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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有缘 ...

  •   念白知道三生涯那出戏。

      那时,俊逸道士正跋涉前往鬼门关忘川河,因听闻其间有鬼怪祸世,便要仗剑除恶。

      俊逸道士到忘川河,三生石高五丈,岩岩立于河畔,中间好似被两道天雷劈开成三山挺立之态,一山是前世,一山是今生,一山是来世。

      玄黄石壁上丝丝蔓延开朱红纹路,三座石头中间却被一条红线相连,紫云密密盘绕在石顶,乌压压好似疾风骤雨将来。

      涯者,水之岸,天之边。

      三生涯便在三生石与忘川河交际之处。河上奈何桥,桥头鬼门关,关外黄泉路,路旁彼岸花。那花丝丝缕缕,吐着猩红色的蕊子,一条细长而墨得深沉的茎,光秃秃直愣愣,好似来一遭去一遭空荡荡冷清清的魂。又嘲笑这来来往往的死灵。

      但除去这笑得瘆人的花,路上就是满眼黄沙,朔风猎猎,一直把尘土扬到几丈高,要扬到天外才肯罢休。

      这就不是人间的天,人间的天从这里就到了尽头。

      念白就在三生涯上顿住脚步,关外的风漏进来,席卷了忘川河上的水汽,一直到三生石脚下,沾湿了念白一袭磊落道袍。

      那袍子墨蓝色的底,比人间的天空更深邃,比黄泉的天空更寂静,穿在念白身上,又平白增添几分清隽矜贵,霎时间的驻足,却从念白背影中看出正道高人应有的义薄云天气概。

      念白只微微提起手腕,似乎在半空中停落半秒,却搭在腰间桃木剑上。言语中透露出决绝,但倘若那时念白给程辞足够时间细品,他其实可以听出那段决绝中隐秘的温柔。

      却说:“人妖殊途,况阴阳从来分两路,狐妖莫再与我相随。”

      程辞那双澄澈无瑕的桃花眼就笑得眯起,好像不信念白这口吻,自然也不信他这话,于是巧笑着,又踏铃铃似游蝶的步子,平波缓进地,就往前跟上念白几步。

      铃铃的声音近了,近了,就贴在念白的耳边。关外的风却吹得紧了,沾湿了念白的衣袂又沾湿了程辞的衣袂,蓝的、白的,就交织在一处,又缱绻地纠缠着,纠缠着,如这一世拂不开的玉羽琼霙。

      程辞的手就搭上念白的肩,偏不安分,又沿念白遒劲的臂向下滑去,带着些挠人的痒,也从不遮掩娇媚张扬。于是程辞就绕过桃木剑,从后抱住念白结实的腰,另一手还攀在念白肩头,他却将脸靠上去,全身都依在念白身上,仰着头,又怅然怨他:“却说你这道士无情,当日与我嬉戏于水月洞天,可不似如今这般冷淡,是见我男儿身?或是视我雪狐貌?”

      程辞眼波流转,就好似万顷碧波铺亮银,皓影幽幽,还藏着调i戏的笑,一恍然,就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奈何桥上渡长风,又将这抹春意吹散在念白鬓角眉间,镀上一层压抑着狂热心跳的红。那红又红得隐秘,像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本该彰显出的风发意气。

      念白本应将程辞一剑从他身上劈开,但他紧握桃木剑柄,好似这桃木剑柄从念白身上和程辞连着心,握紧一分,念白就从丹田处失力一分,却是紧得不能再紧了,然而念白提不起这木剑,他眸光沉着,垂眸却后撤一步,说不出话。

      程辞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茫茫然,他等念白提剑来劈,却等来念白背身一句沉吟:“此去凶险。”

      此去何处?凶险何如?此言何意?

      念白即便不说,程辞心里也清楚明白,然而他笑起,却朝念白背影嗔道:“此去就是地狱阿鼻,公子去得,那我也去得。”

      又顾影自怜:“既然凶险,须得行快意之事,闻说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谈。风花雪月是谈,谈情说爱也是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枉公子读那许多圣贤书,与女子谈得,却与我谈不得,是嫌我为男儿,抑或嫌我是精怪狐狸?”

      他演着台词,竟然走到念白身后,念白身姿挺拔,从后看便是肩宽背阔的英挺气度,程辞将脸伏上去,歇了狐妖那许多矫情脾气,兀自喃喃:“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勾陈词从来也不是西域的狐妖,没去过西域,也从没领略过西域的风情。他所能学到的人类的意趣情怀,都从念白身上获得。

      念白怜惜他,他也从来庆幸当日西湖一面,自己就十年百年,无一日不同念白相与。

      倘若有千年,那便相与千年;再倘若奈何桥头无孟婆,那便相与死死生生世世。

      小白狐就用脸去蹭念白膝盖,那时候,念白是半蹲在湖畔看他,湖畔是西湖畔,但那时的西湖却不如当今这样繁华名胜。西湖水狭,湖面上也没有船,倒是葑草雍塞,又有藻荇蔓延,好端端是个破败偏僻之地。但西湖水上的风却不似鬼门关的猎猎作响,只是温润,像念白抚摸他面颊的手。

      “小狐狸,你总跟着我作甚?”

      念白轻轻挠一下小白狐的下巴,那白狐就舒服得眯起眼,又从胸腔里发出一阵惬意的呼噜,一双前爪也情不自禁搭在念白膝盖上。

      念白一笑,于是抱起小白狐,又在怀中顺他的毛,“若当真有缘,我定然不肯负你此番情谊。若无缘,此后天高地阔,你却不必拘泥于我这方寸之地。”

      念白知道小白狐有九尾,九尾全开时飘飘然亭亭于月下独立,一身冰魂雪魄似璧,又粉雕玉琢通体莹莹。念白就是一眼,也看出小白狐体内被压制的通天灵气,犹如迟明一刻的白光,堪称一句天地间寡二少双的无瑕。

      小白狐当真是喜欢念白,又当真和念白有缘。

      念白曾上上天界批风雨券,上天界事务繁多,况且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念白一去便难说归期,于是放小白狐,道:“此去归期难定,你定然是欢喜人间,且去寻欢,不必等我。”

      小白狐呜呜两声,衔念白衣袍,最终掉头离去,勾着头,也耷拉着尾巴,身形孤零零好不可怜。

      缘来缘往就从来都这样,念白到人间,其中领会最是深刻。苍野芒芒甚至听不见神仙一句叹息,更妄论狐狸一呜咽。

      一去,就是上天界的三日之多。

      念白再下凡间,入他那青阳庐,庐外绿野遍布,正是阳春三月细雨时,柳丝长,飞絮乱,花色浓。

      念白推门入府,穿廊过室,一番沐浴濯洗,只披一件青袍,于是要进卧房就寝养神。却见床榻枕间,一团白狐蜷在其中,呼吸匀称,好似安眠。

      念白心下一凛,他从来布雨送风,却从未像那样心神激荡过,就犹如这季节里的一根鹅毛,浮水时不经意跌落在绿波上,风乍起,就席卷而去,徒留一顷春水皱面,却不知那丝丝缕缕的痒究竟是去了何处。

      念白像三年前一般轻轻抚摸小白狐的额头、脊背、他的尾和四爪。

      “小狐狸,我来了。”

      念白就把白狐抱在自己怀中,和他同衾而眠。

      半夜,白狐醒来,却化作一个同念白一般无二的凡人模样,就不再是四爪按在念白胸前,而是双手抱住念白脖子,而脑袋依旧是蹭他,又学人语:“仙君,你我有缘,有缘,就不可以辜负此番情谊。从此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就是这一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勾陈词于是跟在念白身边七百年,他好像故意把这一句烂漫承诺刻进骨血里,哪怕后来内丹遗落,记忆全失,也要依依靠住念白,还说一句:“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念白直觉胸膛那一处惩记中间又渗透出几丝血迹,他感受到程辞抵在他背上哭泣,一霎时回身抱住程辞,又撤去幻术结界,紫云缭绕开去,风停住,水退下,三生石轰然倒塌,砸下来却只是一道虚影。

      周遭又重归酒店情侣套房的宁静安逸,还听见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数声鸟鸣婉转,程辞却不顾那许多,只抱住念白一味地哭,依旧喃喃道:“你去哪我就去哪,不许你不带我……”

      “好,好,我去哪你就去哪,我都带着你。”

      程辞还是揪住念白袖子不肯放手,却抬眼,一双哭红了的桃花眼就不似往日的娇俏,盈盈的泪却衬托出他十二分的楚楚可怜,又像西子湖的水,满载了几百年的哀婉柔情。

      念白亲吻于他的眉眼,温声说:“我此刻不能有一字作假,就是你有一日不愿跟着我,我也要跟着你走,到那时,阿辞你却也不能嫌弃我。”

      程辞又抱住念白啜泣,他原本是爱笑的,就算是哭两下,也能哄得好,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抱念白难过了一整晚。

      夜里他还是抱念白抱得紧,止住了哭,才和念白说:“老公,谢谢你帮我对戏,我都知道怎么演了。”

      他又把头往念白身上靠一靠,又说:“我就是有点难受,看了三生涯的幻境,我有点难受,我怕你真的要过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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