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栽梧桐》蓝田沧海

5、乱离人不及太平犬3

　　医馆大夫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过来：“公子，您要的止痛药。”
　　燕回：“梧桐，我们接下来要走水路，船上颠簸，你的伤口会不舒服，喝了止痛药会舒服些。”
　　木梧桐依言大口喝下，极致的苦如洪荒之力，从口舌淹没五脏六腑。
　　木梧桐拼尽全力吞下，整个人都呆滞了。

　　燕回惊惶，推她：“梧桐？怎么啦？”
　　燕回立即转头，厉声喝问医馆大夫：“你有没有按方子抓药？”
　　医馆大夫翻了个白眼：“公子，这是你自己开的药方，我早说了，这药方要改，你不听，反倒怪我。”
　　木梧桐拉住燕回：“没，没事，还，还行。就是，就是太苦了。”
　　燕回：“这是军中的止痛方子，很苦吗？”
　　燕回不禁懊悔自己不通药理。

　　医馆大夫：“公子，这军中的药方，要考虑药材取用便捷、熬煮便利，自然是只考虑药效，不考虑其他了。这药，不但极苦，还副作用不小呢，不适合给姑娘家喝。”
　　燕回懊悔不已，赶紧起身，对医馆大夫深深揖礼：“在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大夫海涵，费心开方调理。”
　　医馆大夫得了面子，甚是满意，这才转身取出另一碗药：
　　“姑娘放心，公子这药方，我只用了一半的药量，否则，你哪里喝得下去，那是给人喝的吗？
　　这碗药呢，是我根据公子的药方，特意补开的，既能止痛，又能减缓那碗药的副作用。
　　关键啊，加了蜜枣。”

　　木梧桐赶紧端过来一口干了，虽然也不好喝，但作为药已经很友善了，舌头那股怪味也冲淡了不少。
　　燕回对医馆大夫再次深深揖礼：“在下感激不尽。”
　　医馆大夫：“公子，别小看永嘉这小地方的大夫，很多名医从北边避难南下，永嘉藏龙卧虎。”
　　医馆大夫赚够了面子，这才满意离去。

　　燕回沉默，陷入沉思。
　　木梧桐以为他被医馆大夫奚落不开心，连忙握住他的手：“燕大哥，你别介意，其实也不是很苦。”
　　燕回摇摇头：“在乱世，医师是最容易过活的职业。如果连名医都要纷纷南下避难，这北边的局势……看来北周攻打北齐很顺利，北齐节节败退，恐怕有灭国征兆，一旦北齐灭国……”
　　燕回立即替木梧桐收拾包袱：“梧桐，北边战局严峻。一旦北齐灭国，战场蔓延到长江北岸，北周和南朝隔着长江对峙，长江戒严，长江水路会受影响。我们要快些出发。”
　　木梧桐起身，帮忙收拾：“好。燕大哥，我听你安排。”

　　那妇人突然扑通滚落到地上，哀求：“公子，公子救命之恩，奴家一家三口感恩戴德。求，求求公子，不要丢下这两个孩子，将两个孩子捎带去广陵，投奔他们舅舅。”
　　燕回：“大娘，您重伤在身，需留在医馆医治，在下着急赶路，见谅。请放心，您的医药费、食宿费已全部付清，医馆会收留你们一个月。”
　　少女哭求：“娘，您安心留在医馆治伤吧。大夫说，您的伤口不能沾水，去广陵要乘船，不行的。”
　　妇人摇头，用一只手勉力支撑爬起来，跪下给燕回磕头，咚咚直响。
　　燕回只好去扶。

　　妇人却坚持不肯起来，抓着燕回衣角哀求：“公子，不用管我，只求您，把两个孩子带走。”
　　妇人让少女、男童跪下。
　　妇人哀求：“这是小女于依，今年十八岁；这是小儿于谓，今年十岁。他们有个大舅，在广陵经商，于依去过，认得路。求公子送他们去广陵，奴家来生结草衔环，报答公子。”
　　少女于依抱着母亲哭：“娘，女儿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你一只手臂没了，怎么可以没人照顾呢。”
　　男童听得半知半解，也吓得抽泣。
　　妇人抚摸女儿的脸，泪流满面：“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娘没了手臂，苟且偷生，只会拖累你们。听话，和这位公子走，去广陵投奔舅舅。”
　　少女大哭：“不，我不走，爹已经没了，娘，我们只有您了。”
　　妇人生气，推搡女儿，却怎么也推不动，又气又急：“蠢货，如果没有这位公子，娘本来就已经死了。你就当娘已经死了，赶紧去投奔舅舅。”
　　少女和男童嚎啕大哭。

　　医馆大夫进来，生气大骂：“哭什么哭，又没死人，要哭出去哭。给外人听了，还以为我医术不精，死了人呢。”
　　妇人突然噤声，呆滞片刻，摸摸女儿的脸，又摸摸小儿子的脸，郑重道：“小依，小谓，记住，如今你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一定要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相依为命。”
　　妇人重新跪直了，对燕回郑重磕了三个头：“公子大恩，来生再报。”
　　说完，妇人突然全身颤抖抽搐，随即伏倒在地，一动不动。

　　医馆大夫大惊，推开妇人，伸手试探，已没了起息，只有嘴角汩汩流血，显然是咬舌自尽了。
　　医馆大夫恼怒：“要死早点死在外头，在我医馆自杀，算怎么回事！”
　　骂完，又一阵叹息。
　　燕回、木梧桐震惊不已。

　　少女于依、男童于谓扑到母亲尸体上，嚎啕大哭。
　　两人哭了许久，哭得累了，只剩下抽泣。
　　燕回蹲下来，劝慰少女于依：“于姑娘，你母亲宁死，也要救你们。你们应该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母亲的性命。”
　　少女于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跪下磕头：“多谢公子大恩。求公子宽限一日，我们安葬了母亲，就跟着公子去广陵。”
　　燕回点头，在桌子上放下一笔银钱，向医馆大夫揖礼：“给大夫添麻烦了，可否劳烦大夫，帮忙两个孩子收殓了母亲？”
　　医馆大夫收了银钱，愤愤不平：“算我今日倒霉。”转身去张罗。

　　燕回趁着这一日，在永嘉渡口租了一艘宽敞的客舫，为木梧桐的舱房备了软榻、软被、换洗衣裳。
　　又让医馆开了养伤的药，研磨成药粉，方便在路上给木梧桐服用。
　　又在铁匠铺补足了箭筒、暗器细刃、一支伪装成发簪的精巧匕首。
　　又买了水米、干粮、瓜果、于依于谓姐弟的生活用品、幼童玩具。

　　第二日，清晨，永嘉渡口。
　　燕回、木梧桐、少女于依、小童于谓，乘船走海路北上。
　　甲板上，木梧桐遥望南边的大海，不知道爹是在练剑，还是在书房画娘亲的画像。
　　木梧桐想起那天爹说的话：

　　“人力之强健、物力之丰沛、民心之向背。爹，你也说过同样的话”——木梧桐
　　“不是爹，是你母亲”——木文宇

　　木梧桐沉思：
　　爹总是说，母亲遗愿，不让女儿知道父母家族身世，只愿她自由惬意、无拘无束、平安喜乐。
　　爹娘究竟是什么身世呢？在海岛隐居，是为了躲避这乱世吗？
　　人力之强健、物力之丰沛、民心之向背。燕大哥也这么说。
　　爹娘是和燕大哥一样，出生于将门吗？

　　燕回从背后搂住她：“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木梧桐：“燕大哥，我在猜想，我爹娘会不会和你一样，出生于将门？”
　　燕回：“我也这样猜想。”
　　木梧桐：“出生于将门，会很艰难吗？为何爹娘不但要隐居，还禁止告诉我家族身世？”

　　燕回沉默良久：“母亲刚怀上我，父亲就战死沙场。
　　祖父艰难支撑燕将军府，每日勤练内力修为，因为内力晋升亦可延年益寿。
　　母亲只有我一个独子，明明心疼不舍，却坚持让我独自出门历练……”

　　木梧桐握住腰间燕回的双手，倚靠在他的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温暖到他，也的确温暖到他。
　　木梧桐：“我爹也是，在家时对我百依百顺。却总是撵我出门历练，刚开始那两年，爹会悄悄跟踪我，其实我是知道的。”
　　燕回：“伯父隐居于海岛，却对天下局势了然于胸，令人钦佩。伯父能将你教导得这么好，想必伯父文韬武略。”

　　木梧桐：“燕大哥，我认真请教你。永嘉城外那些流民，真的不能救吗？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们饿死吗？”

　　燕回紧紧搂住她：“当然可以救，也应该救。
　　益州曾经发生饥荒，我们会运一整车粮食到郊外，架一口大锅煮粥。
　　灾民见粮食充足，人人有份，就会安心遵守秩序，排队领粥。
　　但那天，你手里只有一袋烧饼，面对成百上千流民，僧多粥少，才会引发暴动。”

　　木梧桐豁然开朗，欣喜地回头看进他眼里：“原来如此，受教了。燕大哥，你真是学富五车、足智多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她明媚的脸容近在咫尺，眼神明亮如日出霞光，柔软的双唇夸张地赞美着他。
　　情潮汹涌，燕回本能地吻住了这双柔软的唇。
　　木梧桐愣住，母亲留下的《春景图》划过脑海，却没有关于亲吻的指导。
　　她愣怔了一会儿，决定学着燕回的动作，转身回抱住他的腰，轻轻地添吻他的双唇。
　　获得她的回应，如同烟花盛放，将他的理智炸得粉碎，热烈索取她的芬芳……

　　“哥哥，你不要咬姐姐！”于谓小朋友响亮的童音响起。
　　燕回连忙放开木梧桐，又窘迫又甜蜜又气恼。
　　于依满脸羞红，赶紧拉走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