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幸福的苹果树

6、秘密

　　6．秘密

　　中午的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已经回暖的天气，又变得有些阴冷，黙然紧了紧外套，赶紧跑回家里。

　　和刘阿姨打招呼的时候，正好是中午一点钟。黙然知道下午妈妈就会出差回家，想趁妈妈到家之前，先睡一会儿。

　　虽然上午离开莫志那间小屋的时候已经洗过澡了，但他仍然在自己房间的浴室里又洗了个淋浴。黙然不喜欢泡澡，因为他觉得泡过的热水有从身上洗下来的污垢，不管怎么洗干净身体，出来的时候，肯定会沾上这些脏水。浴缸再怎么清洁，总归会留着些不干净的东西，刷子里的，身体上的，空气里的……也许哪儿都藏着看不见的污物，这些都是会让他不痛快的想象。但他很喜欢冲澡，那被热水冲刷而过的身体，会在这种温暖的拥抱中感觉到一阵阵的快意。

　　躺在薄被里，黙然慢慢放松身体，才发现身体里的所有角落都已经被瞬间弥散开来的疲倦包围了。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又出现了早上和莫志厮缠在一块儿的情景。他笑了又笑，用被子蒙住头。那种感受是很幸福的，是他十八年来在父母的浓烈的爱护下，也未曾体验过的幸福感。在那对有力的臂膀的围绕下，他常常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失去了任何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单纯地依靠着他，不怀疑也不退缩。

　　安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显得特别响亮，也特别突兀。因为是意外被惊醒，黙然觉得胸膛里像揣了只兔子，扑腾得很起劲，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十分恼怒地看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对自己忘记关掉电话懊悔万分，一直到它停下来，都没有去接它。

　　默然很讨厌听电话，他不明白，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突发奇想拨过来的一个电话，他为什么必须第一时间扑过去接上。就算有人找他，也不会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更何况就算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他也不见得就得立刻照办，凭什么电话可以随时打扰他的人生，中断他的思考，影响他的睡眠。不管电话那头是什么人，难道就因为他在电话那头，就可以随意打断别人做的任何事吗？岂有此理。

　　可是他很快意识到，再愤怒也无济于事，已经根本没机会再入睡。黙然认命地拿起了手机。未接电话显示的是“爸爸”。黙然气得把电话往被子上用力一砸。再次躺下，重新用被子蒙住脑袋。

　　过了一会儿，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拿起了被子上面的手机，盯着它发愣。

　　黙然很羡慕那些热爱父亲、以父亲为荣的同学和朋友。比如静儿，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最慈爱的父亲，比别人的母亲和父亲两人相加还要更爱她。比如莫志，虽然对自己的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印象了，但是仍然记得自己的父亲是工厂里一位非常受尊敬的技术人员。比如吴尧，他的父亲是城里另一所并不太出名的二流学府里的教授，每当父亲有论著也版，都会很骄傲地送默然一本。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父亲不再是他心目中的神，甚至有时候他想，也许父亲从来就没有真正成为他的神。

　　父亲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说呢？可以说溺爱，百依百顺。但这些爱，对别人而言，是幸福，对他而言，俨然是负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黙然一直很奇怪，他无法想起来那时他几岁，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很小。但事实上，也许他已经长大了，只是因为过度惊吓，才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那小时候很小。他什么记忆都是模糊不确切的，但其中一幕却无比清晰：

　　那个很小很小的黙然，躲在楼道的拐角处，看着楼梯昏暗的灯光拉长在地板上的父亲的影子，听到一个很可怕的秘密……

　　他不记得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一个电话的，不记得父亲是以什么借口走出去的，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跟着父亲走了出去。也许是自己的大脑选择了遗忘一部分信息，可是，为什么另一部分的画面，却栩栩如生地保留在头脑里呢？不管他喜欢不喜欢，随时随地出现，就像此时一样……

　　“小雪，我也想你了……”黙然知道，一定是对面的女人说想他了。

　　“小雪，你不要着急，这两天张薇在家，我们先不要见面……”默然想，对面那个女人，一定是要求父亲出去见她。

　　“小雪，你受苦了。别哭，相信我，我们一定还会有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的。”黙然想，我才是你的孩子。

　　“小雪，我知道你爱苦了，你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黙然不明白，那我妈妈的名分呢？

　　灯下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妖魔鬼怪电影的恐怖场景。父亲的声音压得好低好低，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音响效果。黙然吓得转身就跑，跑回家里。虽然母亲在家，但是黙然很直觉地知道，不能告诉母亲，也不能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任何的信息来。他把这些秘密放进了心底，那秘密如此沉重，重重压在他的心脏上面，让他心事重重、让他高烧、让他做恶梦，可是他坚强地把那些都藏进心底，就像吞掉一颗毒药，带着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从那时候，就知道父母终有一天要分开。每一次他们激烈争吵以后，他都惊弓之鸟般地等着母亲跑来告诉他：默默，我和你爸爸决定分手了。

　　可是他等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说分手。他们还是吵。母亲经常地在外面出差，父亲经常地在外面应酬。黙然从不去问，他们在外面的生活。那些在家的外面发生的故事，他从来也不关心。那些事情，对于他来说，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影响他。

　　黙然与母亲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依恋关系。他渐渐成了母亲的好朋友，成了她一个感情流出的通道。他常会发烧。每当高烧，神智不清的时候，他都会梦见那个情景，梦见父亲压低了的声音和被昏暗的灯光拉长了的身影。妈妈告诉他，每次他病得糊涂的时候，都会不停叫妈妈。他庆幸自己从未在不清醒的时候，把那个可怕的秘密说出来。慢慢他习惯了，在自己生病的时候，父母衣带不解地陪伴在侧，演示出来的那一股浓浓的美好家庭的气息。他知道，那个时候，母亲是幸福的。一个幸福的女人，和丈夫一起，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和他们的家。

　　也许，上帝让他成为一个病怏怏的孩子，就是为了让他维系这个家庭吧。默然对自己的病非常坦然，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有什么改变。

　　他发自内心地同情母亲。他的母亲虽然脾气刚烈，性格倔强，而且有一种永远不会服输的锐气。可是黙然知道，她在感情上是依赖父亲的。她在黙然面前，甚至也会撒娇地对靠上父亲的臂膀。父亲送她的每一个礼物，她都会絮絮叨叨地和黙然介绍上一百遍，什么时间、什么原因、什么情境、什么心情、津津乐道，自得其乐。她甚至还保存着结婚前父亲送她的手表，虽然那样式已经很旧，她早就不戴了。

　　可是，他的母亲太自信了。在她以为自己对丈夫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有着不可取代的控制力的时候，她的丈夫早就不再爱他了。她这么自信，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如此可怜。

　　所以黙然乐意听这些，他愿意让母亲在这个过程里，享受那些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的幸福感。可是黙然知道，那些幸福感是假的，虚幻的，不可靠的。他尽量地在母亲面前沉默、乖巧、依赖，上街的时候，让母亲挽着自己的胳膊。他下意识地疏远父亲，仿佛这样，就可以补偿母亲在婚姻中，失去的忠诚。

　　黙然一直想不明白，母亲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聪明地处理和父亲的关系，像电视上那种温柔忍让贤惠奉献的女人一样，用看得见的绕指柔，慢慢把丈夫越缠越紧，直到无法挣脱。黙然长叹。他的妈妈是多么温柔啊，可是她似乎只对自己一个人温柔，对她的丈夫，她只会撒娇、耍小脾气、甚至勃然大怒，像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女孩。

　　他常为母亲着急。在她不应该发脾气的时候，她大声呵斥父亲，父亲虽然不语，但他知道，他内心很生气，而且生气以后，他肯定会到那个女人怀里，寻找慰籍。也许，母亲以为那是她应得的特权，可是，她不知道，她的丈夫觉得那不是她的权力，他把这种权力，给了另一个她不知道的女人。

　　有一天，他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小心地从父亲的手机里查到了那个电话。偷偷打过去，电话里有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喂……”，吓得他立刻挂掉了。但是，默然把那个电话仔细地存了起来，写在一本很旧的字典的封三那页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用很小很小的字体，没有人，包括他自己，会去注意过那个号码。

　　十八岁的黙然，小心地用沉黙来暗中保护自己的家庭，演绎着带着点悲壮色彩的英雄主义。十年了，也许更久，他独自支撑着这个秘密，内心孤独而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