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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前拉斐尔画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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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喜欢这幅画吗?”姜奇指着客厅里的高仿《奥菲利亚》问胡安。
“没有。”胡安终于搬了回来,姜奇甚至彻底地开放了书房给他,让他可以随意阅读,只是记得要放回原位就好,那是一块胡安曾经未能探索的区域。而现在,胡安不仅可以自由翻阅,还能够与姜奇展开讨论,比如现在,当姜奇问出这个问题时,胡安可以轻松地回答道:“你肯定是因为那四项原则。”
“对呀。”姜奇故意问他,“哪四条来着?”
“要有真正想要表达的理念;要仔细地研究自然,从而知道如何表达它们;要排斥那些陈腐的、自我模仿的、死记硬背的部分,只保留对以前的艺术中直接、认真而真诚的部分并感同身受;以及要创作出彻头彻尾好的画和雕像。”
姜奇再一次奖励了他一个吻,说:“小家伙真棒。”
“我明明比你大。”胡安延长了这个吻,同时含糊地说道。
“小徒弟真棒。”姜奇闭上眼睛,改了一个词。
“小师傅今天想要吃什么?”胡安问。
“小和尚下山去化缘,老和尚有交待。”姜奇选择这样回应。
“好的,今天我们吃素。”胡安说,“家里有芦笋,蘑菇,土豆还有番茄。番茄蘑菇浓汤怎么样?”
“还有清炒芦笋!”姜奇点菜,“我最喜欢吃芦笋了。”
“遵命,小师傅。”胡安乐呵呵地说,松开了环绕住姜奇的双臂,“小徒弟要做饭去了。”
“去吧去吧。”姜奇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岩合光昭的猫步走世界》这部纪录片实在太长了,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完。
在锅碗瓢盆热火朝天的碰撞声中,胡安问:“我们真的不能养一只宠物吗?”
“你知道一只挪威森林所掉的毛能够把我家淹了吗?”姜奇问。
“我会每天打扫的,”胡安做出保证。
“还要铲屎,还要喂饭,还要给它剪指甲,还要保护好我家里的所有摆设。”姜奇说,“做得到吗?”
“最后一点好像有点难。”胡安扫了一眼姜奇的家,光是那个特鲁门琴,应该就够猫玩上一个月。有次姜奇忘了关电源就去睡了,他路过琴的时候,琴冲他打招呼,把他吓了一跳。
“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姜奇说,“胡同学,你是不是养东西养上瘾了,就我一个人还不够是吗?”
“吸猫的感觉不一样。”胡安说。
“你昨晚不是这么说的。”姜奇说。
“因为男人的嘴是骗人的鬼。”胡安回应道,同时把锅里的芦笋盛到盘子里,“小师傅,芦笋做好了。”
“来啦!”姜奇扑棱棱地过来,张大了嘴,“我的两只手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断了,你说怎么办呢?”
胡安只好认命似的夹了一筷子塞到他嘴里,“你就欺负我吧。”
“趁我还有劲,那可不得狠狠欺负一下?”姜奇腮帮鼓鼓囊囊地说,像只仓鼠,“味道有点淡,你再加点耗油?”
“吃淡一点好。”胡安把盘子端到了桌子上,同时又凑上去亲了姜奇一下,“不淡呀,我觉得刚刚好。”
“虎口夺食的事你都敢做,看来是我太纵容你了。”姜奇蹬了他一脚。
“我喜欢另外一个词,唱得也好听。”胡安笑着说。
“我也喜欢那首歌,可惜老狼现在已经不怎么发专辑了。”姜奇说。“我以前总觉得那首歌是在针对我。”
“就是在针对你,‘把烟熄灭了吧’,吃饭了。”胡安说。
“最后一口。”姜奇故作嚣张地说,但还是拧开水龙头,将手里的烟浇灭了。“吃完饭给我练功去,今天我来给你开胸腰。”姜奇从胡安一脸惶恐的表情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再一次,轻轻地啄了他一口。现在的姜奇像只啄木鸟一样,有事没事就叼胡安两下,又痒又麻,让胡安觉得怎么都不够。
“那练完功之后干嘛?”胡安问。
“你想陪我出去走走吗,Adrian约我喝酒。”姜奇试探着问。
“酒?”胡安面色一正。
“那我喝爱尔兰咖啡好吧,咖啡。”姜奇说。
“你怎么又忘了,”胡安说,“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你喝的就是爱尔兰咖啡,你当我不知道那是酒吗?”
“我后悔了。”姜奇正色说,“我不该找聪明人的,是我太狂妄了。”
“你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真的吗?”
“就像你说的,‘天涯海角你也没得跑’。”
“听起来确实像是我会说的话。”姜奇思索了一下,说,“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我们在河畔公园里,我前一阵才给你讲过呀。”
“唉,你瞧我这脑子。”姜奇假装遗憾地说,“你干嘛不给我反悔的权力?”
“你记得。”胡安惊喜地说,“你骗我是不是。”
“对啊,因为有个人以前也骗了我一次。”姜奇说,“现在我们扯平了。”
因为姜奇记得这段往事,胡安感到异常心安。
“胡安,姜奇想要跟你玩一个游戏。”
“你说。”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准用‘你我他’这三个字,不然胡安就要让姜奇喝酒,或者姜奇答应胡安一个要求。”姜奇说。
“我答应……姜奇。”胡安在游戏的一开始就中招。“不对,不对,胡安答应姜奇!”他立马纠正,“刚才那个不算。”
“哪个不算?”
“就是我说……”胡安看到姜奇憋不住的笑,懊恼地说,“我们重……来一遍?”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两次了啊,你用了两次……妈的。”姜奇实在忍不住笑意了,“咱们重来一遍。”
“好。”胡安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姜奇点了点头,“不准使用什么字来着?”
“你又想框我!”胡安吼完发现自己还是上了当。“不然再重来一遍?”
姜奇整个人都笑到了地上,说:“好好好,胡安想要重来几遍?”
“三?”胡安试探性地报出一个数字,“你刚才说了三声好。”
“胡安刚才又浪费掉了一次机会。”姜奇笑到腿在半空中抖,“还有两次机会哦小徒弟。”
“好的师傅,听到了师傅。”胡安说。
所以当Adrian见到这两个人憋着笑,瞪着彼此出现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说:“你们俩在干嘛?”
“姜奇在玩一个游戏。”胡安说。
“胡安今天不能使用人称代词,你知道人称代词是什么意思吧?”姜奇问,“姜奇也不能。”
“知道是知道,但你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Adrian问。
“Adrian说什么?”
“对!我指的就是这个!”Adrian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你们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如果胡安说了,姜奇今天就可以喝酒;要是姜奇说了,胡安就可以提出一个要求。”姜奇为Adrian解释道。
“啊,我明白了。”Adrian说,“情侣之间的恶作剧。”
姜奇笑着点了点头,胡安在那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Adrian立刻瞪大了眼睛:“所以你现在承认你跟他是情侣了?”
姜奇点了点头。
Adrian再一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所以这个游戏的玩法就是,要么不说话,要么逼疯人是吗?”
“Adrian说得一点都没错。”胡安说。
“老板,酒,求你了。”Adrian转过身对Invisi的老板的说,“纯的,满上,谢谢。”
姜奇缓缓地凑近了那个酒杯,贪婪地吸气。
“姜奇答应了胡安不喝酒的。”胡安说。
“所以姜奇只是在闻,不然这个玻璃杯也会被姜奇吞下去。”姜奇说。
“再来一杯,谢谢。”Adrian说。
“是给姜奇点的吗?”姜奇双眼发亮。
“全都是我的,我头疼。求你们了,让我喝醉吧。”Adrian说,“我为什么今天要约你出来,我后悔了。”
“在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悔不当初’,”姜奇说。
“Adrian可以背下这个成语了。”胡安搭话道。
“再来一杯!”Adrian对老板说,“不然直接卖给我一瓶吧,怎么样?”
“姜奇觉得这个味道好香好香啊。”姜奇可怜巴巴地对着老板说,“姜奇从来没有在这家店不喝酒。”
老板把酒杯在姜奇的鼻子下面绕了一圈,说:“你就是活该。”
“老板在这个时候失去了一位朋友。”姜奇悻悻地说,“格兰多纳,18年的对不对?”
“你觉得呢?”老板问。
“姜奇说得对。”姜奇谨慎地没有跳下这个坑。“胡安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对不对?”
“胡安知道,威士忌嘛。”胡安也维持了截至目前的纪录。
“是谁告诉胡安的呢?”姜奇循循善诱。
“是姜奇呀。”
“姜奇是谁?”
“是胡安喜欢的人啊。”
姜奇捏紧了拳头,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说:“姜奇有一个小秘密要告诉大家。”
Adrian整个人瘫伏在桌子上,说:“放过我吧,求你们了。”
“姜奇说吧。”胡安说。
“姜奇现在有美国签证啦。”姜奇冲胡安眨了眨眼睛。
“你说真的?!”胡安惊喜地脱口而出,“真的吗?你什么时候……”
Adrian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欢呼,推给姜奇一杯酒,“我的天哪,终于结束了。”
姜奇和他碰了碰杯,但只是闻了闻,并没有喝下去。
胡安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里面,他追问:“你什么时候去办的签证?”
“我本来就有美签啊,”姜奇说,“我那天给你看的是我的旧护照,你都不看看有效期的吗?”
胡安怔住了,忽然非常肯定地说:“你记得我。”
“对啊,”姜奇坦然地承认,“我一直记得你,胡安。”
胡安的眼睛里开始涌上泪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在姜奇家哭过一次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爱哭了。他喃喃道:“所以你当时一定很生我的气,对不对。”
“是的。”姜奇用拇指轻轻地拭去了他的眼泪,“可是我们已经翻过来了。”
胡安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说:“姜奇,我给了你反悔的权力,你现在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掉了。”
“这明明是我说的话。”姜奇说。
“那现在变成我们的话了。”胡安说,好半晌才平复住自己的情绪,他略带疑惑地问,“你不喝吗?”
姜奇面前的酒杯还是满的。
“我本来就不打算喝酒。”姜奇说,“小徒弟,老师傅是不是很厉害?”
“为什么?”Adrian问,“我明明就是约你出来喝酒的。”
“因为我现在要好好活着。”姜奇对着Adrian笑了一下,是释然的笑意,“我好像,已经有一个一米八四的理由让我活下去了。Lynn说得不对,爱比恨持久。”
在这一瞬间,Adrian也突然感觉自己的双眼涌上一股热意,他说:“太好了。”
姜奇把自己的头和胡安的靠在一起,说:“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好不好?”胡安问,“你要跟我分享余生的话,我不能接受余生只有一点点的时间。”
“好啊。”姜奇说,“但是你要照顾我。”
“这本来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胡安深切地说,“我这样想很久很久了。”
“你们这……”Adrian忽然哽咽了起来,“……也太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姜奇又重复了一遍,望着胡安说,“是真的很好。”
谢泽医生对于自己能再次见到姜奇感到非常意外,他说:“最近不太舒服了吗?”
“谢医生,我们做切片吧。”姜奇笑着说,“让我们来瞧一瞧我脑子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们去看过心理科了?”谢医生欣慰地笑了出来。
“不是。”姜奇摇了摇头,“比看心理医生更好的事情发生了。”
“那我们得赶快做治疗。”谢医生说,“我先给你开一轮检查单,来看看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好吗?”
“我都听你的。”姜奇说,“你肯定比我专业多了。”
“好好配合治疗就好,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谢医生说。
“你说得没错。”姜奇扭过头看着一脸紧张的胡安,说:“肯定有办法的。”
又是一整轮的检查,抽血,CT,核磁共振,脑部血管造影。等谢医生拿到所有的报告单了之后,他惊奇地“咦”了一声。这一嗓子把胡安吓坏了,他几乎是立刻冲到了谢医生旁边,跟他一起盯着报告单,问:“怎么了?”
“是好消息,它没有再长了,周围的血管也没有恶性分化,甚至还变少了。”谢医生把报告单给他们看,“它重新开始钙化了。”
“能够取出来吗?”胡安还是不放心。
“风险还是太大了,像我之前跟你解释的那样。”谢医生说,“从报告上来看,这个肿瘤显示是良性的,组织分化得很好,包膜完整。如果它能够稳定住,我们就使用传统放疗手段来处理就好,不会吃太大苦。他经济条件允许的话,也可以到美国斯坦福做射波刀,处理起来更方便一点,愈后效果也会好一些。”
“射波刀是什么?”姜奇问。
“一种更为精准的放疗仪器,非常适合对脑部或者小肿瘤做治疗。你现在头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完全没有再疼过。”姜奇说。
“是个好的迹象。”
“mRNA疗法呢?”胡安问,“那个有用吗?”
“这种人工合成病毒植入人体的方式来治疗的风险太大了,他完全没到那一步。”谢医生说,“mRNA疗法现在还在实验阶段,除非是真正没有别的任何办法了,我不会推荐你们使用这种疗法。它对基因和人体免疫系统的破坏完全处于不可控的状态下,极有可能引发细胞因子风暴,他可能撑不到病好就已经被自己的免疫细胞给杀死了。”谢医生先是这样解释,再说:“你倒是懂很多嘛。”
“是查过一些论文。”胡安挠了挠头,“那我们就用最稳妥的治疗方式吧,别让他太难受可以吗?”
“最不难受的方式就是射波刀了,就是很贵。”谢医生说,“得看他的经济条件允不允许。”
“我会负责所有的花销。”胡安说。“这不是我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你们不是朋友关系吗?”谢医生疑惑地问,“他家里人呢?”
“他就是我的家人。”姜奇说,“谢医生,之前骗了你实在不好意思。”
谢医生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姜奇在说什么。他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重新审视他们,而是略有羡慕地说:“那你们要加油。”
“谢谢你,谢泽医生。”胡安深深地鞠躬,“我可以带走这些检查报告吗?之后肯定需要用上。”
“当然了。”谢泽医生特意找了一个崭新的文件夹,将所有的报告都分类装好,递给他们,“不要太紧张了,好好配合治疗就行。”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胡安把姜奇的手捏得紧紧的,手上的汗几乎要浸润他俩。姜奇说:“胡安,你抓我抓得太紧了。”
“你说我是你的家人。”胡安说,“我要抓紧我的家人。”
“会疼。”
“那我稍稍松一点点,我只准我自己松开一点点。”胡安郑重地说,“我舍不得松开。”
“哎,我不是还在这里吗,活蹦乱跳的,你那么担心做什么?”
“因为你是我唯一自己选择的家人啊。”胡安说,“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噢。”
“姜奇,我们去美国吧。”
“射波刀很贵,非常非常贵,我不想乱花你的钱。”姜奇说,“我能承担我才会去,我不能的话,你再怎么劝我也没用。”
“我不在乎会花多少钱。”胡安说。
“可是我会在乎,”姜奇说,“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不能留给你一个烂摊子。”
胡安迈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严肃地看着姜奇,说:“如果你走了,我就会像你所说的那样,成为一片废墟。那样还不叫烂摊子吗?”
姜奇怔怔地看着胡安,让他的影子落在自己的脸上,说:“那你要比我先走。”
“我也舍不得。”
“我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我有经验的,你让我留在你身后。”姜奇说。
“我也经历过的。”胡安说,“在我抱着你去抢救的时候。”
“唉,咱们这样谁也说服不了谁。”姜奇说,然后笑了起来,“那就一起走吧,这样最公平了,对吧?”
“好。”
他们重新出发,往家走去,是的,现在,他们现在都可以称呼那个屋子为“家”了。这是一件非常侥幸的事情。当他们踏风淌雨,剪烛追光,呼天赶地,互相伤害又彼此原谅,绕了世界一个大圈再重新相遇时,他们从彼此的身上寻找到了自己所提问的答案。这个时候,他们终于被允许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回家吧。”
胡安还是养了一只猫,比挪威森林更过分,是一只缅因。他抱着那个胆怯的小家伙回到屋子里时,姜奇刚好看完最后一集纪录片。一扭头,胡安就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缅因猫凑到姜奇的面前,说:“叫爸爸。”
“那你呢?它叫你什么?”姜奇无可奈何地问。
“也叫爸爸。”胡安轻轻地揉搓着它的后颈,“小家伙,你有两个爸爸知道吗?”
“喵?”
姜奇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还是接过了这只小家伙,他说:“两个爸爸,你得跟谁姓呀?”
“喵?”
“姜安?”胡安这样提议到。
“您是不是太没有想象力了一点,爸爸。”姜奇把猫举到自己的脸上,让它盯着胡安,刨了刨小爪子,这样说到。
“胡奇听起来没有姜安好听。”胡安说。
“就叫它姜奇吧。”姜奇犹豫了很久,这样说,“胡安,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了。”
“你说。”胡安看到他的脸色,选择坐在他的身边,将手轻轻地搭在姜奇的腿上。没想到姜奇直接挤进了他的怀里,他拥着姜奇,姜奇拥着缅因。在一段良久的沉默之后,姜奇说:“我骗了许多人。”
“是吗?”
“我让他们以为我叫姜奇。”
“那你叫什么?”
“我叫姜征,姜奇是我弟弟的名字。”
“怪不得。”胡安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其实小时候我的愿望是当一名医生,我的弟弟才是那个想要成为导演,做个画家的人。他呀,总说自己成绩不好,考不了好的大学,就只能去读艺术。但他其实很有天分的,我见过他画的漫画,就是那种自己画着玩,在班级里传阅的漫画,很有意思的。”姜征这样说道,“可惜后来因为地震的关系,他没挺过来,脑死亡了,是我亲手送他走的。我做了一个对他来说很坏的决定,我在他还算活着的时候,决定把他的器官捐献出去,他算是活着被我亲手杀掉的。”
“那不叫杀,”胡安温柔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所以……”姜征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能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在他走的那一天决定了,我要用他的名字活下来,活成他想要成为的样子。苟晓春不是问过我,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我这样的人吗?我是靠失去了父母,杀掉了弟弟,才活成现在这样的。”
“你对自己好苛刻。”胡安紧紧地搂住了他,“你要原谅你自己。”
“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原谅我自己。”姜征说,“我不敢原谅,我怕我忘了。”
“怎么可能,现在,我也记住了姜奇,他和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不,我该忘了。”姜征说,“我尽力了,我拼尽了全力,让姜奇这个名字被人记住了。我那天说的话可能太极端了,的确,我拥有过的我都很满足,可是我发现我没有拥有的东西,还是会让我羡慕。我累了,也不想再扮演下去了。胡安,你愿意重新认识我吗?”
“当然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爱人叫姜征。我要是能够再早一点知道就好了,你就不会那么辛苦,不会觉得自己总是一个人活着,也不会觉得自己拼命大喊也只是一片沉默。”胡安这样说,“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弄明白了感情这回事,是你让我明白的。原来要爱一个人,或者说,做出“爱”这个动作,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我们重头来过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姜征说,扭过头,再一次,或者第一次地,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胡安。
“好。”
而被姜征搂在怀里的“姜奇”,试探性地伸出了舌头,轻轻舔掉了他脸上的泪滴。
他们在沙发上,以相拥的姿势,从白昼待到到黎明,在长庚更名为启明时,姜征说:“我们做一件事情吧。”
“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举办一场追悼会,只邀请我们最好的朋友们,来告别姜奇这个名字。”姜征说,“从那之后,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姜奇了,我是你的姜征。我们的妈妈在给我们起名字的时候,本来就是想着一正一奇。”
“好。”
胡安在网络上搜寻了许久,才找到一间藏在深山里的别墅,有三层楼高,内饰清简,被松林所庇护。姜征在看到照片的时候也喜欢上了这个别墅,于是他们决定在那里进行告别。这场追悼会参与的人非常少,肖雨,Lynn,JJ,Adrian,Nico,胡安,姜征,还有小小的“姜奇”,就这么多人了,他们的家人全在这里。
Nico带了一整箱各式各样的酒与糖浆和整套的雪克壶,Adrian带来了亲手做的西班牙小吃Tapas,JJ带来了几张黑胶唱片和留声机,Lynn带来了许多向日葵和白色的蒲公英,肖雨带上了投影仪和他们大学时的作品。各自驱车,汇集在深山里。这栋三层楼高的别墅里里外外,都被姜征从徐思明那里要来的蚕沙所装点,白的部分纯粹,红的部分热烈,做遮掩,也做帐篷顶。可惜的是,姜征找不到任何少时的照片了,但是没关系,肖雨记得,姜征和姜奇虽然不是双胞胎,但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将长桌从屋子里搬了出来,摆放在户外的草坪上。胡安亲手做了一顿盛宴,和Adrian带来的Tapas一起,让所有人都化身饕餮,吃得心满意足。JJ带来的唱片几乎都是巴赫的合集,有马友友的大提琴独奏版本的,也有Rene Jacobs这样假声男高音所参与录制的《St Matthew’s Passion》专辑。Nico作为调酒师,为每个人都奉上了口味独特的饮品,几乎都是原创。他们一边用餐,一边看着大学时所拍摄的短片。年轻一点的肖雨,姜征,Lynn都出现在了荧幕上。姜征所拍摄的《左灯》让人看得头晕,肖雨那场狼狈的辩论赛让人捧腹大笑,但看得最专心的两个“人”,一个是胡安,一个是“姜奇”,它的小爪子在幕布上扑来扑去,总是疑惑自己怎么抓不到东西。向日葵被堆放在餐桌上,而蒲公英,在现身的那一瞬间就被人们抓住,用力地吹向了远方。当天色渐暗时,他们点亮了星星灯,点燃了烛火,温黄的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群星正在显影,这一夜没有月亮,所以星星格外令人瞩目。当他们仰望那些千万年前发出的光时,他们记得自己来自于繁星,将要回归于星尘。
在晚宴的最后,姜征盯着面前的玻璃杯,不做声响,是胡安用自己的手叠在他的手上,轻轻地用银勺敲响了酒杯。
大家把目光从远空收回来,投放在姜征身上,他和胡安一起站了起来,胡安站在他的身后柔软地环绕住他,他的脸上,逐渐从一片空寂,变得有声色了起来。姜征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肖雨知道,Lynn知道,但我依然还是想要复述一遍。”这是他的开场白。
Lynn几乎是在刹那间就落了泪,手被肖雨紧紧捏住。
“我真正的名字不叫姜奇,我叫姜征,姜奇是我弟弟的名字。他死在十六岁那一年,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让我自己叫做姜奇。因为我的弟弟,是一个想要成为导演、画家、或者摄影师的人,我想要继承他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他的名字,我想我做到了。”
姜征的眼里开始闪动着光。
“而我身边的人,叫做胡安,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家人——哦,在这里我没有说大家不是人的意思——你们懂的,你们也是我的家人,但是我跟他总有些事儿是我跟你们不能做的。硬要做的话,胡少校可能会拔枪。”
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笑了出来。
“我本来是想再活十六年就离开的,后来那个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变成十三年,七年,三年,或者明天,因为我越来越累了。”姜征没有掩藏自己手腕上伤口的意思,“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认识了胡安,然后这个时间被他一点一点地抻长,从明天,变成三年、七年、十三年,现在我甚至想要一百年,一万年,2的82589933次方-1年,对,我鄙视你们数学不好,不知道素数的计算公式是2^N-1。”
肖雨把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所以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我留下了姜奇的名字,我也想要继续活下去。这两件事情,我都想要把它做到最好。今天,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奇妙的分界点。这一次,我想要从姜奇这个名字里退出来,做回姜征这个人,我亏欠姜征许多时间,我得补偿我自己。”
Lynn一直在帮Adrian翻译,而这个西班牙人已经哭到发抖,但是又笑着。
“从今以后,我是姜征,我不再是姜奇了,就这样。”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草地上找到了那只缅因猫,把它抱在怀里,“从今以后,这是姜奇,按它的年纪来说,现在还得叫你们叔叔阿姨,但很快,你们就得叫它叔叔了。”
姜征所选择的家人们,为他深切地鼓掌。
“行了JJ,别放巴赫了,现在该跳舞了。”姜奇说,“哦,最后的最后,我让胡安来分享一下我们未来生活的四项基本原则。”
胡安刮了一下姜奇的鼻子,说:“原本没有这一段。”
“这叫抽查。”
胡安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说:“要有真正想要表达的理念;要仔细地研究自然,从而知道如何表达它们;要排斥那些陈腐的、自我模仿的、死记硬背的部分,只保留对以前的艺术中直接、认真而真诚的部分并感同身受;以及……”他看向姜征,“长命百岁地,热烈地,自由地活着。”
“Adrian!来跳舞啦!”姜征热烈地喊着。
“不行,不行,还得再等一下。”胡安此时忽然叫停。
“又怎么了?”姜征问他。
“大家等我一下。”胡安说完,就跑回了车上,等他回来时,双手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
“弗兰肯斯坦医生,快来缝尸体。”姜征对Adrian说,换来两根竖起的中指。
胡安把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倾斜着,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全是被磨得细小的,圆润的,绿色的玻璃沙子。他将这些沙子尽数倒出,铺在地上。姜征在那一瞬间流出了眼泪。
“我曾经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计划,在我还不是姜征男朋友的时候,我就想要带他去美国旅游一圈,从西雅图开始,一路向南,最后抵达夏威夷最南端的Papakolea岛上,在那片绿沙滩上,向姜征求婚。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个人骗我说他没有美国签证,让我结结实实地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看向姜征,说:“我现在知道你有美国签证了,但我不想带你跑那么远了,我把绿沙滩带到你面前来。”
胡安单膝跪下,仰望着姜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终于可以把我计划好的话说出来了。”
“你说。”
“姜征,我从你身上发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美丽,我从你眼中的倒影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自己。浪潮将橄榄石淘洗了多久,我就会爱你多长,直到我们把彼此磨成沙砾。我会用最绵长的熔岩流将我们笼罩,由火山女神的泪滴作证。神,信使,候鸟或飓风都无法将我们彻底分离。姜征,你愿意成为我的未来吗?我这样一帆小舟,需要你成为我的灯塔。”
在姜征还没有回话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喊了出来:“他愿意!”
“不要破坏气氛好不好。”姜征笑着埋怨道,又对胡安说,“重头来一遍。”
“多少遍都可以,”胡安说,“姜征……”
“我愿意。”
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如同亿万年前的月亮来到地球的轨道,如同印度洋板块相遇欧亚板块,如同宇宙中两颗致密的中子星,彼此旋转着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体。撞击所发出的引力波,将永恒地弥漫在宇宙中,和所有的,看得见看不见的维度里。这是只有引力波可以做到的事情,这是爱情。
“好啦,真的该跳舞啦!”Adrian灌下一大口酒,播放出他和姜征相遇时的第一首歌,小甜甜布兰妮在2003年发表的《Breathe on me》。因为她会这样唱到:
“Tonight, My senses don’t make sense at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