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痛》苏子程

8、第八章

　　梁樾下午打球时发觉头发有些长了，前额碎发遮挡视线，晚饭后出来理发。

　　原本有家相熟的理发店，但那家店今天东主有喜，暂停营业一天。左右附近没有适合的店铺，过马路时，梁樾留意到对面巷口“光明发廊”的招牌。

　　“光明发廊”隐藏在小巷深处，虽然在这带居住已久，但梁樾从未进过对面小巷。夜晚七点多，天色尚未完全黯淡，小巷内楼房密集，头顶布满错综复杂的电线，不少居民将衣物晾晒在房子外面，遮挡了天空光线。
　　巷内环境比夜色更晦暗些。

　　因为道路窄小，不时有行人从里面出来，地面坑洼不平，梁樾不便骑车，就自觉下车推行。

　　历经九曲十八弯，梁樾凭借自己过人的认路本领，终于发现不远处的发廊。

　　夜晚寂静的深巷，却有一群人围在发廊门口，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没一会儿，人群似洪流般朝两侧涌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从里面径直出来，手里抄着一大把人民币，浑身酒气。

　　经过身侧时，撞到梁樾的肩。

　　男人并未道歉，反倒恶狠狠地瞪了梁樾一眼。

　　梁樾皱眉。

　　人群渐散，方才这里似乎经历了一场可耻的闹剧，几个中年妇女经过他身侧时，还在低声议论什么“家门不幸”“看起来母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之类的话。

　　梁樾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走近了，在门前停下。女生仍穿着学校的衬衫短裙，手里握一把扫帚，低头清扫地上的花瓶碎片。
　　水珠落在地面，形成一小圈透明的光点。

　　梁樾开口：“你好，来理发。”

　　于姿仓促抬头，眼中噙着脆弱泪水，以为他是折返回来的中年妇女，嘲笑她此刻如丧家犬般狼狈的境地。
　　正想启唇反击，对上男生那张清隽面孔时，骂人的话尽数咽回腹中。

　　还不如是那群多事的中年女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于姿握扫把的手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和梁樾的关系，还远远没达到能够推心置腹地分享这些家庭烂事的程度。

　　于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神情怔松，刚才经历一场毁天灭地的闹剧，眼下的她根本没有余力去应付梁樾的突然出现。

　　梁樾左右打量发廊内部一眼，不大的店面，至多十来个平方，装修很简陋，仅配置了必须的桌椅和洗头床，以及一张破得掉皮的旧沙发。

　　他自顾自在门外停了车，走进来，目光凝视她，再次询问：“可以理发吗？”

　　于姿被他这一气定神闲的态度激恼了，好似今晚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怒火，霎时冲他喷涌而出：“不可以！你没看到店里都成什么样了？谁有空帮你理发啊？”

　　灯光下，她白皙面颊上的五指印格外鲜明。

　　梁樾望着她，不带情绪问：“谁打你了？”

　　于姿一怔。
　　心底蓦然一痛，懊悔自己的冲动情绪，不该无理取闹地冲他发火。

　　于鹏光在外面赌博欠了钱，至今家里还背着好几万的外债，她还指着梁樾这一单能帮她解决债款。

　　于姿闭了闭眼，将心头情绪压下。握紧手中扫帚，低声对他道：“算了，你先坐着等等，我去把东西放了。”

　　她转身要走，梁樾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男生的大手颀长硬朗，掌心炽热，熨帖在她纤薄的手背皮肤，如火山般滚烫。
　　一路烫进她冰冷心底。

　　他掌心轻抚她的脸，眸光温和，轻声问：“疼不疼？”

　　她脸上潮湿泪痕未干。
　　心脏刺痛。

　　于姿下意识朝后踉跄一步，避开他的动作，目光错开，低声：“……我没事。”

　　“是刚才那个男人么？”梁樾问。他还记得在巷子里碰见的那个男人，手里抓着一大把面额零碎的钞票，浑身难闻酒气。

　　“……是我爸打的。”于姿没和他解释太多，也没有必要和他解释太多。她挣开他的手，落荒而逃般，“你先坐，我去楼上喊我妈。”

　　周娴伤得不轻，那油锅至少几百度高温，胳膊触碰一下，当即烫掉了一块皮。现下起泡泛红，涂了些膏药，用纱布包裹起来。

　　理发是理不了了，拿剃刀都手抖。

　　于姿扬开一张围布，替梁樾系上。周娴没法理发，只得她亲自上场。好在平时在一旁观摩得多，又不时替周娴打打下手。人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四舍五入她也算是懂得理发基础。

　　梁樾面无表情地坐在镜前，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余光见于姿在工具箱中翻找，连牙剪和平剪都分不清。
　　他温声问：“姿姿，等下可以手下留情吗？”

　　“……”
　　于姿动作一顿，臊意浮上面颊，制止道：“不准叫我姿姿！”

　　肉麻死了！

　　梁樾抿唇一笑，没出声。

　　周娴在一旁指点，见女儿笨手笨脚的，连她三成工夫都学不到。不由叹口气：“要不还是让你同学下回再来吧，怕你给人剪坏了。”

　　于姿翕了翕唇，还没来得及说话。

　　梁樾说：“没事阿姨，让她剪吧。”

　　周娴清楚梁樾和于姿不是同校同学，身上的校服都不一样。可见他们交谈亲密，应该是相熟的。
　　她深深看女儿一眼，没说什么，便转身上了二楼。

　　于姿好不容易备齐工具，手中拎着一把剃刀，有模有样地询问：“这位客官，请问你想剪几厘米？”

　　梁樾神情淡然：“随便。”

　　“没有随便的。”于姿冲他温柔笑笑，启动电源，剃刀在手里滋滋作响。故意威胁道，“要不就剃光吧。”

　　于姿过了口嗨的瘾，实际理发却很认真。她并非真的一点儿不会，只是欠缺实际操作的经验，有点笨手笨脚的。

　　她略微弯腰，仔细替他处理发角。长发顺着她的肩膀流泻，乌黑浓密，在灯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遮挡了视线，她便抬手将碎发撩至耳后，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脸蛋儿。
　　耳垂小巧柔软，扣着一枚红色爱心形状的耳钉。

　　细闻身上有阵淡淡的花香味。

　　国际知名大品牌。
　　梁樾想起之前她在KTV说的话，不由失笑。

　　于姿余光瞥他一眼，隐约见他眼中笑意，很快，目光又专注回手上的剃刀，分出心询问：“有什么好笑的？”

　　“会唱歌，还会理发。”梁樾忽说，“那我以后岂不是很幸福？”

　　于姿手一颤，剃刀刮深了些，男生发角处落下一道小坑。她心里暗暗懊悔，又庆幸这地方他瞧不见，自然不能秋后找她算账。

　　“什么以后？”于姿佯装听不懂，面色淡静，自顾自给他理发。

　　梁樾转过身，制止了她手中的动作。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朝前一带。

　　于姿踉跄跌过去，仓促间掌心撑住扶手，鼻尖与他的鼻尖触碰，彼此仅咫尺之隔。

　　气息交缠。

　　梁樾望着她，反问：“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