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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能看到死亡的眼睛 ...

  •   (一)
      萧止在刷恭桶的时候,萧珉在干嘛呢?
      此刻萧珉正陪着齐宇三人在花厅饮茶,萧珉坐主席,三人居客席。
      房内点着的是一炉降香,花厅里地毯铺的厚实,脚踩上去便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梁上雕着的是忍冬纹,屋内放一四鸾衔绶金银平脱镜,花厅内四角点着红罗炭盆,辅以地上铺的地毯。
      因此外面虽是深秋,里头却温暖如春。
      萧珉瞧着四十来岁,身材微胖略矮,穿的是金缕丝,蹬的是烫金鞋,他这般肥手一拍,萧家的下人便一一给几人上了茶。
      齐宇仔细一嗅茶水便道:“好茶。”
      那萧珉便是一笑,他这般笑完打了个嗝又道:“齐少主可知这是什么茶。”
      齐宇却是摇头不答,萧珉瞧着又是一笑,继而又肥手一拍,下人是又端来一件宝贝。
      柳亦柔于一旁这般瞧着就觉滑稽好笑,这年头竟有人敢在齐家少主面前卖弄财力。
      齐宇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钱的,但他一定是从来都不会穷的,甚至在他最为落魄的时候,他都能寻出几文钱来买柳亦柔手里的花。
      想到那朵花,柳亦柔忽然一笑。
      她笑的时候很甜,嘴边带着酒窝,一双水杏眼含情,纵是心肠再硬的人被这么瞅上一眼都会软上三分,可就是这么一双眼睛现下却瞧见了一样奇怪的事情。
      柳亦柔看见了齐宇。
      小师妹看见大师哥并不奇怪,她常常偷偷瞅着大师兄,所以奇怪的并不是柳亦柔,而是齐宇。
      齐宇有什么奇怪的?
      他是脸上长了瘤子?是被阴物附了身?还是被谁人摄取了心智?
      都不是,他只是脸上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他竟看着这宝贝出神。
      这可当真是件天大的奇事,究竟又是何等宝贝竟是连齐家少主也从未见过?
      因这并不是一件宝贝,而是一张纸,且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宣纸。一张银票,原是纸。一张借据,原也是纸。可这张纸上写的三个字,却远远比银票和借据更厉害些。
      因为这三个大字便是。
      梁!羽!萧!
      屋内忽的静了下来,唯有那添茶侍女沉重的呼吸声。
      梁羽萧这三个字仿佛本身就有一种令人沉寂无声的重量。
      *
      梁羽萧又是谁?
      这年头能出名的人,不多,多的是庸庸无为之辈,但有两种人素来是能有名气的。一是天底下名声好至垂名青史之人,二便是那天底下名声败坏至提到这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之人。
      这前者不多,后者也更少,便是两人,这两人一是顾齐,另一就是梁羽萧。
      顾齐是写进书里天底下顶顶大的恶人,梁羽萧则是活在街头巷尾说书人嘴里的小魔头。大恶人向来是不好做的,小魔头自然也不好当。
      一旁良久无言的裴行止忽的摇摇扇子问:“萧老板可知梁羽萧这人?”
      萧珉原以为裴行止和柳亦柔都不答话,二人大抵都是以齐宇马首是从的,况且他现下只是要和齐宇打好关系,其余二人自然是多少疏忽了。只是现下这裴行止一说话,此中风度是决决不在齐宇之下的,再加之他皎如玉树,一举一动又颇有临风之意,此般人物在眼前,何人不觉眼前一亮?
      想到这儿萧珉又觉得可惜了,如此明皎皎的人物竟然只是裴家的一个弃子。
      萧珉便是这般应道:“便是知道的,也因为知道,才想拿来和齐家少主做个交易。”
      齐宇长长一笑,道:“未曾看出萧老板也是幽默之人,竟用死人来与我做交易。”
      萧珉又道:“若是那梁羽萧未死呢。”
      齐宇道:“天底下人都知道他为梁家家主梁羽曦一剑刺死,你又为何说他未死。”
      萧珉道:“你们可曾见过他的尸体。”
      齐宇道:“自然见过。”
      梁家人将那叛徒尸体垂于金陵城外西山之上的歪脖子树下,足足垂了三天三夜,又有何人未曾见过梁羽萧的尸体。见了尸体便是死人,不是死人,又为何有尸体?
      可那萧珉却又打了个咯指了指齐宇手中的纸道:“这便是梁羽萧亲手写的。”
      柳亦柔凑到齐宇跟前瞧了瞧又道:“萧老板说这是梁羽萧写的便是梁羽萧写的了?”
      萧珉向来是看不起女人的,漂亮女人他也是瞧不起的,越是漂亮的女人便越是头发长见识短。萧珉一向是这么认为的,现下他便更这般觉得了。男人谈话的场合为何会有女人在,男人谈话的场合素来不该有女人在场的。萧珉瞧着齐宇。后者目光投向柳亦柔,眼中却是柔情万分。萧珉却觉好笑,所谓齐家少主,不过就是个沉醉在温柔乡里的奶娃娃。
      此刻齐宇却解释道:“梁羽萧是个左撇子。”
      柳亦柔点头道:“行止师兄与我讲过这个哩。”
      齐宇又道:“这个写字的人左手伤了。”
      柳亦柔不解道:“左手伤了便可用右手写字。”
      这天底下从来没有左撇子不可用右手写字的理。
      但齐宇轻轻摇头道:“可若是梁羽萧的左手伤了,他却依旧会用左手写字。”
      这天底下又有那么些人,缺些什么反而越要证明些什么,就像是一个侏儒最是喜欢戴高帽子一般。梁羽萧自是这种人,否则他如何以瞎眼、瘸腿、半聋半哑的身子,搅起这般的风浪?
      齐宇点头道:“这便是梁羽萧的字迹。”
      这不仅仅是梁羽萧的字迹,还是他死后的字迹。一个死了的人如何写字?一具被垂了三日的尸体又如何写字?莫不是这死人复活了?还是旁人假借这身份出来兴风作浪?
      此刻裴行止又问:“梁羽萧现在何处?”
      萧珉打了个嗝笑道:“裴小公子似是对梁羽萧很感兴趣。”
      他这般说完不等裴行止答话又道:“萧某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自然三教九流的路子多些。”
      世家公子哥儿们能有的门路生意人便是皆有之,生意人能走的独木桥世家公子哥儿们却是万万走不得的。
      萧珉轻转身,那对鼠眼盯着齐宇道:“生意人自然也有生意人的规矩。”
      齐宇一想答道:“萧老板要什么。”
      萧珉一笑:“齐少主果然聪明人,与你齐家打交道要的自然是马。”
      当今世上除了盐、米、粮这些民生所用,最值钱的便就是马。
      齐宇又道:“这可好办,我齐家最多的便是马。不若这般,我送信回去让人送你萧老板几匹上等好马。”
      萧珉却道:“齐少主应当知道萧某要的不是一般的马,而是战马。”
      齐宇便是一怔,继而摇头叹道:“萧老板的胃口倒比我想得要大些。”
      萧珉却也一笑,可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不是因为打嗝,不是因为这男人的话局里多了个女人,更不是因为任何和这间花厅有关系的旁人,而是因为从萧家宅子后进竟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
      萧珉手中茶碗跌落在地,这茶碗自是没碎,但茶碗中青绿色的茶叶却散落于红地毯之上。
      红毯,绿茶,丧魂失魄的男人!
      萧珉从喉头这般挤出了几个字。
      “这声音是从我父亲的房里传来的。”
      *
      人,死人,盖着大红袍子的死人。血,鲜血,一室喜庆的红上染血。
      第一个发现萧家老爷的是他的贴身侍女。侍女推门的时候,看见的是满房的红。红的衣服,红的窗饰,红的人,便是满室的鲜血,这红彤彤的世界里竟然有个白花花跟猪头肉似的人。
      而后她吓得瘫倒在地上尖叫,这便是齐宇他们听到的叫声。
      *
      齐宇看了看萧家老爷的尸体,除了盖着的那层红袍子外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这老头皮肤滑的像是刚出世的婴儿,通体雪白,又像刚剥开的水煮蛋。除了那处,周身上下便是一根毛都没有。可他手中却拽着一样东西,还是拽得极为紧的,饶是齐宇这般人物也花了好生力气才从这手中将东西拿了出来。
      你且猜猜这是什么东西,不过你若是这天底下第一等的聪明人也是万万猜不到这是什么东西的。因这是把梳子,还是把上好的红木梳子。我瞧着你又是要问一个秃子为何死前要给自己梳头。秃子梳头就和和尚捉头上的虱子一般,皆是白搭的。可这两有一点便是不同的,和尚从不希望自个儿头上有虱子,但十个秃子里有十一个日日夜夜便是盼着有一根两根头发。
      就像一个人若是上了岁数,总是念着有什么法子能再活的长些一般。没有的总是最好的,这皆是人之常情。
      *
      齐宇看了看三指搭在萧老爷脉上的柳亦柔,小师妹朝他摇摇头。齐宇又看了看一旁摇扇子的裴行止,二师弟也朝他摇摇头。齐宇没办法,只得自己将这尸体翻来翻去看看能有什么线索。没有人喜欢看尸体,特别是老男人的尸体。这老男人虽然保养的比较好,可这毕竟还是老男人的尸体。不是娇俏的小姑娘,不是风骚的寡妇,而是一个老男人的尸体。
      “莫不是过分臭了。”
      裴行止一把扇子摇啊摇。他本就五感不灵,若是裴行止都觉得极臭,那旁人闻来就是恶臭了。
      齐宇亦是点点头,的确是有些太臭了,就算这间房的窗打他们来时便是开着的,可这尸体却越发的臭,臭的就像那六月鱼摊上的咸鱼。齐宇有些想吐,他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不该这么臭,从来没有人刚死便这么臭不可闻的理。
      于是齐宇看看这尸体的头顶,看见了一颗桃木钉。

      (二)
      民间自是有这么一句话,脚跨阴阳之人生有异瞳,能见鬼神,能招灾祸。
      裴行止就有这么一双能看见死亡的眼睛。若是他看见夜里的月亮染上血红,那第二日他身边必定会出现死亡。这来萧府的前一夜,他便看见了一轮血月。他那双眼睛也能瞧见人死后的灵魂,可这次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他为何看不见灵魂,只因这颗桃木钉。
      这颗桃木钉钉在天灵穴上,人便是死了,魂也被钉在尸体里。哪天尸体入土了,魂也跟着入土。尸体烂了,魂便也跟着烂。这灵魂便是永远被拘在躯体了,永世不得超生。
      若非深仇大恨,是决决想不到用这种阴损的法子的。
      *
      “死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柳亦柔推开了齐宇所居那间厢房的窗。
      秋已夜,秋风已凉,便是落木萧萧而下,无端端平添几分凄凉悲苦。
      柳亦柔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一张小脸紧巴巴的皱在一起。小师妹说的话另两人自是信的。这不风阙上上下下柳亦柔的医术敢说第三,无人会认第二。倘若她说这尸体是活着的,那就算入土了也得从坟里给挖出来。倘若她说这活人一炷香之后便是一具死尸,那是直接去棺材铺子张罗便可。所以她说这人死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便是半盏茶的功夫。这萧家老爷是柳亦柔搭脉半盏茶的时间之前死的,他们三人是听见侍女的尖叫直接赶去的,进去之后那萧老爷浑身被剥的精光就盖着一层大红袍子,那间房的窗又是开着的。
      齐宇看了看裴行止,裴行止又看了看齐宇。二人相视,后者便是点了点头。
      这桃木钉的确是魔族的邪术,这萧家人里竟然还混着魔族!
      三人一时间猜不到躲在萧家的魔族人是谁,可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扇开着的窗户。
      这世上修行者能练成法门、寸地之术的人不多,可这习武者能飞檐走壁之人却是不少。许是凡人用了魔族的桃木钉施了魔族的咒,也许是魔族附了谁的身借着身体来杀人,再许是魔族之人亲自动的手。这些问题当然现在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他们并没有证据。
      证据又在那儿呢?
      死人是证据,活人自然也可以是证据。
      *
      一女子敲门而来。
      便是一身怀六甲的女人,却是身形瘦小,似是全身骨血皆是压在那肚子上了。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二人皆是穿了孝服。这孩子是傻丫头,这女人便是她娘亲也就是萧珉的娘子张氏。傻丫头手里捧着三块方糕。其一给了柳亦柔,其二给了齐宇,其三给了裴行止。
      她咯咯笑道:“你们请傻丫头吃糖葫芦,傻丫头请你们吃方糕。”
      裴行止咬了口方糕,他虽尝不出味道,但是觉得这方糕应是甜的。有时候和傻子相处,倒是比和正常人相处舒畅多了。
      “谢谢你们将小女带回来。”张氏施了个礼道,“妾身也没什么能报答的,我怀着孩子不能去守灵,便去做一两个点心给几位填填肚子。”
      这张氏气质清雅,一举一动颇有涵养,又温婉如水,这般瞧来成亲之前也是个江南的闺秀。张氏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食盒,里面是三碟点心。这三碟点心分别是酒酿饼、枣泥拉糕以及海棠糕。柳亦柔素来是个贪嘴的,见着好吃的东西自然是眼睛都移不开。
      齐宇瞧着她的馋样宠溺摇头说:“你慢些吃,小心像上次那样又烫着。”
      “不会烫的,我......”
      柳亦柔这回烫是没烫着,却一口咬到了自己舌头。她一边轻声喊疼一边对张氏说,“您的手艺可真好,苏州醉仙楼的张大厨都及不上。”
      “柳姑娘要是喜欢便多吃些。那张大厨正是家父。”张氏又递了块枣泥拉糕给柳亦柔道。
      “那这回我们是占便宜了。”裴行止摇摇扇子说,“这张大厨的手艺,不等上十天半个月,可是尝不上的。”
      “我也许久未见家父了。”张氏还想说什么,却忽的皱着眉头掩嘴想吐。
      “您瞧着快临盆了,为何还有那么大的反应,稳婆找了吗?”
      齐宇见状忙解释道:“我这小师妹是不风阙上最好的大夫,只是打小便跟着摇光长老学医,而后又随着我们两个男子四处除妖,说话有时没什么分寸,还请见谅。”
      柳亦柔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不禁臊的脸颊绯红。
      “不碍事的,柳姑娘天真浪漫很是可爱。”张氏笑了笑道,“不知柳姑娘方便给我把个脉吗?”
      “自然是方便的。”柳亦柔将三根手指搭在张氏的右手上道:“胎相平稳,只是怀这胎可费了不少的功夫吧。”
      张氏的眼神暗了暗,又继而恢复了一般温婉的神采说:“为娘的哪有不辛苦的,我只盼肚里的孩子能少些苦难。”
      她嘴里说着的是肚里的孩子,眼里看着的却是在柳亦柔怀里闹腾的傻丫头。柳亦柔正陪着傻丫头玩闹。傻丫头瞧着十三四岁的样子,可行事却若四五岁的孩童。
      裴行止心有不忍对张氏这般说道:“恕我唐突,小姐三魂七魄丢了一魂一魄,一魂是爽灵,一魄是伏矢。她如今瞧着痴傻也是因为如此,但若是能将这一魂一魄寻回她还是能像正常孩子一般长大的。”
      张氏摇了摇头垂目道:“以前帮这孩子找人算过,说她命中注定有这一劫,逃不过的。”
      这事毕竟是萧家的家事,裴行止提过便是提过了也不好多说。张氏话音刚落,敲门声又来。这回门外站着的人,也是穿着孝服,不过是寻常披麻戴孝的衣服。
      这人又生了一张丑脸。
      齐宇活了快三十年,从未见过那么丑的人。一张短圆脸,脸上却布满了青痕,还是一道一道肿胀流脓的青痕。这青痕挤的这人左眼只剩一条缝,一张嘴也跟着歪歪斜斜的。这人左手裹着厚厚的一层白布,似是要盖住什么伤一般。做下人的身上带些伤也是正常的,毕竟命苦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不幸。
      这下人许是嗓子也哑了,吱吱呀呀半日也说不了一句整话,只能这般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可裴行止却是听懂了,他一把扇子摇啊摇,转头对齐宇和柳亦柔道:“去花厅吧,萧家人在花厅争起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请珍惜每一个秃头
    捉了些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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