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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石头里的大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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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胡安想要成为一张网,兜住姜奇与他的生命时,胡安才终于理解到,风是毒辣的。哪怕他拥有着人的模样,可是风狡诈,看透了他千疮百孔的生命,无孔不入地刺透了他。像吹散一片云,或者卷起一地落叶一般,风干他的命。
他求着姜奇,重新搬了回来;他求着姜奇,去医院做检查;他求着姜奇不要再喝那么多的酒;他求着姜奇少抽点烟、按时入睡。其实他不应该求姜奇的,他该求一些别的东西,希望,奇迹,顿悟,或者回心转意。因为姜奇只想寻死,“我和我弟弟连病都差不多,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姜奇会这样对他说,“等我死的时候,记得把我捐了就行。”胡安听不得这样的话,每一次,刀割缆碎一般,把他做成切片。可是胡安能说什么呢?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恳求:“求你,求你留在我身边。”
“留下来干嘛呢?”姜奇会问,“我连上帝跟亚当都敢砸碎,你留住我,是怕他们欺负我吗?”姜奇会笑一下,继续补充:“他们不敢的,我是要下地狱的人,我不信他们还要跑到地底下来收拾我。”
“我没有准备好失去你。”胡安说。
“噢,那挺遗憾的,可是我已经准备好了。”姜奇会这样回应。
“你不是答应了Lynn要恨她一辈子吗?”
“我也没说一辈子会有多长啊。”姜奇钻空子,“剩下一百年是一辈子,剩下一天也是一辈子,画个句号的事情罢了。”
他甚至会说:“如果你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么那么喜欢我,那你帮我办件事吧。”
“你说。”
“帮我开个追悼会,趁我还在的时候,我来亲自听听你们要如何与我告别。”
胡安觉得他疯了,姜奇觉得他傻了,反正两个人都无法说服对方。
“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趁我还能听,你们赶快把想对我说的话都给我说完。我们就此两清。”姜奇说,“很多人连这种机会都没有的,只能对着一块刻了字的石头说,那多没意思。”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想‘死’这件事情?”胡安悲伤地问,“为什么你总是想要去死呢?”
“因为我活够了,”姜奇说,“我拥有过的我都很满足,我没拥有的我都不羡慕了。你听不懂这句话对不对?”
“我听得明白,可是我没办法接受。”
“那是你的问题了,不是我的。”
胡安回想起谢泽医生的提议,他说:“我们去找心理医生看看好不好?”
“我能把那些人忽悠得找不着北,你这是在害他们。”
“那我怎么办?”胡安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胡安,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姜奇说,“你在没有我的时候活到这么大,现在跟我说离了我活不下去,很蠢。”
“我活得下去的,”胡安说,“但是我会失去所有的颜色。你走的时候不只是你走了,你还会带走我的味蕾,我的听力,我的视线,我的触觉。你忍心吗?”
“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我现在也这样活着,你不要矫情,说得好像离了我就会死一样。”姜奇说,“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胡安颤抖着问:“姜奇,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呀?”
“就是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闹了个笑话,或者我妈怀我的时候路过了墓地,六道轮回能让我选,我不想做人的。”姜奇说。
“我是说真的,”胡安蹲在他的面前,仰视着他,“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那些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是故事大王吗?”姜奇说,“听我讲故事可是要收费的。”
“你告诉我好不好?”胡安说,“我想要离你近一点。”
“我们以前的距离都是负数——应该有这么一回事吧?你还想离我多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想讲。”姜奇摆了摆手,“你不会懂的。”
胡安此刻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有多远,至少,至少姜奇距离他有二十六光年,他此刻看到的光,竟是二十六年前的影子。等到他看到二十六岁的姜奇时,他实则已经五十二了。
“你等不到那一天,”姜奇会说,“我早灭了。”
可就算是他熄灭了,胡安也还要花二十六年的时间才能发现。人一辈子,折叠起来,能有几层二十六年呢?
胡安只能求救,最后出现的救星,竟然是苟晓春。苟晓春提了一大袋礼物,郑重地来拜访姜奇,说:“姜导演,我要走了。”
“是吗?去哪儿?”
“因为你给我那支舞的机会,我通过了茱莉亚的考核。”苟晓春说,“如果不是您,我这辈子都去不了那里。”
“都说了不要叫我‘您’,”有些时候,姜奇的记忆力好得惊人,“那是你自己争取来的,跟我没关系。”
“你教会了我沉心。”
“对。”说到这里,姜奇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你弄懂这件事就没问题了,技术本来就好,身段也漂亮,你本来就很优秀。”
苟晓春也笑了起来,说:“谢谢导演。”
“茱莉亚是个好学校,你去了不准丢我们的脸。”姜奇故作严肃地恐吓她,“不然就别说是我带出来的人。”
“姜导,我能跟你玩一个游戏吗?”苟晓春说,“我知道你跟Adrian老师玩过,不知道我可不可以。”
“啊,那个游戏,你问吧。”
“一样是三个问题吗?”
“对,你已经用掉一个了。”
“我想问,你为什么会接那场秀?不是因为别人命令,或者委派到手的工作那种。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去做那个样子的表演。”
“首先,不是我做的,是你们。”姜奇说,“其次,我喜欢红色,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咱们中国人更适合红色了,所以我想要用红。这是那一整场表演最初的动机,想不到对不对?没有什么大的理由,我就是想要一场漂漂亮亮的红色罢了。后来,季老,王书记他们告诉了我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了文夕大火——是的,我其实对于文夕大火的了解少得可怜——我就想,太好了,火是红的,泪是红的,那段时光是红的,我们应该把它带到舞台上来,给更多年轻的孩子们看一看我们这个民族,是如何走过来的。事实上,任何一段历史,都不应该被所属的民族所忘却,或者掩埋。因为我们都是历史的辙印里最微渺的尘埃。”
“我……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苟晓春震撼地说。
“你还可以向我提出一个问题。”
“您对我还有什么建议吗?”她问,她郑重地,思考过后地,使用了“您“这个字。这一次,姜奇没有纠正她。
“你还记得那个刚跳了两拍就被我赶走的女生吗?”姜奇思考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记得。”
“你应该也记得我在赶走她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对吗?”
“我记得。”
“我的建议——或许更像是一个提问——是,你会问自己为什么吗?”
苟晓春思索了半晌,说:“我不太确定您的意思。”
“你,苟晓春这个人,当你每天醒来,呼吸着,工作着,生活着的时候,你会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吗?为什么你可以醒过来,为什么你可以呼吸着,为什么你能够工作着,为什么你要生活着。这就是我对你的建议,和我最后的一个提问。”姜奇说,“我其实有一个很……怎么说,应该算是傲慢的想法: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但你不一样,或者我希望你不一样。我希望你每一天都不断地追问命运,究竟为什么让你拥有了你所有的一切;我希望你每一天都不断地拷问自己,究竟要如何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你所拥有的一切;我更希望你可以每一天地不断质问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么,我们活在现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或许会有答案,或许没有,但追问这个动作本身就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它会告诉你,你是从何而来的,而你想要往哪里去。我的天哪,茱莉亚,那么好的一所学院,只设置舞蹈,戏剧,音乐三个科系的学院,你能够去,代表了你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但是,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它们。”
“因为您的关系,我绝对不敢浪费这个机会。”苟晓春说。
“好了,别叫我‘您’了,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姜奇欣慰地说,“我没有教你任何事情,但是你学会了许多东西,这很好,你让我感到骄傲。”
“我将永远是您的学生。”苟晓春说,“姜导,我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看在你带来礼物的份上,问吧。”
“你是如何懂得那么多的?我要如何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姜奇的脸上有一丝错愕,然后,他把视线放向远处,放向曾经北往所在的方向,将视线轻轻地搭在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肩上,说,“我只是一不小心地,被命运问了一句‘为什么’。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被命运所追问,你要去做追问命运的人。”
“谢谢你。”苟晓春站了起来,深深地鞠躬,将自己的头伏贴在小腿上。
“你等我一下,我也有个礼物要给你。”
姜奇去了书房,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有苟晓春曾经提交给他的文字,也有姜奇为她所画的许多画和拍的许多照片。他把这个文件夹递到苟晓春的手上,说:“即使有一天你忘记了从哪里出发也没有关系。生命是一块巨硕的大理石,你要从中雕刻出你的样子。”
“谢谢您。”苟晓春拿到文件夹的时候,眼里染上了泪。
“哭了就不漂亮了。”姜奇说,“去吧,去做一个红色的人,我正好喜欢红色。”
苟晓春再一次深深鞠躬,然后离开了姜奇的家。姜奇从她带来的包装袋里拆出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他把它披在身上,说:“真好呀。”
胡安此时才插话进来,说:“你做了一件好了不起的事情。”
姜奇骤然发出疑问:“为什么你觉得了不起?”
“我们现在可以玩那个游戏吗?就是那个提问的游戏。”
“我刚才已经提出了我的问题,如果你硬要这样想的话,可以啊。”他竖起一根手指,代表着胡安已经提出了一个问题,并且他做出解答了。“为什么了不起?”
“你为一个陌生人指了一条路,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很少有人会这么善良。”
“你觉得我这叫善良?”
“是的,非常。”
“你同时也产生了疑惑,想要问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善良一点,是吗?”
“不是,你对我也非常非常的善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你已经用了最大的善良在我身上了。”
“我提问的次数已经用光了,轮到你了,你还有两个问题可以问我。”
胡安想要张口的时候,才察觉到这个游戏的吊诡之处,你究竟是想提问,还是想要听到特定的回答?这是一道单选题,是一条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密林浅路。
“你……”他犹豫了很久,“……你希望不要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着吗?”
姜奇的脸上甚至露出了赞赏的表情,“你弄懂这个游戏了,”他先是这样说,才回答道,“我希望我可以与一个人分享我的余生,不管这个余生有多长吧,我都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出现,让我分享我的余生给他。我对那个人没有太特别的要求,只有一点,我希望他是一个聪明的人。”
“你需要的是哪种聪明呢?”
“你真的太会玩这个游戏了。”姜奇欣慰地说,“我需要——这样说太傲慢了——我还是用‘我希望’这个词吧。我呀,希望他能够读出我的伪装,希望他能够看破我的倔强,希望他帮我选择未来的方向、并向我保证那个方向我一定也会喜欢。我希望他聪明到懂得沉默、和在沉默里大喊的我。我希望他聪明到懂得放弃、和一个总是想要放弃每一件事情的我。”说话间,姜奇的脸上悄然地淌下两条河,而他神色如常,毫无察觉,“我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聪明到可以说服我——这样的一个我——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的错。”
“你曾经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惜你忘了。”
“不可能。”姜奇果决地判断。
“你真的对我说过这段话。”
那是他们第七次见面的时候,一见面,姜奇就告诉胡安:“我喜欢‘七’这个数字。”
“为什么呢?”当他们散步在河畔公园时,胡安问道。
“因为它是一个质数。”姜奇说,“实际上我喜欢所有的质数,因为除了它自己和一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整除它们。而且除了第一个素数‘二’,其他的所有素数都是奇数——是的,准确地来说,它们的学名叫做‘素数’。从欧几里得在两千多年前发现了它们,直到现在,人们都还在不断地计算素数的极限在哪里。它们永远藏在浩瀚的星海里,越来越长,却倔强地除了自己以外,只容许用一来整除它们。它们长到如果书写下来的话会有几十公里,却只能被自己和一整除,这太浪漫了,比一生只爱一个人还要浪漫。”
胡安愣了半晌,说:“2^82589933-1。”
“啥?”
“2^82589933-1。”胡安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一个素数,有24862048位那么长。”
“哇哦,它会有多长?能够抵达月亮吗?”
“好像还不能。”
“你是一个聪明的人,真好,我喜欢聪明人。”姜奇依然兴高采烈地说着,“那个数字如果打印出来,虽然到不了月亮,但一定能够把我们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对吧?”
“是的。”
“那就好。”姜奇说,“胡安,我喜欢你,虽然之前多半是因为你的样子,但我现在更喜欢你的脑子——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汉尼拔。”
胡安哑然失笑,主动牵住了姜奇的手,说:“Bon Appetit”
“我更喜欢你了。”姜奇直白地说,“没人会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喜欢聪明人呢?”胡安问。
“因为我太倔了,如果有一个聪明人,看得穿我的倔强的话,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姜奇说,“那会变成独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就像我是一个素数,而你是一一样。”
“我有一个蠢问题,我如果不是一呢?”
姜奇笑着打量了胡安了一下,说:“那你就是那一长串背都背不下来的数字,我做一,行了吧?又不是没那个本事。”
他们俩一同因为这个烂笑话而笑了起来。那一天,他们在公园里长长地散步,姜奇不断地向胡安提出问题:“那是什么?”
“紫罗兰。”
“那个呢?”
“女贞树。”
“那个呢?”
“三色堇。”
“那是什么?”
“茶树。”
“那个呢?”
“榕树。”
“那个呢?”
“三角梅。”
“那个呢?”
“杨柳。”
“那个呢?”
“就是一朵云而已。”
“那个呢?”
“灰雁。”
“那个呢?”
“海鸥。”
“那个呢?”
“锦鲤。”
“那……这个呢?”
胡安笑着说:“我喜欢的人。”
姜奇怔了一下,说:“是姜奇。”
“对,是我喜欢的人。”胡安继续说。
“完了,我干了一件坏事。”姜奇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不是说你是直男吗?”
“我只是说,我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过喜欢的人。”胡安说,“我现在遇见了,恰好是个男生罢了。”
“唉,你这张脸,配你这张嘴,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呀。”姜奇说,“美国又有理由发动战争了。”
“不怕,我保护你。”胡安信誓旦旦地说。
“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弱了一点?我好歹也军训过的好吗?”
胡安吃吃地笑,然后问:“那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姜奇想了一下,说:“还是不算了吧。”
“为什么?”胡安有些失望。
“我给你反悔的权力,”姜奇说,“不然你天涯海角都没得跑。”
“谁说我会跑了。”
“万一呢?”
“不会的。”胡安说,“我就在这里。”
“那你再稍微等我一下,怎么样?”
“好。”
“后来呢?”姜奇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
“到现在,我等了六百三十一天。”胡安说。
姜奇琢磨了一下,尾数是奇数,无法被2整除。6加3加1等于10,无法被3整除。尾数不是0或5,不能被5整除。忽略末位再把剩下数字除以2,剩下的不是7的倍数,不能被7整除。奇偶位差法无效,不能被11整除……他掐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说:“巧了,又是一个素数。”
“我还等得到你吗?”胡安问,“在你的余生里,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接下来是六百四十一、六百四十三、六百四十七、六百五十三、六百五十九、六百六十一、六百七十三、六百七十七……”姜奇说,“你喜欢哪一个?”
“今天。”
“今天不行。”姜奇说,“我头又开始疼了,你给我止疼药。”
“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胡安再一次提到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六百开头的素数,我们往大了数好吗?”
“2的82589933次方-1是多少天啊?”姜奇问,“人类等得到那时候吗?”
“人类不行,文明可以。”胡安说。
这句话让姜奇重新审视胡安,他直勾勾地看着胡安,说:“你刚才说了一句伟大又狂妄的话。”
“但我是这样相信着的,”胡安说,“未来的史书里,在最细枝末节的部分里,会有我们的爱情。”
“我头一次听你讲到‘爱情’这个词,以前你有说过吗?”
“没有,这就是我第一次用这个词。”
“你用早了。”
“没有。”胡安懊恼地说,“我用晚了,用得太晚了。”
“行了,给我止疼药吧。”姜奇选择终止掉这段对话。因为只差一步,他就要踏上空气了;只差半秒,他就想爬上那株柳树;只差一声令下,他就想要用针刺湿画法,去画出一副创造亚当。
阿司匹林一流的药物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效果了,姜奇尝试过提出使用□□——一种阿片类镇痛药物,但立刻被胡安和医生联合制止。谢泽医生还是坚持他的看法:“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治疗,不是镇痛。疼痛是人体的保护机制,你不应该忽略它。”
“谢医生,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句话你们当医生的应该听得最多了。”姜奇曾这样说,“幸运的话,我是后者。”
“你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到那一步,”谢医生说,“你这么年轻,还有很大的机会。”
“靠什么?掉头发吗?呕吐吗?暴瘦和肝损伤吗?”姜奇说,“我想要有颜面地走。”
“你带他去看过心理科了吗?”谢医生问胡安,“他现在的状况需要心理医生的介入。”
“他不愿意去。”胡安无助地说。
“去一下吧,真的,心理治疗不是大家想象中关疯子那样,你不要太抗拒这件事情。”谢医生诚恳地说,“你真的需要治疗,不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不能再拖了。”
“我有个朋友就有心理咨询师的资历,他也帮不上我。”姜奇说,“谢医生,我知道你是一份好意,但是我不想要,对不起。”他甚至还记得跟医生道歉,俨然一副正常人的模样。可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他不是。
“我能问你为什么吗?”谢医生问,“你还这么小,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大家都觉得寻死的人是想不开,其实不是的,我们早就想开了,才不想活下去。”姜奇说。“我连遗书都备好了,每年都备一份新的,这像是想不开的样子吗?”
“这或许只是你心理疾病的一种表现,我们治好了,就好了。”谢医生说。
“还是那句话,谢医生,医治不死病。”姜奇疲惫地说,他现在很容易就会觉得疲惫,从骨髓里,从肌肉深处传来的疲惫感裹挟了他,让他的双眼都不再完整地睁开,总是虚掩着,像一扇卡住的窗。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谢医生对胡安说,“这不是我能够处理的问题了。”
“我明白。”胡安礼貌地接受了谢医生的无奈,“我再想想办法。”
那天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后,胡安像是彻底放弃了一样,不再啰嗦,也不再劝慰,但他花了所有的时间陪在姜奇的身边,像是一个随身饰品一样,安静,漂亮,不动声响。他会变着花样做菜,每一天,吃的都是不同国家的料理。他勤奋地打扫房间,将一切规整得秩序井然。只是,每一次当他们吃饭的时候,他都清晰地看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是一张长桌,而是生与死,前与后,上与下,里与外,希望与失望。
在胡安减少了话语之后,姜奇的话反而变得多了起来。他常常把胡安叫到卧室里,给他分享自己电脑里存着的东西。有一条视频,是关于他如何砸碎了一盏上帝模样的灯,而他又是如何展开创作的。姜奇热切地分享给他看,说:“我那天问了所有人,问他们觉得我像耶梦加得还是芬里尔,可是所有人都在问我发了什么疯。坦白来说,那天我挺失望的。”
“是芬里尔对不对。”胡安说。
“为什么?”姜奇眼睛一闪,笑着问。
“因为你的孩子们都在追逐日月的光。”
“可是我身上有个衔尾蛇的文身欸。”姜奇故意捣蛋。
“但你又不想缠绕这个世界。”胡安说,“我说得对吗?”
“对极了。”姜奇感到巨大的满足,凑到胡安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这是奖励。”
直到此刻,胡安终于明白,他要如何走入姜奇的世界。认识他,理解他,成为他。
有天中午,当姜奇悠悠转醒,来到客厅找水喝时,他看到了正在尝试下竖叉的胡安。他被吓到了一两秒,然后问:“你在干嘛?”
“练功啊。”胡安满头大汗地说。
“你这个姿势不对,会伤到韧带的。”
“多习惯一下就好了。”胡安说,“我没那么脆弱。”
“你的韧带在说:‘喂,我要断啦’。”
“还早呢。”胡安说。
姜奇喝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还是没按捺住自己,跑到胡安的身边,说:“你先缓一缓,我教你怎么做。”
“好。”胡安笑着说。
“你热身过了吗?”姜奇问,“登山跑你会吗,三十次一组,每次要拉伸之前先做三组,不对,你体力这么好,做个十组吧。”
“好呀。”胡安说到做到,立刻撑在地面上开始活动。
“正韧带和侧韧带的拉伸方式是不一样的,但绷脚背和放松脚背都是共同的。这个你知道吧?”姜奇下了一个一字马,指着自己的腿慢慢解释,“拉伸正韧带的时候,腿要直,身要直,腿与地面九十度垂直,身体也是一样的……”他看着胡安咬紧的牙关,笑了笑,说,“你先从弓步开始吧,胯部尽可能地贴近地面,髋关节要正,别歪着,懂吗?”
“不太明白。”胡安故意这样说。
姜奇伸出手,扶住胡安的髋部,帮他调整位置:“喏,这样才算是正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胡安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弓步的时候,后腿跟胯尽可能地贴合地面,然后慢慢地延伸自己的前腿,不要想着一口气就下去,慢慢地,弹跳性地慢慢尝试,会有点疼,你觉得到极限了就停下来,尽量保持一段时间。”姜奇说,“身体的动作跟呼吸节奏要配合起来,每次呼气的时候往下探,用你的腹部和胸部贴合自己的前腿,不要弓背。”姜奇的手在胡安的身体上四处游走,“基本上正韧带的拉伸方式就是这样。”
“那侧韧带呢?”胡安问。
“青蛙趴会吗?”姜奇说,“蛙泳的时候你的腿怎么蹬的,就在地面上怎么摆,也是一样,髋关节和身体一定要正,小腿与大腿呈直角,慢慢地将自己的胯往后探,直到你的大腿成为一条直线。然后再慢慢地向下压你的屁股。这是一种方式。还有一种是你面对着我,尽可能地张开你的双腿,把手给我,乖。”姜奇换到胡安的正面,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会用我的腿顶着你的脚,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你往我这里拉。每次拉的时候你记得呼气,还是一样不要弓背知道吗?”
“我尽量。”
“练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姜奇忽然反应了过来,“你练功干嘛?”
“我想学你跳的舞。”
“那你这打基本功的时间也太晚了一点吧,我记得你比我还大。”姜奇说,“你是比我大吧?”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跳双人舞的人很容易跟自己的舞伴谈恋爱了。”胡安答非所问,“就我们这么摸着贴着拽着,想不动心都难吧。”
姜奇的脸红了起来,说:“基本功烂成这样,就在想做我舞伴的事了。”
“我说的是跳双人舞的那些人,你不做我的舞伴吗?”胡安问。
“那你还想做谁的舞伴?”姜奇瞪了他一眼,手里狠狠一拽。
“疼!”胡安立刻叫了出来。
“乖,这才刚开始呢。”姜奇乐呵呵地说。
“我听Lynn说,你可以一边下一字马一边画画。”胡安说,“你怎么做到的?”
“就让自己分点心啊,不然真的觉得很疼。”姜奇说。
“那我也要学画画。”胡安说,“是真的很疼。”
“哎。”姜奇忽然叹气,“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叫做……”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知道。”胡安甚至开始抢答,“姜导演,您教我的都是些边角料,怕什么?”
“你想要学练声吗,这三件事可以同时做。”
“那又是什么?”胡安惊奇地问。
“出东门,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儿,拿着杆子去打枣儿,青的多,红的少,一个枣儿,两个枣儿,三个枣儿……”姜奇在他面前慢悠悠地说着绕口令,字正腔圆,完全没有换气,他慢慢悠悠地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全凭一口气的功夫。数完了,气还没断,他颇有余力地说:“这是一段绕口令,一口气数下来才,算,好。”
胡安目瞪口呆,说:“你是有腮吗?”
“这叫练气息好吧。”姜奇拍了拍他的头,“练声里的一种方式罢了。还有练口腔状态的‘啊’音,练唇齿爆破音的‘八百标兵’,练口条的顶舌绕舌弹舌,练音高和鼻腔共鸣的吸气发‘e’,练爆发力的‘嘿哈吼’都还没教你呢。”
“导演系要学这么多东西吗?”胡安心有余悸地问。
“你的牙真好,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姜奇说,“你猜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胡安说,然后立刻在脑门上挨了一弹指,发出“嘣”的一声脆响。
“是真的,还有解放天性,动物模仿,独白练习,经典剧目小片段练习,情绪记忆。噢,还有场面调度,镜头运动,声光电设计,八度大跳,四五指的轮指,琶音,气口剪辑,平行或交叉剪辑,剧本创作……小徒弟,想要饿死老师傅你还早着呢。”
“舞蹈,绘画,播音主持,表演,导演,音乐,影视后期,戏剧影视文学。”胡安掰着手指头数,“你学这么多干嘛?”
姜奇低落了一刹,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只短暂低落一刹的时刻。他笑着说:“因为这是一个孩子的梦想。”
“你不会今天就要让我全部轮一遍吧?”胡安警惕地问。
“当然不会了。”姜奇说,头一次地,他说,“胡安,日子还长呢。”