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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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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说起来,崔四这趟的差事,可比裴九重要多了。
护送个边陲王府进京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要不是年初站队跟错了人,当朝魏千岁嫡亲的干儿子,何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崔四对于自己这个以前最得义父偏爱的小师弟,现在是既嫉恨又讥诮。这就受不住了?等入了京,京城里的势利眼还有得瞧呢。
魏千岁九个义子,崔四的功夫不是数一也是数二,不然也不会被委派这个最重要的任务。玉门关镇守着数万精兵,万军丛中带走他们的主将,没有几分手腕哪行?人也死了不少。带出京中是上千人,如今只剩下几百个。中军帐中一度险些酿成兵变,他也是杀了不少人才稳住局面的。
如今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还跟着他的人都是心腹,回京后都有一场大荣华富贵等着。
朝中如今是三足鼎立,李太后手中捏着幼帝,垂帘听政,是名正言顺。朝中三位辅政大臣虽然各有派系,但对外总归是一体,又有儒家法度傍身,也理直气壮。掌印太监魏喜,在其中长袖善舞,说是依附太后,偏又在朝臣中收了不少挂名的干儿子,也算自成一派。
魏喜最得用的,自然是在內侍中收下的九个干儿子,个个都是亲手调/教出来的,做事都厉害。裴九谨慎,但傲气,崔四则是狠毒了。连魏喜也提过一句,说“小四儿有时别把事做得忒绝了,到底留一线,才是长法。”
能把御史剥皮填草的魏千岁都这样说话,可见崔四行事风格。
但他听了却没往心里去,像流沙城外那些放风筝的小娃,没头没脑往队伍中撞,也亏得是碰上裴九,要是换了他,就等着家人收尸了。
进了流沙城他也是一样,他仗着圣旨在身,又有魏千岁的手谕,进城先占了官邸中最好的房间——流沙城县丞的屋子,占了还嫌窄小,让人打扫一遍,熏香铺地,自己在旁边嫌弃:“什么猪窝?这种蛮夷之地不是人住的。”
洒扫房间的仆从是当地的,一老一小一个青年,恭恭敬敬。只敢磕头不敢回答,县丞在旁边也战战兢兢,又连忙张罗打扫牢房关押囚犯。谁知道崔四皱着眉头道:“扔在院内就是,还有人敢劫囚车不成?”
塞外虽然虫蚁少,但晚上极寒冷,露天过夜可不是好受的。玉门关驻军守了靖北十年,多少次打退蛮夷进攻,保下百姓平安。还有一句童谣,说是“靖北有了项牧然,黄沙千里不见蛮”,所以边疆百姓都打从心里敬爱项将军。县丞虽然胆小,也不例外。看着精铁囚车内穿着囚衣被打得不成人形的项牧然,心里酸楚,忍不住道:“那小的寻点破毡来盖着,晚上打霜,怕冻着了囚犯。”
“多嘴!”崔四身边的內侍训斥道,县丞哪里还敢说话,只得老实退了下去。
崔四有心折磨项牧然,把他晾在中庭,自己又用眼量了一量院边那棵杨树,对身边小內侍道:“去看看那边干什么呢。”
这小內侍叫做元庆,也是崔四半个干儿子了。讨好得很,连忙就飞檐走壁上了树,站在树尖上望了望邻近的院落,报告道:“回爹的话,那边也在张罗住处呢。”
按理说,王爷入住驿馆,县丞腾出房子来供奉着才是正理。但崔四占了,那边也没什么话说,仍然安静安顿了。崔四有心再羞辱羞辱裴九,又难免想起那天在白龙井边的事,心中暗恨,想想职责在身,还是等入京了再讨回这个面子。
月上中天,庭院里一片安宁,项牧然蜷缩在囚车内,冻得瑟瑟发抖,值夜看守的元庆也有点瞌睡,嘱咐两个小净卫守着,自己偷懒休息去了。
塞外常有鸿雁,影子十分好看,所以当那个黑影掠过的时候,两个净卫都没发现,只觉得脑后一痛,就被人击昏了。倒地前还被一双手扶住,是个穿着夜行衣的中年人。
他吹了一声口哨,如同塞外常见的沙鸟叫声。只见屋檐上又落下几个黑影,落地无声,一切寂静得让人害怕。
最后落地的似乎是个少年的身影,其他人手中都持着武器,有刀有钩,只有他的武器仍然负在背上。奇怪的是这些黑影似乎以他马首是瞻,都等着他的指令。
他做了几个手势。只见七八个黑影顿时分开,有飞上长廊,巡查周边房间的,有手拿着竹管往房间里吹迷烟的。也有两个在亭中戒备着,一个年老的身影更是直接凑近了囚车,查看了一番,才招手叫人。
最开始落地的那个人连忙飞到了囚车身边,如果那天在茶棚中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形容猥琐的林贵。
“不妨事。”他看了一眼囚车的锁头,就笑了起来,低声道:“一把金刚锁而已,没什么难度。”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经开起锁来,世间小贼开锁多用铁丝,他却用一束极柔软的金丝,如操纵傀儡一般,将塞入锁孔中的金丝或扯紧或放松,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号称世上最牢固的金刚锁就这样被打开了。
铁笼中的项牧然像是已经被冻坏了,他身上都是见血鞭痕,一身囚衣也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吃的苦头不轻。牢门一打开,那个指挥的少年就忍不住跨前一步,登上了囚车,伸手去拍项牧然的肩膀,轻声道:“项叔,我是狄鸿,我来救你了。”
他话音未落,囚车中的项牧然已经转过头来,脸被打得面目全非,但仍然看得出是传言中英武的项将军模样。嗫嚅着似乎要说什么,抬起手来,本来急切的少年却身形一滞,面寒如水,往后疾退!
与此同时,万千点寒光,从这个“项牧然”的袖中发射出来。不仅将囚车,也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针雨之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自称狄鸿的少年反手抽出剑来,世间竟有如此快的拔剑术,他足尖一点囚车,身形在空中扭转,只剩下窄窄一个侧面,手中剑花寒如雪,满庭中只听见金铁相击的脆响,竟然将面前所有针雨都击飞了出去。
然而他身后已无路可退。他进囚车的一瞬间,原本守在囚车边的林贵,就直接一掌打在囚车的笼门上,同时手上按下金刚锁。
世上能解开金刚锁的不过三人,要是被锁上的话,就是瓮中捉鳖了。
好在林贵出手的瞬间,他身边的老者贺六叔也出手了。
劫囚车这样的紧急时刻,他却没有带武器,可见对自己的功夫何等自信。走过江湖的老人对气劲最是敏感,林贵动手前他就已经觉察到异样。眼看着林贵就要按上金刚锁,却有一只手,游蛇一般顺着锁链上来,在他手背上一点。
林贵惨叫一声,这次贺六叔可不像在茶棚一样留手,那一按直接捏碎了他的掌骨,同时右手化掌为拳,打在了他肋下,劲气直穿肺腑,林贵的惨叫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一个沉重的麻袋一般飞了出去。
这动静早已惊醒庭院中的守军,况且从他们冲出来的速度来看,也是早已埋伏。竟有数百人,全副武装,一齐冲出来,将小庭院团团包住。
“好哇!”贺六叔惨笑出声,环视着周围道:“没想到林迁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还会卖主!”
林贵本来已经重伤摔在亭中,被从房间中冲出的净卫扶了起来,元庆更是给了他一颗药丸,他咽下去,只觉在肺腑中沸腾的劲气平复不少,呕出一口淤血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贵笑着道:“况且六叔你的缠丝手压制我林家何止百年,今天灭了你,我林家也可以出头了,我光宗耀祖,我爹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他这年纪,父亲也不算老迈,况且练武之人身体强健,听他这话,恐怕是连父亲都卖了。
他们说话之间,那囚车中的狄鸿已经一剑刺死扮作项牧然埋伏他的净卫,一脚踢开囚车,走出门来。
他孤身一人站在囚车上,周围全是强弓劲弩全副武装的官兵,连跟随他们的那些黑衣人也有几个倒戈的,没倒戈的也多半一个照面就被杀了。只剩他和贺六叔形单影只,倒真有几分以身犯险的意思。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小狄王的传人吧。”崔四不紧不慢地从廊下走出来,穿着紫色锦衣,神色阴狠地打量着囚车上的少年,笑道:“我手上了结的江湖人不少,还是第一次杀名头如此响的人物呢。”
他说的小狄王,当年是和大周太/祖角逐天下的人物,前朝末年,群雄并起,大周太/祖是天命所归,得了江山,其余的势力,有像小韩王一样不肯投降,被罗慎思用计杀了的,也有被招降后成了外姓王的。小狄王是当年最强劲的一脉,最后却没有降也没有死,而是归去了山野之间。成立了一个狄门,接纳天下英雄,在江湖成了一番很大的气候。狄门号称六宗十二门,最鼎盛时几乎可以与朝廷抗衡,只是随着世道渐渐太平,万马归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俗话说侠以武犯禁,太平盛世之中,江湖的位置也渐渐尴尬起来。
狄门传了快十代,在第八代上丢失了狄门的门主密令,据说里面藏着能号令武林的大秘密,原本已经衰微的狄门自此彻底分崩离析,第九代传人虽然试图找回密令,却英年早逝,功亏一篑,据说只留下一个小小孩童,被狄门中一些忠心的老人抚养着。
如今囚车上站着的,大概就是那个小孩童了,有传言说项牧然曾经和狄门的第九代门主狄煜交好,怪不得他们要营救他呢。
崔四这话一说,囚车上的狄鸿还没说什么,囚车上的贺六叔先忍不住了。
“呸,你是什么东西,臭阉货,你的干爹魏喜见了我们少主都要发抖,轮得到你这小阉货来放狂言?”
贺六叔是江湖中人,骂得粗野,崔四何时受过这等侮辱,苍白艳丽面孔上顿时闪过浓浓杀意,冷笑道:“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放狠话?你看看自己的手。”
其实从击飞林迁的那刻贺六叔就觉察到了,他左手在碰到金刚锁的锁链时,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一般,是极烈性的毒药,顿时毒性就从手掌蔓延到了整条胳膊,被他用内力暂时压制在左手上,不然早已经蔓延到肺腑。
所以崔四这话一说,贺六叔没有怎样,反而是狄鸿扫了一眼他左手,蒙面黑布外的眼睛闪过一丝愤怒。
他是狄门的少主,今日的营救也是他拍板的,虽然是贺六叔找来的林迁泄露了消息,但责任总归是在自己身上的。父亲说江湖凶险,原来最凶险的不是生死,而是自己一个错误决定导致的后果。
“多说无益。”他冷冷抬起剑来,直指崔四:“打吧。”
“怎么?怕我有援军?”崔四不紧不慢,还在试图激怒他,他当然知道拖延得越久,那个中毒的老头越是支撑不住,所以并不急着动手。
“都说阉货没种,原来是真的。”狄鸿冷冷道。
他学什么都快,连贺六叔的粗野话也学得惟妙惟肖,崔四脸上杀气顿时浓到极致。
“小杂种,以为我怕你不成!”
反正重围之下,量他们也插翅难逃,崔四懒得再等,一声令下,包围的净卫手中弩/箭出手,顿时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内。狄鸿身形如燕,用手中剑拨开箭雨,直取崔四。
崔四等的就是他,一点不避,也抽出兵刃来。原来他用的也是一柄软剑,就藏在腰带之中。
一个照面,两人心中都有了深浅,崔四的武功学自南山库,苦练数十年,天赋极高,所以武功高深自不必说,狄鸿这个年纪,剑法却已经超凡脱俗,假以时日,一定会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声名。
可惜这样的好苗子就要折在自己手里了。
崔四心中冷笑,一招拨开他的剑锋,游丝软剑巧妙绕过他身后,如同蛇吐信。狄鸿轻功极好,借着庭柱避开,游丝软剑穿透庭柱,招式已老,狄鸿正要反击时,却见崔四抬手,又是一蓬针雨。
“好阴险!”贺六叔正在力战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怒骂道。
狄鸿躲开针雨,忽然唤道:“六叔!”
崔四只当他是打不过就叫人帮忙,果然贺六叔听了这句,不假思索,一掌击飞元庆,飞身过来迎战崔四,崔四挥剑逼退他,追上狄鸿,刚要出手,心中忽然闪过一念。
狄鸿的剑锋,果然是朝着林迁去的。
他们竟然以为自己能逃掉?所以要灭口林迁,免得自己追查时让林迁指认。
崔四连忙使出杀手锏,袖中抛出一蓬毒雾,正是暗算贺六叔的蓝蝎子毒,满以为能拦下狄鸿,却只见狄鸿身形一偏,以左肩接下这蓬毒雾,出手如电,手中利剑将满面惊恐的林迁扎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贺六叔抛出一根软索,缠住院中杨树,伸手一拉,腾空而起,叫道:“少主!”
狄鸿已经中了毒雾,却强自按捺住。纵身一跃,身轻如燕,飞身抓住那根软索,就这样跟着贺六叔飞上了杨树梢,只见两人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几纵几跃,瞬间消失在了屋顶之上。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走得掉,是故意骗自己和他动手,放松警惕,好杀掉林迁灭口的。
崔四面沉如水,看了一眼庭中尸体,下令道:“快追!”
他轻功是弱项,况且这一老一小武功极好,万一追击途中趁机对他下手,只怕有危险。崔四虽然想要斩杀狄门传人立威,但却惜命。看来这场大富贵不得不找人一同分享了。
“元庆,传信京中。让你二伯和六叔来一个支援,要是信落到老大手里,宁愿毁掉也不能让他看见。”
“元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