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恋爱》蒜苗炒肉

57、胆怯

　　伏天的晴日，阳光明亮耀眼，炽烈的光线在人的脸上起舞，每个人都像被舞台上的聚光灯照着，嬉笑怒骂，举手投足，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大放异彩，享受高光时刻。
　　唯有她，人躲在阴暗处，连心里的疑问也阴暗潮湿，泛着过时陈腐的霉味，熏得她自己都快吐了。
　　她想问郭云裳，一个月前那个隔着手机都能听见风声呼啸的电话里，她那句“你还好吗”是出于什么目的？
　　莫名其妙而又实打实的四万多块钱是什么意思？
　　那句“希望你事事如意安稳和顺”呢，结束的注脚吗？
　　她有了新的开始吗？这个新的开始，是，是手捧礼物期待和她见面的程芹呢还是别人？
　　以及，她总要问一句那天郭云裳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你还好吗？
　　宋奇扯自己的衣角，新工作服的扣子不牢，被她这一下扯开一颗，在地上蹦了两蹦不见了，她也不管，又顺自己的头发，手指饶进打结的发梢里，扯得头皮都疼。
　　疾步走进去，像走入一个梦境，两旁林立的配电柜遮挡人的视线，打孔的声音，钉槽板的声音，人窃窃说话的声音，都又遥远，又嗡嗡的吵个不休，走到中途，一台四联柜还挡着她的视线，但周围的声音却清晰起来了，是郭云裳，带着笑地：“这个厂家的控制器咱不常用，我就怕配错了，现场改起来就费劲了！”
　　程芹抢着回应：“那必须的，我们干活您放心！”
　　清泠泠地钻进她的耳朵。
　　像被戳中开关，把人唤醒了似的，宋奇才觉出自己的心跳，跳得她都快耳鸣了，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也几乎腿软，像狂奔了几公里，呼吸都急促，她扶着那排柜子，手心的汗抹在金属板上，只打滑。
　　又临阵脱逃。
　　直走出生产部的车间，炽热的太阳也照在她身上了，可她不是聚光灯下的主角，她只是个被曝晒过度的空壳子，郭云裳是一杯精酿的美酒，她总循着那酒香味往跟前凑，但她不是活在戏文里，可以时时买醉。
　　被藿香正气水的味道熏得回过神来时，高琪站在她身后问她：“发什么呆？”
　　待看到宋奇脸色，高琪立刻有点紧张：“妈呀，你这脸煞白的，不会中暑了吧？你干嘛呀，站大太阳底下？”说着扯着她的衣裳把她往车间里拉。
　　冷热交替让宋奇打了个颤，她有些头晕地蹲在地上。
　　高琪跟着蹲在她身边，给她开了一支藿香正气水，插上管子递过来：“难受啊？你先喝一个，难喝是难喝，解暑气挺管用的。”她说着，在工作服的兜里掏出一大袋西梅，拆了两小包给她吃：“喝完吃个梅子，换换嘴里的味儿。”
　　宋奇都一一领受，这会儿适应了车间里空调的冷气，后知后觉的冒了一身的汗，她捏着眉心吐出一口气来，只谈工作：“检查完了？怎样？”
　　“嗯，完了，问题不大，就咱之前纠结那个霍尼韦尔控制器的接线，我们接对了，郭工还夸来着！”
　　大概是近距离撞见的应激反应还没过，宋奇连听到这两个字都觉着仿佛心里一空，片刻松懈就让委屈的浪潮席卷上来，她极力控制着，忍得鼻腔发酸眼眶胀痛，连最基本的应答都做不出来。
　　可是委屈什么呢？自恨窝囊，没出息，怂，不坦荡吗？
　　是啊，是自恨又自我嫌弃的。
　　她咽下喉头滚烫的委屈，笑：“这梅子也太酸了。”
　　高琪欲言又止，最后顺着话头说：“是啊，我也觉着酸，但程芹觉着好吃，喝藿香正气水必备西梅，这孩子，明明特讨厌藿香正气水的味道，但每逢单位发这东西，她都要隔三差五地喝上一支，她一坐办公室吹空调的，防暑的需求比咱这干活的还大吗？”
　　宋奇笑，扶着旁边的柜子站起来：“他们走了？来检查的业主？”
　　“本来说是中午一起吃饭的，但是郭工要出差，说去库房看一眼咱备的动力线就走，这会儿估计看完刚走吧。”
　　宋奇在心里无意识的重复：啊……出差。
　　高琪看她脸色不好，劝她：“姐，你要不舒服就去歇会儿吧，检查完了咱这活儿就没那么着急了，赶上下礼拜发货就成。”
　　宋奇打叠精神，把四散的思绪都收拢拼贴起来，拼凑出个还算完整的自己：“没事儿，干活去吧。”她这一年多累积了挺多对抗负面情绪的经验，其中“专心工作”位列第一。
　　高琪：“你真没事儿？那咱白天多干会儿，下午早溜半小时，去安慰伤心的小芹芹。”
　　高琪见宋奇尚有疑惑，笑了笑：“唉，简单来说，今天来的郭工就是程芹日思夜想的女神，这丫头对她女神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你也知道，今天她九成九又要被撅回来，不哭才怪！”
　　“可是那礼物……”宋奇被私心蒙蔽，已经偏了重点，她是看见郭云裳收了礼物的。
　　高琪：“都两三回了吧，当着别人的面不好拒绝，都是明面上拿了，过后又还了回来，程芹还老不长记性！”
　　啊，那是郭云裳的行事风格，不当着众人的面给人难堪！
　　似乎郭云裳这个人跟她还是熟悉的，亲近的，可也清楚地知道这是错觉，她甚至，都不能镇定自若地站到郭云裳跟前。
　　“姐，你，你真没事吗？”高琪推她，指了指她手上的活，宋奇回过神来，她把一把线号都套到了同一根线上。
　　高琪：“你要不舒服就去歇会吧，身体要紧。”
　　宋奇把那线号全部取下来，她定了定神，笑：“不好意思，我……”
　　高琪特别善解人意得替她解围：“这活儿不能边聊天边干，我不说话了，免得扰乱你节奏，你要不休息，咱就好好儿干吧。”
　　宋奇应了声，先放下手头的工作，尝试着凝神静气，有商有量地把郭云裳这个贸然闯进来的大神暂时地请出自己的脑海，便也开始了工作。
　　宋奇跟着高琪学的习惯，中午和晚上下班前都会留出半个小时来复查之前干的活，两人说好的早溜，但等回过神来，已经是下班的正点儿了。
　　也不算晚，因为回宿舍的时候，正是程芹哭得伤心的时候。
　　高琪简直是个熟练工，连哄带骗地把程芹弄到了餐厅，给她买蛋糕，给她买奶茶，一堆甜食摆在她面前，程芹才彻底止住眼泪。
　　原来是郭云裳临走之前把礼物退到了程芹师傅那里，程芹师傅深知程芹的德行，一个下午也没吱声，程芹还以为女神这回转了性，乐的下午打起精神干了不少工作，等下班的时候她师傅才把这个残酷的事实连同礼物一起摆在程芹面前。
　　还没出办公楼程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路哭回宿舍的。
　　提起这茬，她那眼泪又断断续续落了下来：“她这会还让我师傅转告我说她有对象了，让我别费心了！”说着打个委屈的哭嗝。
　　宋奇打坐在桌子边听程芹诉说原委起，那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那才刚不合时宜扬起一点的心绪，又在听到程芹最后一句话时滑回了谷底。
　　但作为一个旧时光里隐匿着身份的人，她的情绪在此时无关紧要。
　　高琪扶着程芹的背劝她：“人家既然已经不是单身了，咱就得收着点，破坏别人感情的事咱可不能干！”
　　程芹不服气地撇嘴：“我追她之前托我师傅打听过，她是单身，我一喜欢她，她就恋爱了，谁信啊！”
　　高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妹子，从你盯上郭工到现在，没有半年也有四个月了吧，四个月时间，就因为你没追上人家，就不允许人家和别人谈恋爱了？”
　　程芹哼了一声表示反驳。
　　高琪见她油盐不进，举手投降：“好好好，姑奶奶，就算她还是单身，她是骗你的，那你想想，她为什么要骗你？”
　　宋奇捏着手机，点进和郭云裳的对话框，点进郭云裳的个人资料，点进郭云裳的朋友圈，又一一退出来。
　　她从前把郭云裳的微信顶置，后来被陈周嘲笑过一次，取消了，一个多月前又顶置，定制了也没有多余的话，直到现在。
　　她其实可以问白鑫，郭云裳行事不张扬，但她也不是个无缘无故会刻意遮掩隐藏的人，如果她真的谈了恋爱，白鑫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可以给她自己——甚至给程芹——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她最后还是将手机扣在了桌子上，不知中间错过了哪些信息，只听高琪在教训程芹：“年轻的时候要爱的跌宕起伏是吧？那你要真喜欢郭工，单恋郭工，也没人拦着你，没人不让你追她，但是咱干点儿实事行吗，你和她在同一个行业里，咱俩单位还有业务往来，人让你好好工作的时候你上点心，就算聊工作，你能接上话，你俩也能聊上一阵子了对吧？
　　“人家有空的时候你要去约人家，和人家去看电影去剧本杀狼人杀，去逛公园去唱歌去爬山去玩去看展……实实在在地跟人接触，交流，陪伴，相互支持相互帮助，对吧，要是你各种实事儿都办好了，你实实在在地付出了，人还是拒绝你，不喜欢你，那你再伤心，再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我也说不着你了，对吧？
　　“可你看看你现在，姑娘，我都闹不清楚你是在追喜欢的人还是在追星打榜，你是打算拿你的礼物把郭工砸晕吗，你觉得可行吗？我觉着你简直是日子过得太好，在花钱找虐！”
　　程芹跟进了个死胡同似的绕圈子：“可我喜欢她，我给她送东西，还有错了吗？”吃的是烤肉，要了羊排，穿在一个钟形的架子上，程芹边说着话边去拿架子上的羊排。
　　高琪拿筷子打了一下她的手：“刚烤好你就直接上手，不嫌烫啊！”一边拿夹子给她取了块羊排，一边叫宋奇：“姐，你劝劝吧，这姑娘跟走火入魔了似的，听不进去好话！”
　　“我……”宋奇被噎了一下，话在舌尖上打转，几乎就要坦白说自己也为郭云裳，跟走火入魔了似的，冲动地脑子嗡嗡响，但程芹却带着未干的泪眼笑着说：“大奇姐才不跟你一伙的呢，大奇姐心疼我，对吧？”
　　宋奇不及回答，高琪已接过了话头：“又哭又笑的羞不羞？还撒上娇了？这招对我俩不好使，留着给你女神用吧！姐，你吃饭，别管这个疯丫头！”
　　宋奇堪堪接住高琪递过来的羊排，甚至没能接上一句话，这席间的话题，仿佛句句都涉及郭云裳，又仿佛句句都和她没关系。
　　宋奇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被别人那么惦念着的郭云裳，也仿佛是个断了信号的孤独星球，程芹固然喜欢她，不断地往她那边发送电波，这些杳无回音的电波固然让程芹难过，可她难过归难过，终究未必愿意跋涉过漫长的距离去郭云裳的那颗星球上看一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在这种时候，特别偏心的，竟然为郭云裳感到一些些的难过。
　　是以问：“那……郭……工，你的女神，她怎么样呢？”
　　程芹绘声绘色地：“她很好啊，虽然不常跟我笑，可是笑起来我的心跳都要快几拍，不笑时候就很酷，总之……”
　　“她很好啊！”宋奇心头重复盘旋着这一句话。
　　程芹还耿耿于怀的是：“虽然她说自己有对象，我就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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