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啄同时》T31

26、2-《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姜奇：

　　展信佳
　　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因为我最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得找一个好的时间，才能慢慢一一告诉你。
　　我前一阵接了一个项目，是一个艺术节，因为这个关系，我得到湘沙去生活一段时间。那里的人跟我们一样，喜欢吃辣，但辣的口味是不一样的。他们那里的人比我们要厉害些，辣得窜舌烧心，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有一道菜，叫做“刘聋子米粉”，很好吃，但跟我们那里的米粉不太一样，要更粗一点，同事带我去吃了一次，我竟比不过他。他往碗里放了至少三种不同的辣椒和辣椒面，我闻了一下，就觉得呛鼻子，没敢尝。你要是在的话，肯定铁了心的要点最辣，那你能跟我同事较量一下，我看他吃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就想到了你。
　　这边的魔芋也没有我们那里好吃，可惜现在想要回去吃正宗的手工魔芋也挺难了。菜市场尽头卖魔芋的秦叔，地震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们家的魔芋你最喜欢吃，这我记得。张婶每次烧鸭子的时候，你都要跟肖雨打架，就为了压在底下的最后几块魔芋。
　　肖雨哥哥这次没来跟我一起做艺术节，他在公司里有其他的事情，就我一个人来的。
　　我在这边新认识了不少人，有些人对我很好，有些人就想对我使坏，但王叔叔，季爷爷对我很好，坏事基本上还没传到我这里，就被解决掉了。你哥我还是很幸运的，遇见了不少贵人，但我总有一种愧疚的心情，觉得是我拿你换来的。
　　有天晚上，住的酒店里不知道怎么回事，隔壁传来锤墙的声音，估计是一对夫妻在吵架。那锤墙的声音把我吵醒了，跟心跳一样，咚咚作响，我忽然就想到了你。以前你睡觉的时候，最喜欢缠在我身上，你的心跳声和这个声音差不多。但我不喜欢你流口水，你就跟永远都吃不饱一样，做梦的时候都还在砸吧嘴，老是把我胸口弄得湿漉漉的。我从来没给你说过这些，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又想起来了。
　　我最近学到了点新的知识，是关于二战时的长沙，国民党为了实行焦土政策，打算在日军攻占长沙之前先烧掉长沙，不让日本人占便宜。结果点火的人领会错了信号，提前烧了起来，季爷爷给我看了留存下来的资料，真的很惨，尸横遍野，都烧焦了。整个长沙都烧没了。
　　我打算把这件事情搬到艺术节上，我觉得这段故事不该被人忘了，你要是还在的话，你肯定也会这么想。
　　小时候你总说自己读不来书，其实你会的，只是喜欢读的书跟我喜欢读的不一样。家里那一整套《老夫子》，都快被你翻烂了。唉，也怪当时买的都是盗版书，质量本来就不好，有些地方还印歪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你看书的时候要是头歪了过去，就一定是翻到了印刷有误的一页。要是那套书能够保存到现在，应该也能卖不少钱，算是老古董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喝酒？那天放学的时候，你跟肖雨把我带到老街那边，神神秘秘地从书包里摸了三瓶啤酒出来，叫我尝一尝。结果呢？刚把啤酒瓶打开喝了一口，就被肖雨他妈妈逮住了。你们两个拔腿就跑，躲到晚上十点过才回来，肖雨被打惨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床上趴了两天，问我怎么都不救你。
　　我其实尝试过的，我说那酒是我买的，你要是不跑，估计大人们就信了。跑什么呀，哥还在呢。
　　我知道妈妈对你很严格，你不太喜欢她，但她觉得她是为了你好，你就忍忍吧。忍到能读高中了，就来跟我一起住校，将来读大学的时候，她就管不住你了。你不要埋怨她，遇见她的时候，记得还是要抱她一下。她为了把你生下来，吃了很大的苦，不然我们也不会在北往长大了。
　　现在就你能陪在爸妈身边，你要听话一点，别像以前那么调皮了。我又不在，他们打你的时候，我可帮不上忙。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后来新修了一个北往镇出来，离我们原来的地方也没有很远，你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玩一玩。修得挺好的，就是没什么人住，而且房子都太新了，看不出原来北往的样子。游客倒是挺多的，你要是不喜欢他们，就吓吓他们，他们就不会去吵你了。
　　你什么时候来吓吓我呢？
　　我经常做梦，梦里面白花花的一片，我知道你在，但是你就是离我很远，一个小小的影子，都不愿意来抱我一下。这样吧，要是你觉得我做得好，要是还想我，下次就让我抱你一下。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抱过你了。
　　我就是想要再抱你一下。
　　算了算时间，七年了，我都没抱你一下。
　　我觉得你还在生我的气，怪我没有把你完完整整地留下来，弟弟呀，其实我那个时候只是想，那种方式的话，你好歹还算活着，虽然你活在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身体里，但你总归还在这个世界上。你生我气的话，应该是气我偷了你的名字对不对？但你看，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个厉害的人，做得出好的作品，既会跳舞，又会画画，拍照片也拍得不错，还是个导演。你想要去做的事情，我都帮你做了，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小时候你生过我一次大气，就是我给你说我要去阳城读书的时候，你觉得我不要你了。那两天你都住在肖雨哥哥的家里，就是不肯回来。你不知道，那两天我一个觉也没睡，觉得床空荡荡的，睡不着。要不是张阿姨的那顿蛋炒饭，你没先饿趴下，我就肯定倒了。你要是遇见了张阿姨，肖叔叔他们，记得帮我跟他们说一声谢谢。肖叔叔要是还做黄瓜干就好了，肖雨特别想吃他做的黄瓜干，但是你不知道，你们走了以后，他再也没吃过蛋炒饭，也从来都不吃黄瓜了。你们这些人呀，狠狠地伤了肖雨哥哥一把。
　　但我还好，你别担心，我吃的，我什么都吃。我算了算日子，还有九年要过，等九年过去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到时候我都成叔叔了，你千万不要认不出我来。
　　我还是没有学会游泳，最多像你说的，狗刨水池喝稀饭，你还记得吗？你说我头冒在水面上喘气的时候，就跟喝稀饭一样，好像水有多烫，得吹凉一点一样。但是我会潜水了，前一阵放假的时候我去了菲律宾，那边有很专业的潜水培训班，会有教练教你怎么戴呼吸机，怎么在水底下游。那边的海特别透亮，鱼儿很多，还有珊瑚、海胆和海星在礁石里藏着。水底下五颜六色的，跟游泳池里不一样。你要是见到了，肯定会喜欢，一整天都想泡在海里，泡脱皮了都不想起来。一瓶氧气罐就让你在水底下待半个多小时，但你要是喜欢的话，多少氧气罐我都给你买。哥现在有钱得很，随便你花。
　　你说咱们怎么就在北往长大了呢？要是不在北往长大的话，你还会在我身边。以前我挺喜欢北往的，觉得安静，发生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山了。山是最可恶的东西，长得那么高，说塌就塌了。
　　就像你还没有原谅我一样，我应该也不会原谅那些山了，这一辈子，它们都是我最大的仇人。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爸爸妈妈，你自己知道就行。
　　我最近遇见了一个男孩子，叫胡安，他好像挺喜欢我的，我也有点喜欢他。我以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哪个人，谁曾想呢，还是遇上了。不过这是我喜欢他，不是你喜欢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要是不同意的话，就告诉我，那我也就不跟他再联系了。我原本想的是，家里面有你，总不会让爸爸妈妈太失望，还是能抱上孙子的。可惜你还没遇见你喜欢的女生呢，他们也还没抱上孙子，连骂我都没来得及，你们就都走了。
　　但你会原谅我的吧？如果你要因为这件事情生我的气，我也接受，我就再去拜托张阿姨给你做蛋炒饭吃，吃到你高兴了为止，到那个时候你就原谅我吧。
　　除了胡安，我最近还认识了一个西班牙人，叫做Adrian。你说奇不奇怪，明明是西班牙人，却起了一个法国人的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源自于德语，意思是黑色的，迷人的，阴柔的男孩子。他倒是挺迷人的，但是一点也不阴柔，他剃了一个光头，大晚上的也能一眼就瞧见他。我其实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灯泡，只是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他跳舞特别厉害，你要是还喜欢跳舞的话，应该会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
　　弟弟，你错过了好多事情，还好姜奇没有，我再跟你讲一遍，你不会嫌弃我啰嗦吧？请放心，都是好的事情。
　　那个你特别期待的奥运会开幕式，最终还是在八月八号的时候举办了，那天举国欢庆，万人空巷。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我敢说，至少全中国的人都守在电视机面前，一起看着两千零八位军人击缶相庆。那一天，在北京的夜空上，有二十九朵脚印形状的烟花升起，从永定门一直绽放到鸟巢。那天的演出精彩极了，是国师张艺谋导演亲自设计的，当《歌唱祖国》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就哭了，我想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也在那个瞬间流下了眼泪。后来我们还看到了活字印刷，丝绸之路，千里江山图——哦，千里江山图的那段纸上作画表演是你最喜欢的沈伟老师所编排的，实在太美了。刘欢和莎拉·布莱曼在一颗巨大的地球上唱了《我和你》这首奥运主题曲。后来，李宁被威亚吊在空中，绕着整个鸟巢飞了一圈，最终点燃了奥运圣火。那是我第二次哭的时候。那一刻，中国人是全世界最骄傲的民族。
　　当然，也因为SBS电视台故意泄露彩排视频的关系，我特别讨厌韩国人，直到现在也很讨厌他们。一个曾经的藩国，竟敢做这种事出来，滑天下之大稽。我就这么说了，韩国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再后来没多久，太平洋彼岸的灯塔国捅了一个惊天大漏子，纸包不住火了，就烧了起来。好像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国家开始大力修建基础建设，最厉害的就属于高速铁路。长长的十六节车厢的火车，从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加速到两百、再加速到三百公里。以前我们不是都羡慕上海有磁悬浮吗，羡慕上海人可以在地面上飞起来。现在早就没人羡慕了，因为全中国的人都可以飞起来。
　　再后来，安城又地震了一次，那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就直接被晃醒了。外省的同学都显得格外紧张，只有咱们本地人，悠悠闲闲地躺在床上，还是那句话：“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外省的同学叽叽喳喳地往外冲的时候，你肖雨哥哥还在刷牙。你要是在的话，估计翻个身就继续睡了。其实安城那边的县区还是挺严重的，但是咱们国家已经有经验了，一切救灾措施调动得都很快，我们都觉得很骄傲。
　　也没有人再用□□空间了，以前你总是吆喝着让我给你充值黄钻会员，要加装饰，要我去你的留言板里踩一踩。弟弟，你走了之后，□□空间短暂地火热了一把，都是靠一些叫做抢车位或者偷菜的小游戏。不过很快的，因为有了微博，也没有人再用□□空间了，别说□□空间，就连□□，我们这一代人也不爱用了。你喜欢的郭芙蓉，不再排山倒海，反而是成为了微博女王，后来那个称号又被别人拿去了，再后来，也没人关心微博女王到底是谁了。
　　爸爸妈妈以前用的诺基亚，现在在大街上再也看不到了，大家喜欢的都是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整个手机上面只有一个圆圆的按键，据说将来连那个圆圆的按钮也要消失不见。人们再也不能像我们以前那样，把小灵通藏在桌子地下盲打发短信了。现在要是不盯着屏幕，连键盘在哪里都摸不清楚。
　　到现在，人们连现金都不爱用了。以前的人们总觉得钱要踏踏实实地揣在兜里才有底气，现在的人觉得带着硬币零钞太麻烦了，直接用手机支付就好。想不到吧，你就离开了短短七年的时间，这个世界好像都翻了一个模样。
　　如果你也在的话就好了，我一定会给你抢一张奥运会开幕式的门票，带你坐上第一班四川省的高铁，为你充值微博的会员，买最好的手机，里面的零花钱让你随便怎么花都行。
　　你喜欢的那个歌手再也不发专辑了，虽然她后来又写了不少的歌，变得越来越锋利，但是也因为她变得锋利了，才闹出了一场挺大的事情，然后就退居幕后，再也不出现了。可是她最后发的那张专辑，我想你一定会喜欢。我特意练了其中的一首歌，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会弹给你听。歌词写得特别好，她说：“我再也不可能累积出那么多的眷恋。”我在听到那首歌的一瞬间，就想到了我们。
　　你在就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讲讲胡安这个人吗？
　　胡安是我在一家饭店门口撞上的，真的是撞上，我泼了他一身的咖啡，然后我就赔了他一整套衣服做补偿。本来以为就这样了，谁知道他后来怎么找到我联系方式的，跟我熟了起来。他总是想要约我出去玩，我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事，就陪他去玩。他长了一张好脸，但脑子有点笨笨的，憨得很，看漫威的电影都不知道等彩蛋——漫威就是美国一家画漫画的公司，现在看漫画的人少了，他们就开始拍电影。绿巨人，蜘蛛侠你还记得吗，居然都是漫威公司的——他一有空了就约我出去，一有空就要见我。我跟他就是这么熟悉起来的，不得不说，他有一张好脸，但我觉得也就仅此而已了。
　　不过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我还是觉得，好像身边有一个人陪着会多少舒服一点。我算是和他在一起了吧，但我也不敢跟他承诺什么，我连名字都偷的你的，我不希望他以为他在跟你谈恋爱，可是我也不想告诉他我的名字，那样会显得太复杂了，对吧。
　　我想起我第一次告诉你，我喜欢男孩子的时候，你居然说：“那太好了，我也是男的呀。”
　　姜奇，我对胡安的喜欢和我对你的喜欢不一样。我喜欢你的时候，希望你可以顺顺利利地长大，一生平安；我喜欢胡安的时候，我希望他就只是我的，最好这辈子都要仰赖我去照顾他。你能明白吗？
　　你会原谅我吗？当我有一天不再只是你哥哥的时候，当我有一天不再独属于你一个人的时候，当我有一天，想要离开你的名字，做我自己的时候？
　　有时候，胡安会让我有那种冲动，让我想要坦白一点什么事情出来。给他讲一讲北往的故事，给他说一说你的故事，让他知道姜奇和姜征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那种情绪让我觉得害怕，因为我总会觉得，那是我对你的一种背叛。我明明亏欠你那么多，却不想还债了，虽然我猜，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但我不能够主动说出来，让你纵容我。像妈妈所说的，权力和能力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你会明白的对吗？
　　有一首诗，余光中的，我记得你应该学过，他虽然说的是乡愁，可我们都知道，乡愁是一件生离死别的事情。要是一个人随时回得去故乡，他愁什么呢？我经常想起里面的句子，余光中反复地强调：“你在这头，我在那头。”这就是我最大的哀愁了。你永远地留在了十六岁，而我现在竟然已经二十五了。我失去了十七岁的你、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我长到二十五的时候，你还在十六岁的年纪里。这让我觉得不公平。弟弟，你知道的，如果有能力，我愿意跟你换。
　　可是赵医生说不行。
　　我永远记得赵医生告诉我说：“对不起，现在的医学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在他告诉我你虽然呼吸着，但是已经离开我的时候，他对我说：“对不起。”
　　在你离开了之后，我还是读了很多书，有一句我特别喜欢，它说：“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与这一句对仗的，是“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本来是劝告人要往前看，鼓励起兴的话，我只觉得悲凉。对我来说，是五月的袷衣印错了，才让你永远地留在了那年的二十八号。本来是春夏之交，万物猛烈的时候，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对我来说，一整年里，最坏的就是五月。
　　再算一算日子，快了，我已经离开你独自活了七年的时间，再九年，我们就能见面。或许这个时间还要再快一点，因为我真的很累了。我也不想一脸皱纹，白发苍苍地见到你。
　　我的人生有几大遗憾，一个是天崩地裂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只送了你最后一程；二是我狠了心，把你送给别人，假装你还活着；三是我没能把你和爸妈葬在一起，而是把你伴在我身边，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还在你身边堆了一大堆的药。你不要害怕，那些药都是带我走向你的信使，我总会来找你的。如果你觉得害怕，你就来我梦里，我们可以像小时候那样，霸占一张老床，呼吸彼此的呼吸，拥抱彼此的身体。
　　我永远爱你，你知道的。

　　现在，我想要对任何一个看见这封信的人说，我的死于他人无关，全是因为我自己撑不下去了。我骗了你们这么多年，恨我也好，原谅我也好，都是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
　　我只想去找我的家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家人的。
　　我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着，走了的人好好地走。
　　但我的弟弟，请等等我，让我追上你的脚步。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获得平静，或者幸福。
　　姜征
　　2015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