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1-你本该如此飞翔,伊卡洛斯 ...

  •   姜奇观察到对面楼,同一层的房间搬入了新房客。
      事情的起因是楼下货车的鸣笛声催醒了姜奇,伴随鸣笛的,还有各种男人粗犷的指挥声和货物搬运的声音,让他暴躁到几乎想要将床扔下楼,砸坏随便哪个发出声音的破玩意。但两根烟之后,他忽然产生了兴趣。他叼着烟站到阳台上,看到楼下的货运卡车和忙碌搬运的工人在对面楼的底楼入口处忙碌。然后他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就在他房间正对着的二号楼,正对着他的那个房间里,工人们把物件一点点地堆放进去。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藏在屋子里指挥,应该是这样,因为光是一个天文望远镜,工人们就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三次地方,最后放在了卧室的飘窗上。姜奇拿出长焦镜头,仔细偷窥,发现这支天文望远镜上竟有名字,它,或者当一个物品拥有名字时我们应该称呼为他,叫做:伊卡洛斯。
      真是个蠢货,在光污染的城市中心试图寻找星星,堪比忘记翅膀有蜡而飞近太阳的伊卡洛斯本人。这个名字,起的恰到好处。姜奇这样想。
      他的脑子里一直放着那支天文望远镜,到达排练厅的时候,姜奇第一时间分享给了Adrian。
      “万一他真的能看见什么星星呢?“Adrian浪漫地问。
      “或者像是《后窗》,他用来偷窥另一个女人洗澡换衣服。“姜奇有另一种解读。
      Adrian被他说得毛骨悚然,捏紧了自己的臂膀:“你真的是变态。“
      姜奇乐得哈哈大笑。
      可惜在他俩打趣的过程之中,整个排练厅里的舞蹈演员全都噤声不敢动作,挺拔地站在原地,肌肉紧绷,将自己的线条尽可能地展现出来。今天是挑选舞者的大日子,徐思明找了接近一百多个舞蹈演员,但能够从姜奇和Adrian手里留下来的,只有二十人。
      姜奇拍了拍手,示意清场,径直说:“女跳《绿腰》,男跳《谢公屐》,觉得自己跳得不好的现在就可以出去。“
      不可能有人自动出去的,这几乎是对自己的犯罪了。姜奇等待了三秒,冷笑着说:“既然这样,从《绿腰》开始。”
      男生们自觉地缩到排练厅的边角,留下中间的场地。女舞者按照身高依次出场,尽力想要展现自己的身段。姜奇与Adrian轮流说话,有时候在舞者还没跳到一半的时候就直接开口:“谢谢。”,姜奇甚至在一位女舞者刚做了两个动作时就说:“下一个。”
      这位舞者咬着唇,鞠了一躬,疾步离开。
      “真的有这种必要吗?”Adrian悄悄地问姜奇,“她才跳了两下。”
      “她上来第一个拍子就快了,《绿腰》本身是一首由慢到快的舞,她从起步就不稳,我到后面看疯子撒泼吗?沉心都没有练好,跳什么《绿腰》?我都算温柔了,放在古代让皇帝看到了是要砍头的。”
      姜奇的声音很大,不但那个还没有完全离开的女生听见了,也让后面还没有上场的女舞蹈演员们更为紧张,但默默记下了这一要点。后续的试镜中,明显的留下来的人也更多了一点。
      转到男演员这边,他们本来还在准备排队,但姜奇嫌麻烦,说:“每人定个点,我们直接从‘信口长歌君莫笑,共与诸君乐陶然’开始,反正也是齐舞,一起跳了吧。”
      这比女演员们的试镜要难得更多,而且考虑到动作幅度的关系,男演员们还是分为了两批进行试镜。这一次的过程中,姜奇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安静地看着所有人表演完。
      Adrian发短信给他,说:“你根本就只是为了看男人吧。”
      姜奇回了他一个表情,不置可否地扣下手机,继续将目光锁定在演员们的表演。等所有男演员都表演完,他说:“你们站成一排,挨个报个数。”
      然后他说:“1、2、3、5、8、13、21、34号留下。”Adrian刚想说就押宝在八个人身上会不会太冒险,就听到姜奇补充,“然后7、11、17、23、29号也留下做替补。其他的人谢谢你们的参与,辛苦你们过来前来试镜。”
      剩下的演员们带着欣喜的神色,聚集在排练厅中央。姜奇继续介绍道:“在我身边的是Adrian,由他负责来教你们整支舞蹈。”
      排练厅里掌声雷动,Adrian正准备开口,又被姜奇打断,他说:“这个舞是我跟Adrian一起编的,要点有两个:一是整个配乐都是八拍,但你们副歌部分要跳七拍子,七嵌八的编排听得懂吗?二是在这支舞蹈里我不允许你们控制呼吸,谁控制了呼吸,直接出去。小动作,躯干动作我要求你们吸气做,大动作,肢体动作我要求你们呼气做,谁没有用呼吸推动动作,直接出去。Adrian提出的每一个要求,不管能否理解,当场反驳的人直接出去。今晚回家之后去听巴尔干地区的奇数拍音乐,从《Ej Ti Momce Ohridjance》开始,把奇数拍理解清楚,没理解的直接出去。你们需要看二战时期的纪录片,特别是关于中国和1938年长沙轰炸的那部分,我会给你们列一个片单,每一部片子只准看一遍,全部看完之后给我一个你的人物小传或者你想要扮演一个什么人物的文章,三天之后没交给我的直接出去。写得不好的一样要直接出去。不要以为现在你们就已经被选上了,我随时能够找到替代你们的人,每一个都有可能跳得比你还好。”他看了看时间,“从今天开始你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个排练厅里磨这支舞,每周天理论上休息,敢不敢取决于你们自己。每隔四天我会来看一次你们的排练,时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两个小时内无法让我看到进步的,直接出去。”姜奇面带微笑,但确实如Adrian所说的,是撒旦化身,“听明白了吗?”
      所有演员面带寒霜,只敢点头,连声音也害怕发出。
      姜奇脱掉了自己的外套,换上舞蹈鞋,跟Adrian说:“现在我们给这些小家伙们示范一遍?”他不容置疑的笑容让Adrian只好无奈地接受,也换上了鞋子。他们用各自的方式,一同演绎了这支舞,在他俩的讨论中,一些队形和走位已经颇有成效,姜奇的半脚尖让女演员表情严肃,而Adrian的大跳和大量空中动作让男演员也捏了一把汗。即使Adrian已经尽量加入了防护动作,但姜奇所要求的“失控”还是令所有人都惊心。特别是当Adrian好几次从姜奇的头顶上翻滚着跃过去时,现场直接发出了抽气的声音。但与此同时,他们也立刻明白,这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有可能一跃而上的机会。是龙是鲤,全看接下来这一个月。
      在姜奇和Adrian表演结束之后,所有舞蹈演员衷心地鼓掌,胆量大一点的已经开始尝试使用半脚尖站立,男演员们在试探自己的起跳力,同时更为佩服Adrian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与爆发力。
      姜奇认为所有的事情已经全部交代好了,他对Adrian说:“四天之后我再过来。”
      Adrian说好。
      “要给你搞瓶酒放在这里吗?”
      “我要那个干什么?我在工作。”
      “遇见不听话的你就砸他。”
      Adrian几乎是无奈地说:“那你还是给我一个教鞭吧。”
      “那万一有人很喜欢教鞭怎么办?”姜奇问,然后立刻被Adrian赶了出去。
      他又找不到事情做了,他回到家里,发现对面的屋子已经搬家完毕,但厚重的深海蓝色窗帘已经拉上,让他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他甚至发现在拉上的窗帘中间,伊卡洛斯依然探出了眼睛,在注视着天空。
      “这绝对是一个变态。”姜奇陷入了幻想:一个阴沉的中年男人,他或许有一个平凡的名字,类似“王军”这样,平日里只穿西装出门,甚至可能在西装口袋里有一个单边金丝眼镜。他将永远戴着一顶黑色的软呢帽,这将允许他在监控器下遮挡住自己的面孔。他平日里或许是一个钟表维修师,他喜欢高倍放大镜所带来的:这个世界一切都异常庞大的质感与触觉。再精细的玩意儿,也经不住深渊长久的凝视,所以他才买了这样一支天文望远镜。别看现在望远镜对着天空,一旦找不到太阳,伊卡洛斯就会埋下眼睛,去分辨另一栋楼的阳台上所晾晒的,女性黑丝胸罩的纹理。他不喜欢看到全貌,所以与他交往时一定要警惕再警惕,在他抽出手术刀将你拆开放在显微镜下之前,你最好如瞪羚一般狂奔。
      姜奇产生了新的灵感:他要在飘窗上放置一个设置好定时拍摄的照相机,每天早、中、晚,各拍一张,最后集结成册。但这个相册的名字他还没想好,管他的,先拍下来再说。
      他架上了摄像机,调整好参数与设置,然后他发现自己又没有事情做了。
      香云纱的提议被接受了,但是长度从三百改到一百五,作为交换,湘绣的尺寸依然是三十米。这就需要徐思明至少半年的时间。舞台草稿他已经交给徐思明,将会在下周三才会得到初版设计,然后才会进入声光电系统的设计与创意之中。在他再一次见到徐思明之前,他拥有一周的空闲时间。
      胡安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了,不知道出的哪门子任务,或许已经回来了?但他也不想再去询问。姜奇的原则是这样的:我主动一次之后,就轮到你主动一次。就像两个人扔飞盘一样,飞盘已经从他这里脱手,接下来就是等待的过程。这个过程会有多长他不介意,但他会暗暗计算,然后再用对等的时间去进行下一次回复。直到对方加速为止,他永不主动提速。
      公司的话,姜奇也不想去,自从上次在会议室闹过一场荒唐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公司,只是不断地把自己手下的团队约出来谈事情。他说:“这个公司挺不错的,但我下半年活太多了,估计也没太多时间回公司里。”他点到为止,然后如常地交代任务分派下去。让他些微有点遗憾的是Lynn好像还在生气的状态里,已经很久不联系他了,再也没说过他出勤不足的事情。不过他想,既然老谭也没有催Lynn,说明大家还处在一个默契的共识里,这样就行,不会影响到太多的人。
      他还在飘窗上发呆,人生怎么会如此无聊呢,像个迷宫一样,处处是壁。
      最后他决定带上宝丽来的拍立得出门寻找刺激,不一定会找到过山车或者五十米秋千,但他一定需要有一点点刺激来度过今天。同时,他为今天的自己设定下一些规则:只可以使用双重曝光进行拍摄,只可以乘坐公共交通,只可以喝咖啡,只可以带三十二张的相纸但必须拍完。不可以戴耳机,不可以拍摄到天空或河流,不可以绕开商场,不可以走回头路,不可以主动联系任何人。至于为什么,管他那么多干嘛?
      因为门是密码锁,他把烟,胶卷,相机与相册全部塞进一个包里就出了门。与此同时,他心里还留有一个悬念,今天晚上,“王军”是否会拉开窗帘,而他定的时是否会抓拍到他拉开窗帘的那一瞬间呢?宇宙时间尺度上的一瞬攫取,比迭戈·马拉多纳的世纪进球更稀罕。
      他乘上了一列地铁,在这里姜奇完成了第一张照片:
      一个埋头写作业的小孩,和颤颤巍巍刚刚进入车厢的老妪。
      小孩的脸与老妪的脸部分叠合在一起,让他感到很满意。
      接下来姜奇所拍出的照片有:
      一对牵着手的高中情侣和一个男人刚刚把他女朋友的手甩开。
      一杯上好的结出水露咖啡和拾捡垃圾的男人。
      收银员递出小票和婴儿张开嘴巴。
      一本书与另一本书。
      篮球掉入篮筐和边走边哭的女人。
      过马路时迎面瞪着他的女人和一场追尾事故。
      公交车驶入站台后人们排队上车和一个男人冲进公共卫生间。
      在游戏的开头,姜奇是兴奋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但渐渐的,他还是低沉了下来。他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因为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是在镜头里,就是在眼睛里;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当迷宫只为让人迷途,还有什么是迷宫之中会存在的东西呢?他苦苦思索,觉得自己用不完今天的相纸了。
      姜奇记得自己无法走回头路,又没有带手机,所以在公交站台那里停留了很久研究地图,他得规划好接下来的路线。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呼唤。
      “哥哥?”
      姜奇猛然回头,看到桓峥刚从一个商场里出来。他大脑产生欣悦的速度没有桓峥冲来的速度快,几乎是一瞬间的,桓峥就扑到了他的身上抱住了他。但姜奇还是本能地按下了快门,好了,第九张照片完成了一半。
      桓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姜奇,把嘴巴凑到姜奇的耳边,极度贴近的距离下,桓峥委屈地说:“哥哥你好久都不找我了。”
      “我以为你还在——下副本?”姜奇说,“我也不知道徐思明把你搞到哪里去了,最近我也忙得很,来不及给他打电话。”
      桓峥很迅速地接住话,说:“也就是个五人的小副本,一会的功夫就搞定了。”
      “你还好吗?”
      “我好想吃哥哥做的面,”桓峥说,“就是那碗阳春面。”他脸上带着雀跃和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这好说,今晚你就跟我回家。”姜奇说,“需要给徐思明打个电话吗?”
      “不用,这两天我本来就休息。”桓峥说,“他没打来电话之前我都休息,别的人也不管了,哪有哥哥好。”
      “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姜奇详细地给桓峥解释了他今天的游戏规则,桓峥听得双眼发亮,说,“听起来就是哥哥会做的事情。”就在他笑的瞬间,姜奇再一次为他拍了一张照片。所以第九张照片是:
      冲上来的桓峥与笑起来的桓峥。
      桓峥很喜欢这张照片,直接从姜奇的手里抢走了它,再问:“让我留着好不好。”
      “当然了,我甚至愿意把所有的相片都留给你。”
      “这不行,哥还要继续玩,我陪你。“
      有时候姜奇觉得桓峥过分地懂事了,但既然他享受了他的懂事,他就不应该提出苛求。
      “哥,这一块我熟,我来带你走吧。“
      桓峥充当起他的导航,于是姜奇拍到了更多的画面:
      店老板刚刚掀开蒸屉和正在吐气的抽烟男人。
      弄堂里挂上的男士内裤和一棵高大的仙人掌。
      商场里跨越两层楼的电梯和儿童的彩色滑梯。
      火锅店外等待叫号的人和临街被悬挂的羊腿。
      一辆救护车和糖果全洒在地上正在哭泣的童。
      打着遮阳伞的女人和躺椅上正在下棋的老人。
      一个跳舞的人和身上涂银的收费装雕塑的人。
      桓峥吃下一串冰糖葫芦和正在拼酒的商人们。
      夜市摊上贩卖的耳环和一个男人手上的名表。
      被撞歪的停车指示杆和玩滑板跳起来的帅哥。
      正在挑选衣服的女人和等待时玩手机的男人。
      刚刚被冲泡开的茶和酒吧门口满框的空酒瓶。
      桓峥转过头来看他和故意遮住镜头的大拇指。
      桓峥拨弄自己的头发和桓峥坐在儿童秋千上。
      桓峥递过来了一杯芋泥奶茶和看镜头的女孩。
      然后这个游戏的选择权被姜奇交给了桓峥,他感觉今天的自己已经足够充盈,剩下的胶片,就全部都交给桓峥去摆弄吧。他大步走在前面,完全不在意红绿灯和人群,随意地抽烟,拎着一瓶白葡萄酒走在大街上——哦对,在这里他选择放弃规则,至少喝酒这一部分,他太想,甚至必须喝酒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喝掉。没过一会,桓峥跑上来说,“哥,好像按不出来了。“
      “那就是照片用完了,”姜奇说,同时打开了背包,递给他一本相册,“全都塞进去吧。”
      “哥哥你不看看吗?”
      “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呢。”
      “那我带你去找吃的好不好?”
      “也行。”
      姜奇被桓峥带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商场,但很明显,桓峥并不是以吃饭为目的。路过每一家店,他都会钻进去,这瞅瞅,那看看,然后出来的时候就会拎着一个购物袋。不过姜奇也不饿,于是他为他今天重新修订了一个新的规则:陪桓峥逛到他结束为止。很快地,桓峥的双手就已经快拎不住了,于是姜奇把所有的东西都接过来,让他可以继续自由前行。直到商场打烊,他们也没有在这里吃上饭。
      最终他们还是回家吃了一顿阳春面。两个人重新赤身裸体地躺在沙发上打饱嗝,但此时,姜奇察觉到有一些事物发生了变化,某种曾经流动在他和桓峥之间的熔岩流冷却消失了,只剩下岩石,或者被时间的雨水冲刷后,在岩石的表层形成的溪流。他们神色如常地看了一会电视,又分享了一瓶白葡萄酒,然后姜奇打开了音响,开始和他分享音乐。每当桓峥问他这是什么歌的时候,他就如实回答,除此之外两人再不需要多的词汇。他们就着音乐玩了一会扑克牌,桓峥教会了他一种玩法叫“拉大车”,就是两个人轮流出牌,排列成竖,遇见点数相同时就可以把两张相同牌之间的所有牌据为己有。两个人玩这个游戏可以玩足够久,当最后桓峥胜利的时候,姜奇说:“我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
      “那我把我这副牌送你。”桓峥大方地说。
      “这本来就是我的牌。”姜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贴近,到紧紧相拥,他们不带性地拥吻亲昵了一会,再一起洗了个澡,热气腾腾地回到了卧室躲进被子里。桓峥对姜奇架在飘窗上的照相机格外好奇,问他:“哥,你弄这个干嘛?”
      “你看到对面跟我同一层的房间了吗?好像刚搬进去一个人,他架了一个天文望远镜,而且窗帘拉的死死的,我觉得太奇怪了,总有一天我要拍到里面住了什么人。”
      “那拍到了吗。”
      他们检查了一下今晚的照片,一无所获,甚至直到现在,对面的房间也没有一丝光线渗透出来。
      “啧。”姜奇发出不满的声音。
      桓峥提议说,要不然把拍摄的频率再调频繁一点,但被姜奇否决了。接下来,桓峥提议把镜头转过来,就今晚,也被姜奇否决了。他只好缩进被子里,四肢蔓延着攀附在姜奇的身体上,说:“那我们睡了哦哥。”
      姜奇把他翻了个面,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说:“晚安弟弟。”
      这是姜奇近期睡得最好的一觉,在他的梦里,一层一层的纯白色薄纱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就像他所设计的那个舞台一样。他穿梭其中,感知到有另外一个人也在这个空间里,但因为薄纱轻掩,他看不太真切,可是那个融融的人影已经足够让他觉得安全,甚至有点发热。当他热醒的时候,太阳完整地覆盖了整张床,只有他一个人。
      桓峥留了一张纸条,说徐思明又找他了,他不得不走。他同时留下的还有昨天购物的所有成果,由小到大,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客厅里。姜奇一一拆开,他得到了:一对铂金耳环,一对对戒,一副平光眼镜,一双限量版的鞋,一支带编号的打火机和火油,一袋上好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几件不同颜色的纯羊毛打底衫,一件黄绿色麂皮大衣,两件深浅不同的蓝色的衬衣,一条暗紫色底纹领带,两顶毛线帽,两条牛仔裤,十份拍立得相纸,一瓶价格不菲的单麦,一个鳄鱼形状的毛绒公仔,一支羽毛笔和配套的金色墨水,五双颜色各异的袜子,还有九张桓峥所拍摄的他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格外放松与快乐,特别是当他回头望向桓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柔和的笑意。
      现在,我做了两天的好哥哥,姜奇心里这样想。
      姜奇将这一天所有的收获:三十张照片,以意识为驱动力的方式叠加装订在一块软木板上,有些照片只露出了一只眼睛,有一些又被裁剪到只有画面本体,他用胶水一层一层地堆叠照片。最后送到相熟的装裱师那里,让他用尽可能厚的方式进行整体的封装。这件物品最终将会由三层钢化玻璃玻璃包裹,并且在中间层刻上姜奇的艺名,以抽象的,拆解的方式组成的:“心一止”。
      他甚至在想,当封装全部完成了之后,他需要再重新打磨外框的形状,正方形有何益处呢,除非是超立方体,但那又不是这个三维宇宙里的人所能搭建的物品。那就打磨成一块刚开采出来的钻石模样?带一些切面,让画面在不同的角度产生畸变。他详细地询问了工艺过程,发现是可行的,于是就这样拍板决定了。他留在装裱师的工作室里,跟他的徒弟一起画了至少十份不同样式的草稿留给师傅作为参考。他用炭笔反复强调:切面,光泽,畸变,重构。在每一张草稿上力透纸背地备注。
      最后他甚至说:“我不想要底座,但是可不可以把原本的玻璃烧融化了直接放在地上,留下那个形状?”
      装裱师说:“姜导,不然还是您来亲自动手?”
      姜奇赶快闭嘴,赶快离开。这个擅长装裱的老头子古怪得很,脾气真差,都不容许讨论的空间。他心里这样想。
      第三天,他如约收到了所有舞蹈演员的人物小传,他先是草草翻阅了一遍,把打印稿全都丢到一边,从手写的开始。他用一根红色的水性笔,在上面做批注,并且在空白处写下建议他们可以继续去阅读的书籍或者用来参考的艺术作品。这就花费了他整个下午的时间。到晚上的时候,他给自己调了好几杯鸡尾酒,在打印稿上写“对”或者“重写”。
      第四天中午十二点,他提前到达排练厅,分发稿件。他先把打印稿的部分丢了回去,然后挨个叫手写稿的人过来,尽可能精简地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批语。直到这时,那些选择打印稿的人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但姜奇特意将说话的声音放得非常小,一对一地交谈,甚至用眼神警告了试图靠近的人。那些拿着“重写”的人好歹还有补救的机会,另一些人只好看着那个“对”字发呆,不知所措。
      下午两点,Adrian也来到了排练厅,刚一进来,就听到姜奇说:“批注是‘对’的人,我尊重你们的理解,但你们可以离开了。“
      Adrian直接发问:“你在做什么?”
      姜奇耐心——或者说以他觉得耐心的口吻再次强调:“我说过要沉心,但很显然有些人还是没有理解这件事情。他们不配跳我的舞,就该离开我的排练厅。”
      被清退的人里有Adrian非常欣赏的一位演员,他拽住了那个女生,说:“你让她重写,写多少遍都没问题,你把她给我留下来。”
      “不可能。”姜奇说,“我讨厌无知的人。”
      “可是她技术很好,我打算让她来担大纲的。”
      “绝对不可能,”姜奇说,“究竟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
      “但我是主编舞,我该拥有想要留下谁的权力。”
      “不,你没有。”姜奇说,“技术上你随意发言,我没有意见,但这不是技术的问题。我只是简单地问心,很简单地就发现这个人没有心,或者她的心太大了,我供不下。她不改掉这个毛病这辈子都跳不了女主,她人生的顶峰可能就是在主角旁边露出自己的脸三秒,呵,三秒都算给她面子了,她这辈子要是在我手底下,她这辈子都别想有光打在身上,我永远不会给她正脸动作。”
      “姜奇,你知不知道人是可以改变的?”Adrian的怒气也逐渐上升,甚至在那个女生羞愧到想要当即离开时狠狠地拽住了她,“你究竟有没有把这些演员当人看?”
      “这句话我也说过了。我随时,听清楚了,是随时,我都可以找到替补的人。人数不齐,我永远有办法把它补齐;人心不静,我这辈子都救不了这个人。”姜奇甚至敏锐地觉察到了他从未目睹的事情:“Adrian,你是不是特别地关照过她?你是不是特别地鼓励过她?”
      “当然了,这是最基本的正面激励。”
      “我呸。”姜奇说,“你凭什么特别关照她?你喜欢她的技术时,你有把其他演员当人吗?”
      “但她技术最好,”Adrian说,“她的半脚尖最漂亮,就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她已经可以从三分钟立到六分钟了,她足够努力。”
      “所以她骄傲,所以她以为自己将会特别,所以她以为这一切已经十拿九稳,沾沾自喜,你去问问她,她是不是已经开始给她的朋友们讲述这支舞这场秀了?”姜奇的音量越来越大,“所以她才不配来跳这支舞。现在,请她出去吧。”
      “我不认同你所说的话。”Adrian说。
      “我可以改的,导演。我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只要这一次机会就好。“那位演员双手合十,几乎是哀求着说。
      “三天时间,你给了我一份打印稿,写得乱七八糟。在交到我手上之前,你有七十二个小时去改,你没有,直到我令我极度不满。”姜奇说,“早干嘛去了,现在哭什么哭,很值钱吗?表演系里随便哪个大一的学生都比你会哭。“
      Adrian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说:“姜奇你不要乱发脾气,我一定要留住她。”
      “我不是在发脾气,我练舞的时候比这更辛苦,她没资格在我面前撒娇。”
      “留下她。”
      “我不允许。”
      “她必须留下来。”
      “没机会。”
      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情愿自己成为把杆,地板,灯泡,或者镜子,总之不要成为姜奇手下的演员。他对待木地板的态度比对待人还要礼貌。
      姜奇说:“Adrian,你一个同性恋这么想留下这个女的干嘛?”
      这是赤裸裸的侮辱,Adrian立刻大吼了回去:“我他妈说了这个人的技术很好。”
      “比她技术好的人我立刻给你调过来。”
      “我不要。”Adrian说,“我们已经共同相处排练四天了。”
      “她离开前必须签署保密协议。”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Adrian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说,“又来了,又来了,我们伟大的姜奇导演的自尊心甚至无法容许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在呼吸,你干嘛不变成一个聋子,你最好也瞎了,瘫痪在床上。你不是最爱你自己的世界吗,这样够让你沉浸在自己的自尊心里了吗?”
      “你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姜奇同样恶狠狠地笑着,指着那位舞蹈演员,“这个人的自尊心比我还大,她才是那个容不下别人的人。你搞不懂这件事,你有你们西方的鼓励教育,没关系,你继续这样对待剩下的人,我一丁点意见都不会有;我有我们的言传身教,师傅说什么,徒弟就该受着,师傅再打再骂,徒弟都要笑呵呵的,你随便挑一个人问他是不是这样过来的。更别说她不配做我徒弟,连我的雇员都刚当上。这是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异,我理解你的情绪,但这个人,今天,现在,立刻,必须从我眼前消失。”
      “那我一定要留下她呢?”Adrian逼近了姜奇,“你别笑了,我最讨厌你这种笑,你,你面目可憎。”
      “我知道。”姜奇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不想改。”
      “留下她。”Adrian再次重复。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这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
      “每个人都值得一次机会。”
      “我说了,我给了她七十二个小时,七十二次机会。”
      “我们都知道你我所说的含义不一样。”
      “那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再也不管你们了?我让你自由发挥,最后在舞台上跳出一场荒诞剧?喜剧?一群舞都跳不好的科班疯子到台上撒泼打滚?你是想要这样吗?”
      “但这个女生值得一次机会。”
      “我不想给。”
      “你连其他用打印稿的人都可以留下,为什么不能留下她?”
      “她写得乱七八糟。”
      “她可以重写。”
      “她曾有七十二小时可以重写。”
      “现在她只是再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Adrian吼着,“你的时间就有这么宝贵吗,一个小时而已,你留给她一个小时。哪怕最后你还是不满意,你让她像个人一样出去不行吗?”
      姜奇沉默了,Adrian所说的话骤然之间拨动了他紧绷的末梢。他所联想到的是:我们的祖先花费了百万年,灭绝了数不胜数的生物和同类,只为了做一个人。当狩猎者出现在草原上时,它也会在猎物之中进行挑选;当杀手进行瞄准的时候,他也需要冷静地放缓呼吸。
      最后姜奇说:“明天我重新看她的人物小传,这期间她不可以参考任何我提过的东西,她可以自由地选择究竟是在排练厅里完成还是回家完成。”他扭过头,瞄准那位女演员,“六号,Adrian重新给了你二十四个小时。”姜奇在排练厅里从来不叫演员的姓名,只为他们进行编号。
      六号深深地鞠躬,将头服帖到自己的小腿上,然后哭着坐回了人群里。没有人敢安慰她,她也不敢哭出任何声音,但很快,她两袖颜色都深了。
      Adrian还在生气的状态里,警告说:“姜奇,我们这样争吵是第二次了。”
      “以后还会有更多,”姜奇说,“跟我一起下地狱吧,那里很漂亮。”
      “不要再用比喻了。”Adrian打断了他,“现在我们只聊舞。”
      “那从现在起我们只谈工作。”姜奇做出安排,“直到我们一起去过Nico那里之后。”
      “这正是我想要的。”Adrian说,然后回过头冲演员们说,“愣着干什么,两点半了,导演在这里等你们大联排。”
      演员们战战兢兢地跳了一遍,然后站在原地等候指示。
      姜奇叹了口气,说:“没有一个人是放开了跳的。”
      排练厅像是被一轮长钉碾过。
      姜奇继续说:“所有我单独聊过的演员,三天之后继续给我你的人物小传,没有单独聊的人,自己听Adrian的话,打好基本功。我还可以接受与三个人单独聊天,但来之前自己要想清楚了,你到底要跟我聊什么,聊不好直接出去。”他报出了自己的电话,“提前半天询问我有没有空,我来通知时间地点。”他还是带着冷笑,扫视了一整圈,“谁有胆量第一个打电话给我呢?”
      Adrian虽然还在生气,但依旧把姜奇送到了门口,说:“姜奇,你太不近人情了,这不是一个好的舞团该有的气氛。”
      “他们还不配被称为我的舞团,”姜奇说。
      “你这样充满控制欲总会有反抗的,”Adrian继续说,“就像我一样,今天的我对你非常非常不满。”
      姜奇深深地看着Adrian,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句谜语:“伊卡洛斯,当你飞翔,不要靠近太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21-你本该如此飞翔,伊卡洛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