。”洛彤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几千年来，‘斐然’在宇宙中孤独地漂浮着，‘夜壤’始终忠实地执行着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使命。上一次，我们在荒野遭遇了事故，就是Eric带了专家，进入‘斐然’内部调整‘夜壤’。他没有提前告诉我们休假的原因。”

　　狄原礼向他们的来路望去，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不知什么东西传来遥远的回声，像是有人在远处绝望地呐喊。他的手指慢慢变得冰冷，拼命隐藏在内心的回忆，此刻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血液渐渐从狄原礼的脸上消退了。在极度昏暗的车灯里，大概并不明显。洛彤走到车边，伸出手，随着一声脆响。光线彻底消失。

　　狄原礼全身一抖。洛彤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狗狄，你能感受到环绕着我们的历史吗？神乐对你的承诺是一时的，然而历史是漫长的，这艘船上曾经有三千个士兵，他们战斗，然后死去；曾经有陆诚德舰长，带着他的八十位壮士，寸土必争，至死守护这艘航母；几百年来，无数人怀揣着淘金的野望来到这里，或者停留，或者离开。这艘船见证了无数阴谋和憧憬，你有着不可限量的前途，为什么非要投诚一个杀人犯，换取她短暂的许诺呢？”

　　仿佛为了响应洛彤，飞船的深处发出了轧轧的声音。狄原礼深重地呼吸着。他的梦魇，不可阻挡地苏醒了。仿佛又回到了成年聚会的夜晚，狄原礼被留在一个无人的房间。房间里的黑暗无法和这里的黑暗相比，却能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造成轻而易举的压迫。

　　衰老的宗主，从黑暗中走来。

　　狄原礼向后退。记忆中的他，腿碰到了床的边缘，又碰到了冰冷的墙壁；然而现实中的他，腿后面一无所有。他不断地后退，抬起手，挡在面前。

　　十九岁的狄原礼用后背撞开了门。或者他幸运，那扇门本来就没锁；或者他过于惊恐，为了逃走，爆发出绝对的力量。总之，那扇门宛如爆裂般弹开，将一道不容置疑的昏暗光线射进房间里。宗主的眼睛里燃烧着凶暴的火焰。他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露出那种表情。

　　狄原礼转身飞奔，后面有人追上来。

　　离开的路是最坎坷的路。教堂里的路忽然间变得曲曲弯弯，充满阻碍。每一扇窗外都有一双失去理智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清醒，只有全然的本能。

　　矿星的白天只有昏黄的天空，矿星的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狄原礼冲出教堂，朝记忆中的方向狂奔而去。回家的路是最远的路。他推开门，没有看到母亲，只看到沙发上的父亲，一脸意外，毫不震惊。

　　面对急促喘息、扶着门框摇摇欲坠、几乎不能直立的狄原礼，父亲平淡地问：“回来得这么早？宗主回答你的质疑了吗？”

　　狄原礼身子一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十九岁的他和此刻的他合二为一。

　　“不要靠近我。”狄原礼小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了。”

　　“其他人呢？其他人可以保护他们自己吗？”

　　狄原礼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他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人在说话。耳鼓深处传来尖锐的耳鸣。像是有一万个一正教的宗主在他的耳朵里放声歌唱。他抬手用力捂住耳朵，却捂不住耳鼓深处的声音。

　　有人对他说，这是一种非法殖民手段，是声波控制。现在他完全相信这个观点了。这声音让他想失声尖叫，想拿起随便什么武器用力砸下去；又想爆炸，身体里充满毫无来由的欲&念。心脏在胸膛里躁乱地跳动，心跳声在耳鼓疯狂地鸣响。时而是心跳声压倒了尖叫，时而是尖叫，从心跳下方微弱地传出来。

　　“狗狄！”

　　一个声音超越一切，在他耳朵里炸响。狄原礼茫然地抬头。一道朦胧的光线笼罩了他。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正对着他的脸。这个他认不出来却十分熟悉的少年跪在前面，双手捧着他的脸，双眼水光闪动，一行光芒从眼角上挑的眼睛里落下，是一滴满溢而出的眼泪。这个人的伤心，让狄原礼没来由地跟着伤心。

　　“看着我。”少年哽咽着说，“对不起，狗狄。”

　　出现在光芒中的少年宛如天使，紧紧抱住了他。泪水沾湿了狄原礼的脸颊。焦躁从湿润的皮肤开始一寸寸沉淀。他想起来了。他为什么在这里，还有，抱着他的人是谁。

　　“洛彤。”狄原礼艰涩地说，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沙哑了。“你怎么了？”

　　洛彤一窒，更大声地说：“我应该问你！你怎么了？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是这艘飞船。狄原礼十分确定，是这艘所谓充满历史的飞船。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巨大而古老的飞船里充满寂静和有形的黑暗。尽管他明知这艘船已在战争中报废。并且在寂静的太空里漂浮了一千多年，绝不可能有任何未知生命体。但是黑暗本身的生命压倒了他。他从未如此想念斐南地表的繁华世界，甚至远藤真一都变得可爱。狄原礼轻轻拍着洛彤的后背和肩膀，喃喃地说：“我没事，你放心。”

　　洛彤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几乎勒得狄原礼不能呼吸。

　　“怎么可能！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不会再劝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不要死。也不要再这样了。”

　　没有时间、没有距离，黑暗中只有一点微茫的光线。紧紧抱着他的洛彤是唯一真实的存在。狄原礼将额头抵上洛彤的肩膀，暂时闭上了眼睛。

　　如果有人让他不需要巨大的落地窗，也不需要永远充斥着房间的光线；如果这个人本身就是光和热，如果这个人在星星的中心拥抱着他。

　　“你说的都对。”狄原礼极轻极轻地说，“我听你的。”

　　他的脸被洛彤托起来。嘴唇上碰触到一点湿润的柔软。狄原礼微微睁开眼睛。洛彤的呼吸里有柠檬草的香味，他的舌尖有泪水的咸味，是一个仿佛世界末日般笨拙而努力的亲吻。狄原礼很轻易地反客为主，舌尖交错，呼吸紊乱，洛彤渐渐丧失了托着他脸的力气，双手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一吻结束，洛彤的眼睛里亮亮的，有快乐和羞涩，也有尚未干涸的泪光。

　　“我今天过生日。不管怎么算，都不是未成年了。你不用担心，这是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