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幸福的苹果树

32、冲撞

　　32.冲撞

　　俞然在街上转了几圈儿，找不到儿子，也有些着急了。他不知道默然有没有带足够的钱，而且，默然大病初愈，往常这种时候都必须家里好好休养些日子，不然半年身体都恢复不过来。担心和生气绞在一起，让他烦躁异常。

　　他有点后悔。默然冲出大门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判断失误，他当时只想着去安抚那哭着的女人，没有及时抓住默然。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看到莫雪一哭，就乱了方寸，忍不住要去安慰她，被她推开他，还指指门外，才意识到转头去追儿子。

　　可惜已经错失了机会，默然的影子已经消失在电梯里了。他根本判断不了默然是从小区哪个大门跑出去的，只好茫然在花园里找了一番，跑到车库把车子开出来，往大街上去寻。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看到默然的影子。

　　他对莫雪一直是有内疚的，十年前，莫雪才十八岁，他自己也还没出来做生意，两人在一个单位。莫雪青春靓丽，笑靥如花，虽然是个小小的打字员，但也算整个大院里远近闻名的一只花。

　　那个时候，张薇已经在区教育局升了副局长，像个工作狂。儿子的事情一点都不管，自己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顾儿子，往往就会有很多冲突。张薇性格又烈，在家里也一板一眼，摆事实讲道理，谁对谁错非要辩个清清楚楚，感情上不免就有些受伤了。

　　俞然自问对儿子的付出是足够多的，儿子小的时候，吃饭看病送托儿所，不管什么都是自己一手包办，晚上只要他在家，都会给临睡前的儿子讲故事唱儿歌，或者玩个手指游戏什么的。

　　有一回默然发病，被连夜送到医院，俞然在旁边守了一夜。一大早莫雪做了早餐，送到医院里，对他说孩子重要，你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那是他第一次对莫雪动情。他记得张薇赶回来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他没照顾好默然，他很想反问张薇你做过什么，但是，看到默然和张薇那种无条件的亲密，又觉得哑口无言，只能归因于母子之间天然的血缘关系。

　　莫雪有那种吃过苦的女人身上特有的坚强和韧性，她不太抱怨，但相当有主见，温柔之中带着一种非常克制的固执。俞然开始并没想到她会如此坚定地坚持这么多年没有名分的等待，开始他对此很害怕，往后，就渐次变成感动、内疚，特别是在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以后。那个寄养在别的地方的儿子，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块疮疤，而且再也没可能痊愈了。

　　后来张薇在仁途上越来越顺，他跳出国企自己单干，莫雪也辞职，在一家宝石公司里负责财务，给了他不少的帮助。从那以后，默然的事情他就管得很少了，他慢慢看着默然变成了张薇的专属宠物，心理上和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可是，默然永远是他最关爱的那一个。

　　俞然没有考虑过离婚之类的事情，十年来，莫雪的隐忍已经让他形成了一个错觉，以为两个女人都不会离开他，张薇是没想到，莫雪是不舍得。他现状很好，他只要维持下去就行。

　　维持下去的原因很复杂，一方面是他不想让儿子受到伤害。不管儿子再怎么不亲近自己，他始终是自己心头的一块血肉，割舍不得。不管他和张薇的感情如何发展，他也不能重蹈覆辄，让自己对默然和对那个孩子一样内疚。

　　另一方面，是俞然的生意。

　　俞然的店，以卖琉璃的工艺品为主，同时也经营各种天然宝石藏品。店里的生意是他的赢利模式之一，但并不是最主要的。他店里的宝石，其实是用于洗钱的，这一块，他只能依靠张薇。

　　简单地说，政府手中有很多权力，比如批一个项目、一个领导职务的任用或者财政经费的分配，但是手中有权的官员，如果亲自出面去收取贿赂，就会给自己造成很大的风险。于是上省城跑官要官、申请项目或经费的人，就需要找一些中介人去牵线，以保证上下两方的安全。这个中介人必须是领导的心腹或亲朋好友，才能让这条权钱交易暗线能安全、隐秘和持久。

　　多年前，张薇和李市长在一个单位里的时候就结盟在一起了。作为李市长亲密的助手，张薇坚定不移地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两人上下沟通，合作无间，几乎是挽着手一同往上走的。当然，要做成一件事情，涉及到很多人，相关的利益群体的利益分配，都是通过俞然这间小店来实现的。

　　贿赂的金钱，先是在俞然的店里，变成一件看起来很普通的收藏品或者纪念品，被送到相关人员的手里，然后这件看似普通的礼物，被店里用天价收回。这件物品不需要真的是天价但只要能卖出天价和用天价收回就行，收藏品无价，正好可以适用于这个需要。收受的双方不需要碰面，更不知道小店在中间是有利益牵扯的，表面上看只是赚取中间少量的差价而已。在俞然看来，这买卖他虽然只占利益的小头，但胜在无本万利、还很安全，最重要的是，来得太容易，完全不费工夫。

　　其实，他晓得这种事情，最要紧的一个字是“秘”。涉及其中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不过是他、张薇和李市长而已。知情者越多，就越容易出事。在这个问题上，他非常慎重，除了枕边的莫雪以外，他可以说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漏，就算莫雪也是一时兴起，透出一两个字而已。

　　张薇事发，导火线是一个学校的危房改造的经费没有及时到位，学校校舍坍塌，造成两名学生受伤。本来事情并不大，但被人利用了，就开始热热火火地查起来了。本来就算查出来，也是管理疏忽的责任而已，处分一下相关的人员就完了。

　　可是，涉及那批学校的校舍改造经费，被事先截留挪作他用，先用在一个城市形象性工程项目上了。表面看起来，是经费使用决策上的不同，但实情是，有人希望得到这个面子工程，就找到了张薇。在李市长那儿，通过一系列技术手段，经费被优先批准到了形象工程这一边。

　　不往下查，就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决策失误，再往下查，就可能牵出一串又一串的官员。

　　俞然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但是这种事情，就像解放前地下党的单线联系方式一样，每一个侧面，参与的人都只是清楚自己的上家和下家而已，旁支的事情如何做成的，是一概不可能知道的。只要知道实情环节上的少数几个人不松口，也不会有很大的风险。可是张薇为什么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自尽了？难道这个链条上的哪一环出了问题？俞然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松口，张薇和李市长更不可能松口，张薇到底怕什么呢？张薇生前，他和李市长那一层是基本没什么交集的，所以他的店他的生意，现在处于一种胶作状态。在李市长通过可靠的人给他进一步的消息前，他只能按兵不动。

　　他并不知道李市长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他这一块已经断掉的网络。他可以想象，这个巨大的系统中，自己只是其中非常小的一环，这个系统，可能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甚至白道□□都参与其中。也许张薇只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被放弃掉的炮灰，那自己呢？会不会也成为一点炮灰？

　　此时此刻，俞然觉得自己如履薄冰，艰难而危险。偏偏这个时候，默然还要给他闯了个弥天大祸。就在刚才，他正无头苍蝇一样满街乱转的时候，郑彬打来电话，让他立刻到荣汇来一趟，张秘书的电话也进来了，也是让他立刻到荣汇来一趟。

　　荣汇是那种地方不大，并不热闹却极尽奢华的场所。俞然把车停在荣汇安静的停车场，看到郑彬已经在等他了。郑彬一见他，就着急地扑上来，说：“老俞，麻烦了麻烦了。你家默然真是……嘿！”

　　他俩进了一间偏僻的小会厅，各自点了一根烟。俞然问：“赶紧的，说说怎么回事。默然怎么会在你这儿？”

　　“老俞，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弄得默然这个时候离家出走？我在马路上捡到他的时候，小家伙哭得梨花带雨的。然后就求我收留他。我怎么办？让他一人在街让流浪啊？”

　　“那你捡到他的时候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切！你家默然说的，我要告诉你他就离开！”

　　“那怎么又跑荣汇来了？还得罪了李市长？”

　　“李市长今晚在这儿约见一个人，我替他安排的。到晚上他问起我，我赶紧跑过来了，默然说他要来店里打工养活自己，想跟着来。我就答应了呗。我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有主意啊！”

　　“默然到底干什么了李市长就这么生气？”

　　“默然来了就说想看看打工都得干些什么，我就让他跟老吴四处转转。当时我正在李市长的包房里敬酒，他跟老吴打听清楚我在哪间包房，然后就自己冲进来了。进来也不管旁边坐着什么人，扑过去就拉住李市长。又哭又闹，说李市长，您和我妈妈一直都关系很好的，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请你替她作主，一定要把真相查出来。”

　　俞然眼前一花，他不知道当时包房里还有什么人，这个人看到这一幕，会产生什么联想。这真相，本来就是李市长绝对要掩藏的，自己的儿子这样一闹，李市长没准会觉得自己已经向儿子透露了什么“真相”了。

　　“老俞，情况我已经和你说了，你赶紧上去向李市长道歉，别把事情闹大了……说话小心点儿，别让他感觉到我俩先对过口供了。”

　　俞然一咬牙，心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没死过。他匆忙出了小客厅，拨了张秘书的电话。

　　包房里除了李市长铁青着脸坐着，已经空无一人了。看到俞然进来，李市长阴沉的脸更加阴得要滴出水来，尽管在包房昏暗的灯光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一股冷意。

　　“老俞，你给解释一下，你儿子今天的行为，算怎么回事儿？张薇死的很惨，我也明白，可是身后的事情，我也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提出来，演这一出算怎么回事儿呀？窦娥冤啊？”

　　俞然的冷汗爬上后背和额头，他不断地点头，表达自己的惶然：“李市长，我向您保证，我们没有任何想法。默然对他妈妈的死无法接受，情绪很失控。今天是和我吵了一架，自己跑出来的，闹离家出走呢。听说是想来酒吧打工。他以前也看得到您和他妈妈的关系不错，意外看见您在这儿，所以冲动地跑来说了那些话。纯属巧合，请李市长看在张薇的面子上，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我向您保证，默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

　　李市长厌恶地看着俞然：“管好你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一点事儿不懂，会闯大祸的！今天幸亏在坐的都是自己人，不然乱子该多大你明不明白？”

　　俞然一个劲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严加管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吧……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