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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个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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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远的变化,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够看在眼里。这一行人,她们或者冷淡,或者机灵,但都有眼睛,她们的眼睛都能看见该看见的东西,所以她们都知道温远变了,并能清楚讲出温远变在哪里。
往常的温远和所有人一样,在该起床的时间起床,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谈天的时候谈天。
他和很多十岁的孩子一样,要等上两年才能到承担责任的年纪。
但对于一个已经没了家,没有靠山的孩子来说,这种表现太奢侈了。
以往的温远似乎不知道时间已经在流失,如今的温远却很清楚。
他起的比所有人都要早,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小心地练武功,把原本轻浮的底子打得很扎实。
他再也没显露过不应该显露的孩童的稚嫩,好像起初和她们见面时的浮动只是一瞬间,眨眼便过去了,不曾存在过。
那一点稚嫩,便如露水被蒸腾消失——只有叶子仍然碧绿才能证明它存在过,但你要去寻找露水,是找不到的。
魏红药似乎负责他的功夫,对温远十分上心,甚至可以看到魏红药肉眼可见的憔悴。他的脸原本便瘦,如今更是瘦了一大截,几乎要凹陷下去。
这一行人似乎都有了变化,只有起初就在的步重烟,和后来加入的兰樱一直不变。
兰樱也将温远的变化看在眼里。
她悄悄问过步重烟:“他怎么了?”
那时候步重烟答的是无妨,而不是没怎么。说明她知道在温远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并不在乎,或者并不想说。
兰樱仔细观察,发现那天以后温远变得对武功更加上心,她心里越发好奇。
一个人,如果知道了原先的情状,看到了现在的情状,知道改变发生在哪里,知道改变前后的样子,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很难熬的一件事。
就好像拼图少了一块,只差这一块,拼图便能够构筑成功——但偏偏没有这一块。
而且你知道这块拼图怎样能够求到。
一天天过去,眼看她们就要到杭州,兰樱心里越发煎熬。终于,在她们到杭州的前一天晚上,兰樱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和她上次问的一样。
但上次遭到了拒绝,所以这一次,她很讲究地布置好了回答问题的环境。
在她心里,请人讲一些原本不打算讲的事情,是在强人所难;既然已经在强人所难,那就要把环境布置得舒适一点——给回答问题的人一些好的借口,这样才能让她们说出问题的答案。
至于提问的好环境——她一向头脑清楚,问问题的目的是要得到答案,提问同样也是为了得到答案。
给提问一个好环境,是不重要的事。
所以,兰樱专门要求住在一家很大的客栈里。客栈名字叫同丰,听说是家大客栈,她记得在家那里也有这么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似乎专门做有钱人的生意。
她不知道这一行到底是谁有钱——魏红药负责给钱,但魏红药又对温远的要求一律满足,看起来像家仆;温远却对魏红药没有主人的吩咐感,看起来像叔侄。
步重烟便更奇怪,她一路上从来没有赚过钱,可也从来没有缺过钱,上次打劫客栈时候,对那些金银也只看不取。
她好像只是为了找东西。
兰樱一边想着这些奇怪的事,一边去买来好酒,鲜花,和下酒菜。
她今夜邀请了步重烟看月亮。对她这么一个年纪轻,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来说,看月亮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月亮这样神秘,冷清,多少动人故事都发生在月亮下,年轻小姑娘对月亮有所寄托,也是常事。
她有把握让步重烟说出她想要听到的回答。
毕竟她是这样一个年纪轻又可爱的小姑娘,她可爱得以至于她的美貌都在可爱之下。
步重烟也是一个女子——女子总是喜欢可爱胜过喜欢美貌。
这样想着,时辰便到了。
温远一如既往地去练功,魏红药也跟着他督促。她看着魏红药和温远出去,确保他们不会突然出现打乱自己的计划,接着不经意仰脸,见到满庭清辉。
“咦!”她惊讶地说,“今天月亮真是好看!”
这实在是一个很烂俗的开场白。但正如所有烂俗故事一样,故事总是烂俗的,角色也不尽相同,只是看谁陷在这个故事里。
有意义的是故事中的人。
正如此时此刻,有意义的是说话的人。
由兰樱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说这种话,这句话便有了听的价值和意义。
步重烟同样看了一眼天空。
她似乎也看到了什么,感叹道:“是啊,今天的月亮还不错。”
兰樱笑起来:“我们要不要去楼顶上看看月亮?”
这是第二句话。
从这一句话开始,故事顺利按照兰樱的计划进行。步重烟果然接受了她的邀请,和她一起去屋顶看月亮。甚至对着兰樱的询问,也没有防备地一一回答。兰樱说什么,她便顺着说什么。
兰樱很满意,终于问到了她想要的那个问题:“温远这两天习武倒是用功了很多。”
步重烟笑起来。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兰樱知道步重烟的脸总是在变化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步重烟要做这些变化,但知道一点:那就是步重烟并不打算给她看真实的脸。
而且根据她的观察,步重烟也不打算让魏红药和温远见到她的脸。
但她对这个不好奇。
如果步重烟不想让她们看出来,有办法做得天衣无缝。但步重烟没有要骗她们的意思,只是告诉她们,我不想被你们见到我的脸。
这已经是一种诚实;而兰樱懂得分辨。
步重烟果然回答了她的话,她的脸也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那张脸的违和也在月光下被放大:
“他被灭了满门,自然要好好用功。”
好好用功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不被人杀,还是为了报仇杀人,步重烟没有说。
兰樱呆呆地坐着,没有想到这其中有这样的隐情。她原本以为温远是喜欢步重烟,所以才会在步重烟对他不理不睬后突然奋发,可谁能知道,这小少年居然是为了家仇?
她颇不自在起来,喃喃道:“我还以为……他是为了你。”
步重烟含笑看着她:“或许是吧。”
兰樱的眼睛突然又亮起来:“难道他真的喜欢你吗?”
真的会有人喜欢一个脸都不知道,连真容都不给看的女子么?
何况这女子如此嚣张霸道?
步重烟叹气:“怎么会?你怎么一提到男女便只知道喜不喜欢了?”
“他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我太厉害了。”
兰樱并没有想明白。还不等她想明白,月色下突然多了一道别的色彩。这颜色似乎带一点血的味道,在月光下挥洒着,慢慢往上升,直到升到她二人面前,落在她们的杯子里面。
一滴血。
血珠刚好落在她们的杯子里,慢慢化作透明,杯子也笼上一层血色。
血溅三尺。
兰樱还没有反应过来,步重烟首先站起身。她将自己的酒杯收起,再看向兰樱,问道:“你不收一收这些东西么?”
兰樱这才惊叫起来:“那里有人死了!”
步重烟点点头:“正是。”
兰樱依言将东西收起来,犹豫片刻。她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死了,可她的功夫其实不够高。
她受惊一样走到步重烟面前,到底没有忍住,小声地问:“是谁死了?”
步重烟看她一眼,仍然是含着笑的:“你想知道吗?”
兰樱点了点头。
步重烟握住她手腕,两人便下到院子里。
院子里已经有了几个人,小二在原地转圈,看起来很是惊忙。魏红药和温远仍然不在,没到他们回来的时间;掌柜的急成一团,嚷嚷着让人去报官,不让人靠近。
死人的面目从围观的人群中露出来——一张平静的、惊讶的脸,带着还没冷却的血迹。
兰樱此刻才意识到害怕。她的手突然间冷下来,下意识紧紧握住步重烟的手,胸膛里突然响起来心脏的跳动声。
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居然如此地聒噪,自己的耳朵这样灵敏。
有生以来,她面前头一次摆着一个死人。而且是砍掉头的死人。
她下意识看向步重烟,步重烟反而很镇静。步重烟略略低下身,从人群缝隙中看到死人的脸,观察死人头颅。切口很平整,一定是一把好剑;杀人的手也很稳,这一定不是第一个被杀的人。
她还嗅到一股味道。这味道醇厚,香甜,哪怕在这么浓厚的血腥味里也没被掩去自身。
她换了一个位置,看过去,屋子里隐约有张桌子,两杯酒安定地摆在桌上,一旁放着刚刚拍开的酒封。
三年陈的梨花白。
酒杯暖白色,色透昏黄,仿佛上好白玉,边上染着鲜血的红。
看到现在,步重烟终于微不可见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是在她面前死的第二个人。
和第一个人死状一模一样。
兰樱似乎听到了这声叹息,她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她终于从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恐惧中逃脱出来,看着死人的脸略微镇定,开始观察周围环境。
步重烟格外温和地看着死人头颅,微微出神。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纷纷后退。步重烟往前走一步,刚好躲开退后的人群,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睛当中,现在她是中心了。
她这才见到,在死人脑袋一旁,有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保存完好,翅膀上磷粉在月色下闪动变幻的光彩,没有沾染上一丝鲜血。
确切说,这不是蝴蝶,而是蝴蝶的尸体。
而在尸体一旁,写了两个字,名为三绝。
兰樱听到步重烟再次发出了声音。
这次很明确,就是一声叹息。
叹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