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2-当米开朗琪罗画上创造亚当 ...

  •   姜奇对空间和画面格外敏感,颇有要求。但对于时间,他迟钝到几乎没有察觉的程度,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他毫不在意这件事情。
      桓峥走后,他又躺回了床上,直到躺到自己觉得舒适了,窗外传来放学孩童的说笑声时他才再一次爬起来。他在墙角找到了摔成一塌糊涂,几乎粉碎的台灯,他在心里“哦”了一下,觉得有一点点的可惜:这对台灯是从西雅图的派克市场里掏来的,为了将它们带回来,他用了两层大衣去包裹,还额外升舱,来换取更多的行李额度。台灯分为一对,一边是上帝伸出指尖,一边是亚当尝试触碰,而他就让自己躺在上帝与亚当的中间,假装自己睡在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上。这种仪式感被他今天早上的冲动所破坏,现在,上帝与天使们在地板上支离破碎,属于灵与天的耶稣基督早已不知去向,就连神公义的右手手指也断为三截,再也不可能拼凑回原样。这个房间里仅仅留下左边,已被神用地上的尘土创造出血肉,却还绵软无力,没有那一口灵的亚当。
      上帝用大能和伸出来的臂膀,用尘土,按着自己的形象与样式所创造了人,却被人击碎在这里。米开朗琪罗如若在世,见到此景,定会为之流泪。
      但姜奇,享受这异教徒的身份,觉得这一幕过分有趣,甚至详细地将地上的碎玻璃拍了下来。他使用古老的大画幅双反相机抢着夕阳的余晖在碎片上划动的时间,不断拍摄。在另一角,他架起了一台摄像机,诚实地将这个过程纪录了下来。他赤身裸体地在碎片前进行捕捉,同时让自己被捕捉着。他用胶卷详细地描述光是如何在一块碎片上折射出光的形状,而黯淡的部分又是如何地黯淡,他每隔一分钟,甚至十几秒的时间就会拍一张照片,直到意犹未尽地把胶卷用完。在他脑海中的世界里,生活在晚唐郁郁不得志的李商隐与1511年意气风发的米开朗琪罗终于成为了语言不通的朋友。他愿意把这一幕称为“近黄昏”,但这个词语让他又联想到了远在极圈的北欧,他恍然大悟,沾沾自喜地重新挑选名字,在巨蛇耶梦加得与魔狼芬里尔之间不断摇摆,他究竟应该喷洒毒液,还是要张开巨口?最后他将这一幕拍下来放在社交平台上,把选择题留给他人。但所有人的回复都是:“你又在发什么疯?”
      姜奇顿时索然无味,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力气之大,差一点又让他失去一件物品——或者展开一场创作。
      他总是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异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并不后悔,但也代表他所能感受到快乐的阈值异于常人地高。真实的世界对他来说,总是少了调料。
      姜奇把家里的音响打开,重新打开了一瓶雷司令,蜷缩在沙发上开始看刚才的纪录片。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镜头里自如地来往,很想要跟人分享。可是能够跟谁呢,桓峥在忙,胡安在出任务,除了他俩之外,他还暂时不想把如此私密的画面送给那些问他又在发什么疯的人,他们看不懂,或者在姜奇的心里认为,他们不配。姜奇叼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决定先把这段画面拷贝出来,再把摄像机重新架上。今晚他或许会打开电脑,从庞大的素材库里面翻翻找找,剪辑出一只关于自己裸体的舞曲 。这样的时刻显得格外难得,因为当他明天穿上衣服之后,他又要成为一个擅于接话,市侩精明,严苛挑剔的姜奇导演,去跟徐思明聊一些莫名其妙的茶和接下来将要进行的秀。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拥有一个星座出现又消失的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徐思明在他落座的第一时间就说:“哟,姜导,怎么黑眼圈这么重,跟副墨镜似的?”
      姜奇说:“这还算轻的时候,等我们正式开工了,我估计徐老师也得戴上。”
      “来尝尝这茶,”徐思明说,“醒醒神。”
      “没事,”姜奇婉拒了,从包里掏出一个装得满满的玻璃杯,“我还是喝咖啡吧,茶我真的品不太来。”
      徐思明也不劝,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上,随口说:“姜导的草稿我拜读了,是真的好看,就是吧,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懂,就说台子上那一段一段垂下来的东西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舞台也怪,怎么是个半弧形还带坡?而且光就我看得懂的地方啊,”徐思明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又让了姜奇一根,“施工难度就已经不小了。”
      “这我明白,”姜奇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徐思明烟已经好了,“先解释一下吧,我要的材料是香云纱,厚纱就行,至少得要三百米,这还好说,主要是上绣的问题。”
      “可不是,”徐思明乐呵呵地说,“佛山那边我了解,要价可不菲。”
      “绣得用湘绣。”姜奇继续说。
      徐思明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说:“三百米?”
      “倒也没那么多,预估下来三十吧。”姜奇说。
      “绣什么?”
      “火,火就行。”姜奇说,“就单纯的火。”
      “不能换个法子吗?”徐思明问。
      “绣上去后就把缎子剪了。”姜奇继续说,“舞台上面搭建半圆架,缎子一根一根按顺序垂下来,稍微稀疏一点,但是不要破坏图案。”姜奇摸出一个本子,上面有更为详细的示意图和解释,他把本子转过来给徐思明看,“不管从正面还是侧面,或者二层上面,都尽量是一个圆的样子最好。”
      徐思明听到“把缎子剪了”就已经坐不住了,他扫了两眼姜奇的画,问,“姜导你究竟要做什么?”
      “光从侧面打,把缎子的反光和火要表达清晰,香云纱嘛,我们都知道,摩擦起来的时候跟水一样哗啦啦的——所以得要厚纱,这就跟火呼应起来了。”姜奇没有理会,“舞蹈演员会在缎子的空隙间表演,然后挨个扯下来——这里不能光靠演员,吊顶跟后台器械也要跟上,演员一扯,后台就慢慢拉,鼓风机从侧后方四十五度,低机位,得把火给鼓起来,就在这里。我给你标了一下。”他点着稿子,“表演进行到一半,进副歌的时候才吹,配合音乐做个整体场面上的渐强。”他翻了个页,“最后我要看到他们在火上跳,在火前面跳,在火被扯干净了之后还在跳。”姜奇不带停顿,“这时候有最多十分钟的时间,可能更短,留给你做处理,最后缎子要从吊顶第一杠,也就是离舞台最近的部分一口气全部下来,只要火的部分,把它们给凑紧了,当落幕。哦,对,说到舞台,做成可以左□□斜的,十度左右就够了,也就是下面加个液压杠杆的事情,不麻烦。这一场叫《长沙1938》,这样就好理解了吧?所以你刚才问我能不能换个法子,不能,湘绣不该就这么死了,我不能允许湘绣死了。”
      徐思明被姜奇轰得快晕了过去,说:“你等我捋捋,你得等我捋捋,光是这绣,三十米,就得要多久?好端端的香云纱你还要剪了。舞台又是什么意思?之前没说是移动台呀。”
      “这些都不重要,”姜奇说,“声光电这边还麻烦徐老师帮我找几个靠谱一点的,越早进组越好,到时候细调的地方特别多。预算够的话最好先租一个仓库,一比一——我最多接受一比三地还原一个舞台,到时候好提前彩排。免得搭建耽误时间。”姜奇喝了一大口咖啡,“我这边先去找舞蹈团队,那边不行的话徐老师你也帮我留意一下现代舞演员,有汉唐舞功底或者古典舞基础的最好。”他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徐老师,这一块就麻烦你了,有任何问题我们随时联系,我这儿还的马上去跟编舞老师见面,就不打扰你的时间了。”
      徐思明在茶馆门口紧赶慢赶地拦住了姜奇,讪笑道:“姜导,你可真是个奇人,我现在都还听得晕晕乎乎的。就光听明白一件事儿:你所给我说的这些,那可都是在烧钱呀。”
      姜奇说:“钱的事情你跟谭总聊,徐老师你放心,老谭你也熟的,这一块你们肯定能聊好。文化局的项目,不差钱。”
      完了他又说:“特鲁门琴这事儿?”
      徐思明说:“你放心,等那边完事了我立马叫桓峥去你那儿看看。”他露出一副男人与男人交流时娴熟的表情,骤然放松了下来,“特鲁门琴确实是个精细玩意,一天两天的肯定摸不透,玩不够。”
      姜奇不予置评地离开了,留下沾沾自喜的徐思明。此时的徐思明并不知道,他即将合作的,是一个自带风暴与雷电的人。这一点,Adrian比他体悟得更快,更为深刻。
      当姜奇来到排练厅的时候,Adrian站了起来,快步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是那种让他双脚离地在空中旋转的亲昵。Adrian说:“亲爱的,我们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你还好吗?”
      但姜奇只是回应他:“我发给你的纪录片你都看了吗?”
      Adrian有些微的发愣,然后说:“当然了,噢,我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太残忍,太可怕了。”
      姜奇发给他的是各式关于战争的纪录片,有许多甚至是战场记者的第一手资料,残垣断壁,或者残肢断臂,不带任何修辞和躲闪,连马赛克也不打地呈现在Adrian的眼前,让这个在和平的空间里长大的孩子吓坏了。
      “你多大了?”姜奇冷笑了一下,“在你长大的年代,离你不远的科索沃,正在被你们轰炸,你只是没有纳入那一部分记忆而已。”但他转而又说,“你一定要记住你看到战争时的体感,你的皮肤如何颤栗,你的内心在怎么波动,你又联想到了什么画面,你必须全部记住,把它们交给你的身体。”
      Adrian意识到姜奇在工作的时候是不一样的状态,逐渐收敛起了玩笑的心态,认真地点头说:“我回去再看一遍。”
      “没用了,”姜奇说,“我只要你的第一体感,否则你就会开始重新审视那些画面,重新修改自己的记忆。不要,千万不要美化战争。”
      Adrian点了点头,说好。
      “接下来我们来聊舞。”姜奇带着他坐了下来,伸展筋脉,一起开始热身。“一会我会给你先跳一遍,我跳得不好,但同样的,你要记住你的第一体感,然后帮我丰富它。”姜奇与Adrian服帖地延展在地板上,慢慢活动自己的肢体,“我先跟你说几个重点,首先这是一支八拍转七拍的舞,主八副七,配乐是一直是八拍,所以你内在节奏必须非常坚定,一定要跳稳七拍子。所有小动作,躯干动作,我需要你吸气去做,大动作,延展动作,你要呼气去做,不要去管呼吸是否足够流畅,我甚至需要你到最后呼吸混乱,动作混乱,意识混乱。”姜奇帮Adrian压脚背。“你大概能听明白吗?”
      Adrian开始活动自己的腰,说:“不太明白。”
      “记住拍子八转七和不做呼吸控制就行。”姜奇说,“三打四,五打六,七打八,你先自己试试。”
      Adrian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说:“可是这样会落拍。”
      姜奇眼前一亮,赞赏地说:“这就是我要的,因为越到后面你落下的拍子会越多,这都没有关系,音乐会逐渐从你身上剥离,成为单独的章节,你自己也将成为单独的章节,你们只是一起在这个空间里而已。”姜奇说,“你先看我跳一遍,我跳得不好,也就只能跳这一遍,跟看纪录片一样,你要记住感受。”
      这是一首开头很像《流浪者之歌》的曲子,虽然这首弦乐被各种综艺频繁使用,在每个艺人失落或尴尬的瞬间响起,几乎成为了笑点的代表。但在这个空间里,悲壮与肃穆像玻璃墙一样立刻砸落下来,封锁住了人的全部感官,逼迫他们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舞台上。姜奇先是优雅而轻缓地出场,带着古典的气质,雀跃的心情,缓慢地做着延展,他手上仿佛牵引着什么,时而攥紧,时而拨开,时而用它笼罩住自己。随后,轻柔的音乐被一声爆炸所击破,正式进入了副歌,枪击,轰炸,火焰燃烧木柴的噼啪声和房屋塌陷的声音成为了底色,旋律几乎快要消失听不见。姜奇的动作也越发激烈起来,他在舞台上狂奔,起飞一般跳跃然后不做防护地跌下,他在空中长时间地停留、转体。他甚至不再控制呼吸,让自己的喘息声逐渐盖过音乐,那种喘息最后变成了一种呐喊,像是有人被活活剥下皮肤一样在尖叫。他也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它们像是一节一节地折断了,就像他与配乐的断层,只是跟随惯性摆动,但他还在跳着。他狂叫着在舞台上穿梭自如,在最后一个大跳之后,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让Adrian害怕他快要骨折。姜奇一点点爬行到Adrian面前,仰起全是汗水的脸,问:“你看懂了吗?”
      Adrian满脸的泪,说:“这就是战争吗?”
      “不是,”姜奇笑着说,“这是战争里刚刚剪断脐带,尝不到一口母乳的孩子。这是一场大火中被碾压或者吹散的焦体。这不是从轰炸机视角上看到的沸腾火焰,是生活在地表上仰望炸弹坠落的人们 。”
      Adrian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让姜奇平复了他的呼吸。Adrian闭上眼,沉吟了良久,说:“我会改掉一部分,你这样跳太伤身体了,一点防护都没有地坠地对舞蹈演员伤害很大。”
      “没问题,但请尽量保留那种失控与无助的意思。”姜奇说,“我还会给你找中国舞的老师,让你更好地理解前半段我在做什么。”但他同时表示,“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
      “我尽全力。”Adrian说道。
      接下来的时间是Adrian的练习时间,他先是反复播放音乐,手与脚分别打着七拍与八拍,来熟悉这场表演的内在流动。然后是盘腿坐在地上做一些随机性的,即兴的动作。他用了捧、抱、揉、拽、捻、抹、抓、洒、泼、僵,等等姿势来尝试契合主题。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的眼里一直噙着泪,这让姜奇感到非常高兴与期待,认为Adrian真正地理解了这支舞蹈。
      在Adrian觉得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他照着他的理解重新演绎了这段舞,到副歌的时候,姜奇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七拍,你要跳七拍子!”他用力拍打着地板为他打拍子,过了两个小节,姜奇直接叫停。
      Adrian重来了一遍,但姜奇依然不满意,说:“你没有理解到呼吸的重要性,你要让呼吸支配你的动作。”
      Adrian无奈地表示:“这是我第二遍跳这个舞。”
      “所以我没有指出你任何动作上的问题,”姜奇说,“但节拍与呼吸是这个舞蹈的原则,是底线,你没有理解。这是最为基础的东西,我随便找一个大二的学生都能理解节拍与呼吸的重要性。”
      他们尝试了整个下午,到晚上的时候,姜奇依然不满意,说:“不应该这样,Adrian,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都是你跳舞时候的画面。”Adrian回答道 。
      “那你全都给我忘了,你自己来,你自己选择你的动作,但拍子跟呼吸,我强调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以为你不用花力气就能够理解这件事情,巴尔干或者印度音乐没听过?中东离你那么近,你没有了解过?奇数拍的舞而已能有多难?呼吸呢?你为什么要控制你的呼吸?要吸就吸满,要吐就吐干净,随着呼吸拉扯你自己,让呼吸拖你后腿,你见过哪个逃难的人是优雅地走的?你见过谁明知要被虐杀时脸上是从容的?这一整个下午你都在收着跳,收什么收,一个炮弹炸在你耳边你不胆战心惊吗?”
      Adrian直接表达了不满,说:“你为什么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你总是说个不停,你的创意被你强调了无数遍,你只看得见你自己。你尊重我吗?我是一个编舞师,我同样会自己去理解一支舞蹈,这不重要吗?”
      姜奇愣了一下,辩驳道:“Adrian,你是我的朋友,你同样是非常优秀的编舞师,你是在了解了我之后选择成为我朋友的,也是在了解了这个舞蹈的主题之后你接下了我给你安排的工作。你不接受的话,那你在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姜奇,你别找我编舞,你不要做我朋友。你没有身为人应该有的自觉性,你凭什么要求我在意你的感受?”
      Adrian听完这段话,直接拎起包就走出了排练厅。
      姜奇还在说:“好,我给你一天时间冷静一下。”
      “Go fuck yourself。”Adrian吼道,恶狠狠地比了一个中指。“操你妈。”
      在Adrian走后,姜奇呆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在他保证过Lynn之后,他又干砸了一件事。这个念头让他失落了很久,失落到他垫起脚尖,只用前脚掌和无根脚趾着地,用半脚尖的方式在排练厅里一圈又一圈地走动。他全身的体重都落在了两个前脚掌那细微的地方,给他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因为在他的脑海中,这种疼痛为他带来了别样的灵感:他想起了刚才Adrian试探性的动作,那些温柔的,柔滑的姿势带给了他更多的冲击。他想象着自己站在一片火海里,在哭喊和尖叫的人群中,充满怜悯地看着每一个逃难的人。在石头被烧裂的声音之中,他温柔地捧起了一个婴儿,将他送入一位母亲的怀抱、他揉着不认识的人的断腿希望帮助他减缓疼痛、他拽着一位老人从即将倒塌的房屋中跑出来、他捻着地上的尘土,让骨灰回归大地、他抹开墓碑上的灰烬,让亡者露出姓名、他抓着仅剩的碑文,希望保留下哪怕一个文字、他的眼里洒出泪水、他把他的泪水泼向火焰,企图熄灭太阳。他减少了大量的空中动作,却感觉自己更加自由。最后,他的双脚再也无力支撑他的身体,让他訇然倒下。姜奇立着半脚尖几乎跳了五六分钟,这让他的肌肉极度紧张,小腿开始抽筋。那种疼痛从小腿的肌肉向上传递,让他先是僵住,然后在地上翻滚与抽搐。但在□□的失控之中,他忽然找到了灵魂上的充盈。
      姜奇觉得自己应该向Adrian道歉,因为他赐予了他这么多的灵感,几乎算作菩提灌顶。
      他给Adrian打电话,Adrian接起来直接说:“在没有收到你道歉之前我不会跟你说话,想都别想,我认真的。”然后他又把电话挂了。
      姜奇发短信给他,说:“你这么快挂断我电话,让我怎么道歉?”
      “那是你的事情,”Adrian回复道。
      “我认为短信道歉不算是道歉。”姜奇继续发送。
      “当然了!”Adrian说,“怎么可能有人用短信来道歉?”
      姜奇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Adrian接起来说:“你好,你要找的朋友Adrian不在这里,谢谢。”然后又把电话挂了。
      但姜奇通过这两次电话已经胸有成竹,他直接去到Nico的酒吧,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在舞池里找到了Adrian。
      姜奇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Adrian,我不应该那样。”
      “我听不见!”Adrian继续扭动自己的身体。
      “我真的非常抱歉,你说得对——”姜奇又说。
      “Wow!”Adrian跟着DJ的节奏兴高采烈地发出呐喊,没有理会姜奇的意思。
      “——Adrian,你真的是个天才,我刚才用你的动作又重新编了一遍舞,漂亮极了。你说得对,是应该减少空中动作,而你给了我巨大的灵感。我觉得现在这支舞蹈应该属于你才对,你太棒了。”姜奇一如既往地说着,然后立刻被Adrian拽着往舞池外走。Adrian一脸兴奋,说:“就在刚刚,就这么短时间,你又重新编了一支舞?还用的我的动作?”
      姜奇脸上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张开双臂拥抱住Adrian,说:“对不起,Adrian,你可以原谅我吗?”
      “现在还聊这些干什么,你还记得动作吗,我们赶快回排练厅,我要看你再跳一遍。拜托了你千万要记得动作,我知道很多时候跳舞都是即兴的,天哪我刚才就不应该跑这么远。”
      他们牵着手快步离开,再一次趁Nico不注意的时候从吧台那里顺走了一瓶龙舌兰。直到他们快要走出舞厅,都能听见Nico在身后大吼:“姜奇,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你杀了我会下地狱的。“姜奇吼了回去。
      “那最多只是会见到你而已,”Nico吼完愣了一下,“该死的,我要杀了你。”
      姜奇和Adrian嬉笑着回到了排练厅,Adrian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抢过姜奇的手机播放起配乐,然后盘腿坐下,直接对着酒瓶喝酒,说:“快快快,你快跳给我看。“
      “你给我留一点。“姜奇盯着酒瓶,认真地嘱咐道,然后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等到爆炸的轰鸣传来时,他立了起来——不,不应该说立,更像是整个人从地面上拔了起来。Adrian看到半脚尖这个动作的时候就放下了酒瓶,眼里闪烁着光。直到姜奇跳完整个副歌,小腿再次抽筋倒在地上痉挛时,他才骂了出来:“姜奇你他妈的疯子,舞蹈演员在你眼里不是人类对不对?Nico说得对,我也想杀了你。“
      “那我们只会做邻居,”姜奇抽笑着说,“你听到Nico所说的了——你就不能来帮帮我吗?”
      Adrian笑着过来帮他放松肌肉,用力地按压他的经络,引来姜奇阵阵抽气声,“现在你知道疼了?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呢?”
      “这样是不是更合适一点?”姜奇问。
      “我觉得你还是适合摔死,”Adrian说,“别折磨演员了好吗?你到底是什么职业,撒旦吗?”
      “666,”这一次,姜奇用中文说,“你知道666在我们国家的语言里代表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Adrian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奇哈哈大笑,说:“恰恰相反,666是说,你干得很棒。“
      Adrian愣了一下,说:“该死的。“,然后跟着他一起笑了出来。
      他们靠在整面墙的玻璃上分享了那瓶龙舌兰,聊了许多的事情:他们是如何开始学习艺术的,他们所学的专业带给他们怎样的感受,生命里发生过的最特殊的事情是什么,他们喜欢什么样子的气味与声音、而这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联想与想象,诸如此类的提问悠然游绕在他们之间,将遥远的西班牙和脚下的中国连接在一起,比丝绸之路还要稳固。当遇见格外复杂的词汇时,他们一致认为:历史上最大的罪恶,就是耶和华推倒了巴别塔,正是他让示拿的人民流离失所,让一种语言不理解另一种语言,让一个族群无法完整地拥抱另一个族群。不是潘多拉将灾厄释放出来,导致了战争与对抗。有罪的是号称爱着人类的耶和华。
      所幸,所幸,人类还有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歌与舞蹈。当然电影也很棒,他们一致认为在《哈姆雷特》电影的所有版本里,他们最爱海伦娜·卡特所饰演的奥菲利亚,那个在城堡内拱门下的回首是关于奥菲利亚格外特别又凄美的告别。
      接下来姜奇提议玩一个游戏,游戏的规则是:每个人只能向对方提出三个问题,而对方必须无条件诚实地进行回应。
      Adrian率先开口,说:“你爱过几个人?“
      “一个,我只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姜奇直接回答,不带一点犹豫。Adrian看着他满怀自信的表情,连连后悔,说:”我是不是问了一个蠢问题?“
      “当然了。”姜奇说,“这是第二个。“
      Adrian目瞪口呆,说:“不行,不行,这不算。“
      “这当然应该算进去,你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为你诚实地解答了,这符合游戏的规则。“
      Adrian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游戏的诡谲之处。他努力思索了半天,说:“你跟谁最亲密?”然后他立刻补充道,“你必须有更多的解释,不然这样的游戏没有意义。”
      姜奇还是带着那副自信的表情张开了嘴,但一瞬间地,他愣住了。当他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Adrian终于获得了赢的快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等待答案。
      姜奇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大圈,最后诚实地说:“我现在跟贾克梅蒂最为亲密,因为他那些超现实主义的画作或者干枯如柴的人体雕塑仿佛让我看到了社会里人类的本质,我们没有那么丰满的,所谓的丰满也就只是营养过剩所囤积出来的脂肪罢了。当去掉这些,我认为贾克梅蒂雕刻出了真正的人类。”
      “什么?”
      “你听到了,”姜奇说,“我现在跟贾克梅蒂最为亲密。”
      “这甚至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但不妨碍我想要亲密他的冲动不是吗。”
      Adrian想了想,说:“我还是觉得你在作弊。”
      姜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但是,是费劲的。但他很快说:“现在该我了。”
      Adrian闭眼等死,说:“来吧。”
      “你回想起最爱的那个人时,你最想要带他去哪个你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Adrian说:“我最想带他来到我们现在的排练厅,因为那代表着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你或许会喜欢他,他虽然不会跳舞。哦,更准确地说他什么高级艺术都看不懂,他会说我跳得乱七八糟的,怎么就不能像爵士舞或者是街舞?那种样子让人一看就能高兴起来还能跟着跳,但我还是觉得你会喜欢他的。“
      “你故意地,狠狠地,不留余地地说过什么话来伤害一个人?“
      “我最爱的那个人啊,我说:我根本不接受远距离恋爱,从现在开始,你离开我一尺远,就代表你永远不再爱我了,更别说是要去美国。但你还是会去对不对?所以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所以你才可以走得这么轻易。那我正好也可以告诉你,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和你的狗,你的父母,你的身体连带你的公寓里的一切,我一丁点都没有爱过。如果不是我寂寞,你根本不可能接近我。“Adrian遵守着规则,异常诚实地将自己缓慢地解剖开来,眼里逐渐涌上了泪水,但没有垂落,只是打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怜,但又多了一种美丽。一滴泪水有时候往往能为人增添令人诧异的美丽,当泪腺因为大脑的命令而涌出一滴,将它悬挂在眼角的时候。就像墙上画着的龙终于有了眼睛,像训练有素的军犬听到了指令,像一颗带着尾焰的烟火终于释放在夜空。
      姜奇伸出手,缓缓地叠放在Adrian的膝盖上,这是耶和华无法再阻止的事情了: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传递温度。
      最后一个问题,姜奇问:“那只狗叫什么名字?“
      “米娅。”Adrian说,“她是一只退役的导盲犬,她的一生很乖的,帮助过很多人,我不应该那么说她。“Adrian忽然崩溃,”她多好啊,我真的爱过她,我爱她的,我是爱他的。“
      姜奇缓慢地说:“没关系了,你会好起来的。“
      Adrian哭了一小下,大概一首歌的长度,在姜奇即将从陪伴变道到不知所措时,他停了下来,像他崩溃时一样突然。他说:“都怪你。“
      “这只是一个游戏。“姜奇说,”这只是一个很烂,很烂的坏游戏。”
      Adrian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说:“姜奇,有一天你真的会下地狱的,我会亲手杀了你,去做你的邻居。”
      “欢迎,欢迎,”姜奇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至少有大概——百分之十?二十?或许更多一点的人坚定地相信所谓的‘上帝的话语’或者‘阿拉的指示’,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到时候地狱里会很热闹以及……哦,你知道的。”姜奇用舌头顶了顶自己的面颊。
      Adrian听到这话,笑得异常大声。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Adrian依然认为:“我还是觉得你在作弊。”
      “因为我好像没有亲密的人,”姜奇说,“我好像跟所有人都很亲密,但是又好像从来没有接纳过他们。我是说,那些活在我身边的,会呼吸的人们。”
      “那你爱的那一个人呢?”
      “应该是我杀了他。”
      “你认真的?”
      “对啊,这个游戏最大的原则是诚实。”
      “我现在开始相信Nico说的话了,你真的会下地狱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Adrian回想到刚刚的话,说:“你说得对。“
      他们痛聊到龙舌兰干涸,两个人都有点微醺,然后姜奇提议:“我们再来试一遍。“
      这一次他们俩一起共舞,他们按照各自的喜好与理解,重新构架这一支舞蹈。姜奇依然选择加入了大量的空中跳跃动作,但他每一次即将摔落的时候,都有Adrian在身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而当Adrian尝试进行长时间使用半脚尖进行编排时,姜奇紧紧地贴在他身边,做他的支点。他们亲密地完成了这一支舞蹈,并且将它录制了下来,将战争变为了缠绵。没办法,人一开始回忆,就会添油加醋。他们反复观看视频,然后指出可以再修改的地方,毕竟最终每一位舞蹈演员在舞台上都不一定有自己的舞伴,他们需要在大量的技术动作之中取舍最适合的部分,然后让他们把那一场战争与火焰带到舞台上来。但与此同时,姜奇与Adrian都同意,既然是跳七拍子的舞,姜奇与Adrian的创作可以一半一半地教给舞蹈演员们,最终,他们都相信,在混乱的舞台上,一定会存在某种东西,可以成为和谐或者永恒。
      回到家里的时候,姜奇盯着剩下的那盏台灯,说:“亚当,你不该为人。”然后将它砸碎在他的主与父身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22-当米开朗琪罗画上创造亚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