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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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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樱见尸体满脸不可置信,表情仍旧生动鲜活,仿佛摸一摸还能有温度,不由后退两步。待退到第三步,只觉后背微热,仿佛人身上的温度,心头一提。
回头一看,步重烟正在月下,对着那具还温热的尸首沉思,眉心微微皱起。
兰樱一颗心放回腹中,略定了心。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见到死人流血便方寸大乱的人,只是方才还在套步重烟的话,花前月下,饮酒醺然,骤然便一滴血落入酒杯,变故突生。
“你在看什么?”兰樱定神,发觉步重烟仍在沉思,不由朝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
蝴蝶尸首,人的尸首,酒,酒杯,血,字。
步重烟微怔,似乎刚被她的话唤回神志,沉吟道:“这人死得蹊跷……”
兰樱连忙凝神,唯恐错过她什么高论。
只听步重烟说:“你看那只蝴蝶,好不好看?”
兰樱万分后悔竖起耳朵。她伸个懒腰,拽步重烟一把,见她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由来气。她今夜套话没套出来,白费功夫,还被人命吓到——简直跟侠女没半点关系!
兰樱一面拉着步重烟一面走:“明日便进城,今夜还是好好休息为妙——再说!”
“那人命官司同我们又没干系,你看它干什么?”
步重烟微微摇头,问:“那蝴蝶好看吗?”
兰樱困惑无比,仍旧答了:“好看呀!”
步重烟仿佛心头放下一块巨石般长出一口气:“你穿得这么好看,若是你觉得好看,那应当就是好看了。”
兰樱一顿,心头又羞又恼,几乎以为她是在消遣自己;可看她神情又一本正经,仿佛自己想太多,随即生出一股气来:夸的人都没什么,为什么我被夸反而这么扭捏?
不成样子!不像侠女!
兰樱登时理直气壮起来,将步重烟推进房里去,抱臂哼一声:“你还挺有眼光。”
这怎么会是自己的眼光呢?分明是有人知道自己要一只蝴蝶,便千辛万苦杀了人把蝴蝶送过来——礼物既然不是自己挑的,这好眼光当然也不是自己的。
步重烟只微微笑着,由着她推搡。一旁的门忽然吱呀开了一道缝,露出温远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见到是她二人,温远不再小心打探,将门打开。
步重烟眼风一扫,随即凝住:温远与魏红药同住,门后却只有他一人。
饶是温远沉稳许多,见楼下如此热闹也不由探头:“怎么了?”
兰樱叽叽喳喳将死人的事讲给他听。她不直接讲这里死了个人,反而要先从她如何为和步重烟的约会操办,买了什么花,买花路上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买这个花等等,一一讲述,直听得温远头昏脑涨,简直要抱头求饶,好让这小姑奶奶闭嘴。
步重烟冷不丁道:“楼下死了个人。”
兰樱这才收住话茬,连连说:“是啊!死得还挺别致!死人身边放蝴蝶,写三绝,还专程在月下温酒杀人——真不知道杀手怎么想的,杀人还要见光。”
又死人了?温远听到“三绝”二字显然一愣,步重烟柔声问:“怎么了?”
温远说:“魏……叔,先前同我提过,说魔教护法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杀了人,喜欢在一边写上几个字,同这二字有些相像。”
兰樱早“咦”一声,催促他:“你快说啊!”
温远道:“魔教护法,名号是叹三绝。”
随即他又皱起眉头:“可魔教护法都是留三个字,从来不止留三绝二字,没道理他突然改了名号……难道他真改名号了?”
言罢他见步重烟又往院子里看,小心问道:“阿烟姐姐在看什么?”
说完抿了抿唇,心中暗道:她乐意看什么便看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多问一句?难道别人说你喜欢她,你便真喜欢她了不成?
温远心中懊恼,步重烟却不甚在意。她收回视线,平淡道:“那具尸体还不错。”
不错?
兰樱迅速抬起头,果然在温远眼中找到了同样的震惊:什么人会用“不错”来形容一具尸体?
步重烟并不在意,指点道:“你们看这个图。”
“此人死在右侧。若是不倒地,他在右侧端坐,蝴蝶在左侧玉杯杯口处停留;乍然看去,仿佛此人在月下同蝴蝶对饮,实在是雅兴。”
她感叹:“好图。”
兰樱看过去,不由无语。真是难得步重烟此时还在欣赏风景。
温远问:“可现在人倒在地上,字写在人旁边,岂不是坏了整张图的意境?”
步重烟望向他,见他正冥思苦想,笑一下,端正脸色:“那我便不知道了。”
兰樱深觉步重烟不靠谱,然她对不靠谱的人一向态度友好。何况步重烟算是她出江湖结识的第一
个朋友,这朋友固然躲头藏尾,对她却十分不错,打劫了也不忘有她的一份,很是够义气。
故此,兰樱暗下决定,今后要多照看步重烟。
温远仍旧不解,见兰樱同步重烟已经要回房入睡,他朝众人聚集的院落里最后望了一眼。
杯酒在月下盈盈闪光,杯壁挂着干涸血迹,蝴蝶翅膀僵硬张开着。他看着那死人嘴角居然往上勾起,眼神却已经无可寻觅,往上呆望天空,不由心惊。
他正要进房里,突然听到背后人喊他:“温远。”
温远骤然生出些冷汗,控制自己慢慢转身,见步重烟从门口探出头来,冲他一笑:“温远,魏红药去哪了?”
温远下意识答:“魏叔说去见一位故友。”
刚说完,他见步重烟脸上笑意,这才反应过来,犹疑地问:“你在套我的话?”
不知道魏红药这段日子怎么教他的,他反应快了许多,直接问:“你怀疑魏叔?”
步重烟又是对他一笑,没什么歉意的样子,并不回答:“早点睡。”
第二日温远醒过来,见到步重烟神清气爽。他倒是没怎么睡好觉,一夜都在想步重烟对他那一笑,又在想步重烟为何要对魏红药疑心,翻来覆去。等步重烟到了他眼前,下意识抬头说了句早,又顿住。
步重烟的脸很陌生。
或者说,这张脸步重烟本人应该很熟悉,但他——他们,很陌生。
眼前女子一张脸笑容明媚,容貌平淡。
他心头一顿,想到那时候步重烟哄骗他说自己面上有烧伤,他还真信了。如今一看,步重烟脸上光洁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是记起初次见面自己天真样子,到底心底黯然。他潦草同步重烟打了招呼,并不多问。
兰樱半晌才醒,下了楼见到步重烟并未认出,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走了两步才觉得不对,回头狐疑观察。
步重烟对她一笑:“怎么,认不出我了?”
兰樱眼睛一亮,飞奔过来:“你说自己不好看竟然是真的不好看!”
步重烟啧一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兰樱大为稀奇,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去吃饭。魏红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饭桌旁,微笑看着几个少年少女吵闹,对步重烟不再易容也无半句多嘴。
兰樱自然要论一番昨夜死掉的人,魏红药在一旁微笑听着,听完若有所思道:“昨夜我不在,这件事却听说了。”
魏红药接着说:“不过还出了一桩怪事。”
兰樱追问:“什么怪事,快说!”
魏红药说:“听说那死人旁边的蝴蝶不翼而飞了。”
兰樱以为是什么大事件,只听到一只蝴蝶没了,大失所望,摆摆手说:“兴许他们不小心放丢了。昨夜那么多人,那么乱,丢了也不足为奇。”
魏红药点点头,轻声说“或许。”
他转过目光,同步重烟对视片刻,两人微微一笑。
一路几人无言,过不多时,便到了扬州城门。
等进了城,步重烟先叫停了马车,在几人目光中翻身下去,笑道:“既然到了地方,我便先行别过了。”
兰樱哗啦把帘子掀开,蹙眉:“你要赶我走?”
她原本便娇憨可爱,做这样的表情更加生动喜人。
步重烟微微一笑,并不被迷惑,反问:“原本就是江湖相见、浮萍一聚,何来我赶你之说?”
兰樱一时无言,但看步重烟行事,显见是觉得她们跟着碍手碍脚,刻意走开,才好办自己的事。
她没有理由要继续跟着步重烟——她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可最开始跟着步重烟就有这样的热闹,不跟着步重烟,岂不是会错过更多?
兰樱唉声叹气着,步重烟逗她:“怎么,你想要跟着我走?”
兰樱愁眉苦脸地绕着手指上缎带,扭来扭去:“跟着你应该会很好玩;可我出门的时候家里要让我做一件事,不能只跟着你。”
眼见要错过这样有趣的事情,兰樱越发难过,恨不得再分身一个自己出来,连步重烟那边的热闹一起看了。
温远听到她要走,已经有些呆住,看向身边的魏红药。魏红药一言不发,温远这才反应过来,慢慢拱手道:“既然如此,那谢过步姑娘救命之恩,以后……以后……”
以后怎么样,愣是在他口中过了几遍,说不出来。
“以后就江湖再见了。”魏红药轻轻一叹,拍了拍温远肩膀。
步重烟只冲他们一笑,随即远去;汇入人群当中。
今日几人都见过她真容,样貌平凡,原本就不会是什么容易被人发现的人物;若是以后相见,步重烟换了另一张脸,只怕是真的再也不见。
步重烟走了几步,便有眼力灵活的小贩凑上来,笑道:“客官,扬州第一美人梅娘的画像,要不要来一份?”
步重烟闻言笑起来了:“绿水绕的老板不就是梅娘?要见梅娘,去绿水绕住店就是,非要买画像干什么?这生意可有些不厚道。”
小贩见有人戳破事实,也并不生气,笑眯眯地说:“客人,美人是能见。可去绿水绕也要花钱,买我的画也要花钱;去绿水绕见了梅娘,那一面就只在你眼里,想见到还得下次去看。买了我的画,梅娘就在画里,保你能时时看到。怎么样,难道不是个划算买卖?”
步重烟听得有趣,同小贩买了一份。
城内人流喧闹,步重烟看起来脚程不快,却身形灵活,一闪眼便不能再看见。过不多时,她便走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建筑面前,上书“绿水绕”三字。
正是方才所说那位第一美人“梅娘”所在之地。
这三字勾勾缠缠、情意绵绵,听起来便不像是什么正经客栈名字。凑近一瞧,客栈帘外丝幔缭绕,进了门便是绮罗地,香气都带着迷醉味道,隐约有女子莺歌笑语传出,正经应当是一处软玉地、销金窟。
但这里又实实在在是个客栈。
步重烟此刻便站在客栈柜台前,柔声说:“住店。”
柜台前的几个小丫头见了她,捂住嘴笑嘻嘻的,先看了看她的脸,又一眼她身上的剑,才问:“住什么店?”
步重烟大为惊奇:“难道还有分别?”
小丫头噗嗤一笑,上来挽她的手,道:“咱们这儿,住店和过夜可不同。”
步重烟轻轻一笑,手腕一翻,台面上出现一块玉镂的香囊;不知她动了什么关窍,香囊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印信。
原本挽着她的小丫头们一哄而散,“哎呀哎呀”声不绝于耳。其中一位着橙衣的女子悄无声息走开了,步重烟便收好印信,在柜台上留下一锭银子。
原本被这边动静吸引的人,见到银子后便扭过头去;住店罢了。
步重烟正要跟着悄悄走开的女子上楼,骤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唤。
有人说:“阿烟姑娘”
这声“阿烟姑娘”端是柔情万分,毫不犹豫,再迟一刻步重烟便已经上楼走了;但有这一声,她便不得不停住脚步。
因为她认识说这话的人,知道这个人不会因为她装作听不见就放过她。
这声音朝夕相处甚久,由不得她不熟悉。
步重烟恍若未闻,先将印信反手收回袖中,仿佛被叫的根本不是她。
背后那人却似乎从她的反应中确认了什么,含着笑意又唤了声:“阿烟姑娘,好久不见。”
正是叶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