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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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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护法不知流连哪个美人怀中,迟迟未归;我猜测他不会今夜里回来,又心痒难耐想见一见真正的江湖命案;于是自个儿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甫一出门,便见到惊慌失措向我跌来的店小二;我伸手扶住他,此人抬头,满脸惊恐,脚往下瘫。
我自然而然装作没能扶住他,他成功瘫到地上,紧紧攥住我的手:“杀人了——那边,那边杀人了!”
好多废话。
我掂量一番,觉得常人此时的确惧怕,因此收敛不耐,只对他和煦道:“什么杀人了?”
见他瞪着眼哆嗦嘴皮子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安慰道:“你方才那一嗓子喊得很是透亮,整个客栈都听见了,别担心,过会儿就有人来。”
说着,我已经听到楼下有人急忙奔上。
店小二似乎刚刚回过神,不住道:“那里……那里有个客人……天字三号房的客人。”
“半柱香前他还在叫我给他送东西;点了三样小菜说要待客,又吩咐我温一壶酒——”
店小二又开始颤抖:“可我刚才过去,他,他,他满身都是血!睁着眼,脖子上被人劈一刀,一开门脑袋便咕噜噜滚到我脚下——他死了啊!”
我望向那扇门。大好月夜,杭州城里仍旧灯火通明,喧嚣往来;门口那个脑袋恰好便在月光下地板上,血迹未干,黑漆漆地瞪着一双眼睛。那圆溜溜的眼睛同我对视片刻,谁也没移开视线。
倒也稀奇——这双眼不见悲喜,死得并没情绪,可就是不肯闭眼。
切口整齐,看来杀人者手下得很干脆。死得不苦,却不肯闭眼,真是有趣。
“他温的什么酒?”我低声问,已经听得到背后声响。
店小二已全无意识,木然答道:“三年陈的梨花白。”
这是杭州当地好酒,寻常客栈未必有得,寻常人未必请得。
温这样一壶酒,死得又那个眼神,我突然开始想看看这桩案子。
“善生!”背后来人惊叫一声,扑向店小二,我便趁势在他后颈一捏,顺便松手把他交给来人,往后慢慢靠在墙上滑落,深吸一口气,装作不敢看热闹,转回自己屋子里去。
外头仍旧在吵闹。我皱着眉洗干净自己手上血渍,挑了一套干净衣服放到榻上,突然忍不住笑起来。
店小二还没被我弄晕时,我便听到房内有另一人呼吸声;只是不知此人来历,也不好打草惊蛇,便随他去。可外头这一轮过去,我问了想问的话进来,打算换衣服时候,这人竟然还在。
这就不好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知这位见不得光的侠士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见没什么动静,我慢悠悠补一句:“再不出来就不好了吧?我可是打算换身衣服。”
仍旧没动静;我静立片刻,突然心生危机,骤然转身,待要出手,已经一道掌风裹挟着从面前掠过,差些被击中。
此人出手极快,功力也够深厚;越交手我便越惊异——究竟是什么人,比武林盟现存的高手实力都强?
老头子!你走之前怎么不跟我讲清楚天下高手!
气煞我也。
刚刚分神想了想老头子,这人便出手要点我穴道。
此人的确厉害,可要趁我分神要我性命,只怕还不够。我正要避过,突然心念一转:这人肯定跟命案关系非常;何不假意被点,跟着他走?
我佯作被点中穴位,倒在榻上;此人总算露了正脸,定定看我一会儿。
男子,约摸二十来岁;蒙了面,穿的也是常服,只一双眼睛便令人难忘:漆黑如墨,冷峻不似常人。
身上没有一点血。
不是他杀的人?我心下疑惑,谁知他出手迅疾,又要点我穴位;我翻身一滚,恰好避过,此人再度跟上。
我架他一招,提气笑道:“朋友,你也瞧见了,我同你分不出高下。何不如此,我不提在此处见过你,你不提我身藏武功,怎么样?”
我是出来玩的,不是出来找麻烦的。
此人不言语,下一手照旧跟上。
没见过这么不听人话的人。我生出一股气,使个巧招轻轻带过他面罩,这一下倒教我顿住,正好便被此人点了我的穴。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带着包裹同这位出来赶路。
归根结底,美色惑人。
其实按道理,右护法我也看了那么多年,再漂亮的脸蛋也应当能面不改色、毫不动摇;可这人的确好看。冷着一张脸,眉目锋锐,黑的沉下去,白的浮上来,清凌凌一张脸便出现在我眼前,好似一把最绝的刀,锋刃看与不看都在这里,忍不住要我去摸一下,看一看是否当真不可接近。
很难不愣神。
当然,我反思过了,是我不对,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使美人计。
这人小气又没钱,只买一匹马,每日就把我横在马前慢悠悠地走。待我从晕眩里睁开眼睛,就见到他瞥我一眼,仍旧不言不语;好似对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最讨厌话少的人,需要我费脑筋去想和他们说什么。
我睁开眼笑一下:“侠士好啊。”
此人看我一眼:“姑娘好。”
姑娘?
我下意识便要出手,谁知刚好被此人按住右手脉门,只听他道:“别乱动。”
我皱眉要收手,被他紧紧扣住,这才察觉身上穴位被封。此人当真可恶,扣我脉门,不许我动,还要皱眉看我,仿佛我在胡闹一般。
他道:“小心坠马。”
我这才惊觉自己内力被封,只好心平气和地对他翻个白眼,抬手一晃:“江湖儿女也该知晓男女大防罢?”
他看我一眼:“姑娘同我交手时倒没提过这些。”
我很厚脸皮:“打架自然另当别论,赢了再说。”
此人闻言轻笑一声,却并不言语,仍旧扣我脉门。
这种专门讹君子的招数对他不管用;难道我看走了眼,此人虽看上去像正道,其实不然?我开始寻思起来,也没听说别的地方出了这么个奇才。观他招式,出手如剑,几乎是招招致命的架势,实在不像正道那个无论如何要讲圆融仁义的模样。
正道……不知怎的,我突然记起摆台子前同那小孩打过的一场。正道当如此;武林盟倒也算后继有人。
想到此处,见这人好似算个人才,我起了招揽之心,笑道:“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历?”
又叹气:“阁下少年英才,正是在江湖出人头地的好时机,我却好似从未见过一般;这可奇了怪,实在让我忍不住要问一问。”
他似笑非笑瞧我一眼,直接道:“师父死了。”
又问:“怎么,姑娘想见见他?”
我“啊”一声,不知作何评价,又兼此人三番五次拒我,到底挫我兴致,只好自己坐稳了,开始无聊研究体内经脉是怎么一回事,慢慢移穴,待有了空便要走掉。
这人真是没意思;纵然有这样一张脸,笑起来也够好看,可半句话也不说。谁要是同他在一处,只怕要被闷死。
眼见他骑着马不知往何处走,只知经过一片林子,往里走又过一条河,河水清澈,周围也零星出现一点人活动痕迹。他招呼着马慢慢停下,道:“就在此处停歇。”
说完将我从马上抱下,自顾自升火热干粮,做得倒是很娴熟,只怕不少出门在外。
他倒也不拘束,将我安置好,取出腰间一玉壶,抬手问我:“喝吗?”
我咦一声:“这是什么?酒吗?”
他略一点头。
我转转眼珠,记起来那个店小二神情:店小二口口声声说天字房的客人要他温一壶三年陈的梨花白。这酒不好得,寻遍江南只怕凑不够二十坛,俱被同归客栈买下,别处即便有银子寻不到,一滴难求。那客人买这样一壶酒,可见有身份,又有银子。
小二还说这客人嘱咐温酒待客——这客,是不是面前这位呢?
不妨试他一试。
我当下笑起来:“别的我不喝;可你这酒要是三年陈的梨花白,我倒能给你几分面子。”
话音刚落,便见面前这人慢慢笑起来,饮一口酒,并不答话。
我只笑嘻嘻看着他,他一派自若,道:“姑娘这是试探我?”
我咦一声:“你怎么看出来的?”
心里却想果然同他有关。
他摇摇头:“江湖问话学问精深。你若想问一件事情,得先拿别的事情来做引;勾出那人下意识反应,才算可信。”
听起来有点难啊。我挠挠下巴,有点发愁。
他微微一笑:“比方说,我若是想知道姑娘名字,需得先问个别的。”
我坐直身子,开始觉得好玩:“问什么?”
他笑着问我:“你喜欢喝什么酒?”
我来了精神。这下可问对人了。“天下名酒我不说杯中取七分,至少也该占一半——可这么多里,我偏偏喜欢用宜春玉溪水酿的火烧霞。”
这人赞道:“果然会酒。”
我嘻嘻一笑:“你也会酒。你用玉酒壶,不用竹酒壶;不装风雅,也很好。”
这人一笑了之,并未答话。
我又问他:“你怎么猜出我喜欢喝酒的?”
他道:“姑娘身上有酒香气,一闻便知。”
我根本不信:“我身上还有血气,难道你也一闻便知?”
他摇摇头,忽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得意洋洋:“家里人叫我阿烟,你也唤我阿烟罢。”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啊”一声看向他:“你诓出来了我的名字!”
这人冲我一笑:“阿烟姑娘,对不住。”
虽是他使计,可到底还是我亲口说出自己名字。我只好悻悻作罢,坐在火堆拿树枝打火玩。过不多久,我实在忍不住要找他说话:“你生火的本事倒很厉害;能教我吗?”
他头也不抬,不知在看什么:“从未见过被抓了反而向人请教问题的。阿烟姑娘,你家里人当真放心你出来吗?”
难道不是他又拐我又诓我?此时反而假惺惺来装作好人。我学他:“家里长辈都死了,没人管我,我便跑出来了。”
他原本正凝神看一卷轴,此刻骤然浑身凝住,抬头看我一眼。尽管他又拐我又诓我,可不得不说,这位长得当真是好看,火苗在他眼睛里跳来跳去,青色原野和碧蓝星空一道在他身后延展开,好似天地间唯此一人。
他眼睛里没了笑意,似乎很郑重地同我道歉:“对不住。”
我反倒有点讪讪。虽然原本就是想要他对我负疚分他心神,可他当真开始同我道歉,我又有些愧疚,觉得对他不住,只好装作玩树枝躲开他的脸:“没事,没事。”
正低着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声响。抬头看时,他放下方才看的东西,琅琅地讲起来:“生火不难,带个火折子谁都能会;难的是挑树枝。”
他这样说,我便仔细看向正烧着的枝干;好似都是干燥的,没一点水气在里面。
见我看过去,他略一点头:“是,这样生出的火没烟,不会被瞧见,又容易烧着。”
我夸赞他:“你真厉害;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转头看向我,我笑吟吟看着他,却再不是同他一呼一应答话时刻那般;火光映在他同我面上,染上一层绯色。
倒很像我爱喝那种酒,火烧霞。
这人慢慢地笑起来,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发现一个新奇事物,总之那样慢慢地笑起来,笑得我不太痛快。
“你给我两个字,我还给你三个字,怎么样?”他此刻终于不再像一件兵器,反而像个人一般看我,我忍不住开始皱眉,“阿烟姑娘,我叫叶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